“这位考生,请遵守考场纪律!”
“为什么要出这种题?!”他喃喃地,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甚至站起身来,急切地吼道:“为什么一定要出这种题?!把人群一个又一个抛弃?!”
他的目光落到试卷上,感觉那些字眼模糊不清:“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去死啊……”
“这位考生……”那人似乎终于发现了他的不正常,“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不知道他是谁……”时敬之痛苦地想。
“有人因为我而死……而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长什么样子呢?
你的声音呢?
你笑起来什么样子呢?
身影渐渐淡去,时敬之极力去捕捉记忆中的音容笑貌,“不要走……”
他蜷缩着身体,手指嘎嘎作响:“求求你……”
他猛然抬起脸,突然痛苦地大叫一声,整个考场瞬间鸦雀无声,
“嘭!”他跌下座椅,仿佛正在经历某种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
“这位考生?!这位考生?!”
时敬之颓然地松开了巡考官的衣袖,只有那些扭曲的褶皱,记录着刚才有人挣扎过。
“把他带离考场!”有人在奔走,身影匆忙跑来跑去,他们大声呼喊:“其他人安静考试!安静!”
考场的工作人员动作很快,他们收走他的试卷,清空桌椅。
“本来可以逃走的!”
他忽然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嘶吼道:“我在……我在那张唱片后面,发现了过期的船票……”
对不起……
他哭着说,对不起……
那是新年之前的某一天,他摸索着收拾旧唱片,却无意间发现了好几张旧船票。
是要抛弃我吗?
他下意识想。
所以他那样赌气般放下狠话,“这里是贝伦区,也是德尔菲诺的属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骗子,胆小鬼,没想到会被我发现吧?
他残忍而快意地想。
那我要先抛弃你。这样的话,会受伤害的、会被选择的、会陷入被动局面的那个人,就不会是我。
他感到一股自虐般的快意,也感受到一股愧疚的伤心。那些撕扯的情绪搅得他心神不宁,浑身充满破坏欲。
你应该跑走的呀。时敬之欣慰、内疚而快乐地想:“你应该跑得远远的,这样就会好好的,离我远一点,才算好呀。”
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不是照顾我,如果没有我这种负担的话,原本是可以逃走的,原本可以抛弃我的……
对不起……
对不起……
脊柱中段源源不断地发出疼痛讯号,天幕的霓虹灯在闪烁,高大烂尾楼顶端的飞机影像在闪烁,满脑海都是新年烟花的轰鸣,记忆深处有枚铃铛,它在响,越来越急促地响,声音越来越大,愈演愈烈……
破烂的联排高楼,窄巷深处伴随着破铜烂铁闪现的身影——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越来越近了,那个身影越来越近,黑色的影子,白色的光线,那人抬手一扬,轻松躲避开垂至头顶的破烂电线,他笑起来,大声喊:“小敬!”
“轰!”
时敬之无法自制地颤抖。
这是一场决定他人生命运的考试,他在考场中嚎啕大哭。
“为什么呢……”时敬之木然地垂着头,他忽然回头,望向那张空白的课桌,抬头问道:“其实最后剩下的,都是自己,对吗?”
寻考官呆立在原地,有一些困惑。
那人失魂落魄地望着他,目光中似乎带着恳求:“如果有人因为我而死,是不是说……”他自嘲地笑了声,嘶哑地问:“最后获救的,都是自己而已,是吗?”
而巡考官能回想起的,只有那双充满泪水的,哀痛又绝望的眼睛。
*
德尔菲诺大学,校区公园。
时敬之坐在长椅上,一直到考试过后,钟楼的钟声响起,他的四肢都僵硬无力。
他的铃声在闪动,还有大楼中霓虹灯粉红色的光线在闪烁。
他看着一张唱片如同进入魔障,那道身影随即消失在一片燃烧的烈火当中。
他朝着那个地方走过去,那是一道潮湿的小道,在黑暗中,于是他闭上眼睛,用手指去摸索墙壁。
他用脚掌丈量这座楼座的地基,双目紧闭。人们在大声叫嚷,空气中弥漫着洋葱和粤式拉面的味道,他走在阴影中,似乎期待有什么从更加阴暗的地方冒出来。
然而并没有。
他们的状态如同电脑屏幕上闪动的图标,字符之间总有距离。
他的铃声在震动。
时敬之回过神,听到钟楼响过最后一声。
完了!
他知道。那一刻他后知后觉地知道,一切都玩完了。
时敬之知道自己该回家去,但是脚步如同灌了岩浆,他挪不动步子。
怎么办呢?以后?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
寒意拂过他的脊柱。
“不觉得我很恶心?”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郑泊豪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过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最……最好的?”
“当然啦!”郑泊豪雀跃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呀!不然还有谁?隔壁为了我的钱天天巴结我的小眼镜还是总想摸我腹肌给我衣领里塞情书的卫校小姑娘?”
“他们都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他们哪里比得上你啊?”
“你不是还有女朋友?”
“啊……”郑泊豪似乎没想到他这么说,有点心虚道:“你知道了啊……”
“不是隔壁高中的学姐吗?”
“打住打住!”郑泊豪说:“女朋友哪有兄弟重要的啊。”
郑泊豪非常认真道:“人人都分亲疏远近,女朋友再好,我也绝对会把你放在第一位的。”
“我搞不懂你的逻辑。”
“这种逻辑很好懂的啊!”郑泊豪说:“你们都觉得海誓山盟、一生一世,但是我们这叫各取所需,每个人都会遇到不同的人,合则聚不合则散,哎呀你不要像个小大人似的教育我嘛,你这种老古板是不会理解的。”
时敬之说不出话,提不起精神,他说:“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呆着吧。你好好和你的朋友们玩,我自己待着就好了。”
“那怎么可以的嘛!”郑泊豪急道:“你在哪?!我去找你好不好?你的声音为什么这么低啊。”
郑泊豪莫名其妙地挠挠脑袋,他坐在大学后街的酒吧里,酒气熏天,灯球闪烁,一把推开正准备往他脸上糊蛋糕的年轻人:“滚一边去啊混小子!没看我很忙吗?”
“不了吧。”时敬之喃喃说:“小豪,你让我一个人呆着,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好意。”
“啊……”郑泊豪摸不着头脑,猛然听见时敬之笑了声:“别担心我,我没事情,就是论文写得不好,心情也不好。”
“害!这样的啊?!”郑泊豪大松一口气道:“你写什么论文啊?!找代写公司啊!我给你他通讯号!”说完了他又嚷嚷:“你考试呢吗今天?!我们兜兜一定能上特优班,上帝啊,你快点上学,我就有作业可以抄了,也有牛逼可以吹了……”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哔哔:“隔壁高一那个傻逼跟我说他考了978了不得,我说你这个分数搁我学校智能排个级部第二,我兄弟次次一骑绝尘,随便哪门科目拉开第二名几十分!!!”
时敬之似乎有很轻地笑了声。
那天下午他们聊了很久,天南地北地聊,郑泊豪通讯器没电,一边充电一边聊,竟然也不觉得烦,他噼里啪啦说话的时候,并不知道时敬之身上刚刚发生的一切,不知道他在为了他人的死亡痛苦难捱、不知道他的亲子关系紧绷破碎、不知道他逃出考场失去了入学机会……也不知道他望着遥远的钟楼,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觉得我烦?”
“不呀。你话太少了吧。”
“不觉得我特别讨人厌?”
“谁这么说你神经病吗?!告诉我我去揍他!”
“你一直这样打架叔叔阿姨会担心的啊。”
“所以求你行行好帮我打掩护!”
“那道题你做了吗?”
“什么题?”
“也没什么。”时敬之面容安宁,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问你,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的,对吧?会怪我吗?”
“人都是要死的吧?”郑泊豪奇怪道:“我感觉你就是想太多,什么死不死的,你死了我不伤心难道应该大笑吗?是个人都会哭的好吧。”
时敬之似乎又无声地笑了笑。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出去旅旅游呀!世界很大的!我们可以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然后你的心情就会变好很多了!”他讲:“你会发现无限可能呀!”
“嗯。嘟嘟像头无忧无虑的小猪。”
“什么鬼东西啊!!!”郑泊豪哀嚎,“我没胖!!!!”
“你是在说我笨吗?!……是吧?!你是在骂我吧我听出来了!”
时敬之淡笑着望向钟楼后的夕阳,最后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小豪。”
第87章 Chapter 69·致敬
“演化生物学当中曾有一项著名实验,证明长颈鹿的脖子长短并不是对取食的适应。他们的脖子长达六米,却多在脖长一半处取食——”
这是什么?!
闻命呆站在屏幕前。
这是什么?!
屏幕上是那间位于鸟巢中的镜子房。
这是真的,闻命忍不住想。所有的一切、肉体、模样、眼神……都是真的。
他打开通讯器的亮光,去寻找整间屋子里的开关,可是这里根本没有灯,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填充了整个屋子,窒息而压抑。
如同盲人的世界。
盲人?
闻命又是一愣。
他飞快走到屏幕前,研究那些按钮。时敬之的习惯是很好的,文件夹和分类条理清晰。
闻命很轻易就发现了一连串的时间轴。
2078年,2079年,2080年………
这都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某种记录。
他凝眉,随手点开一个视频文件。
“为什么选这个呢?”
“还有别的选择吗?”
北欧,套房客厅。
隔壁就是安乐死机构的大楼,兰先生拿着那份不知何时出现的安乐死合同,感觉无比烫手。
“你……”他拿着这份烫手山芋,非常后悔一分钟之前接下了这份合同:“你个小没良心的!你会逼死我的你知道吗?!我爹妈会一枪崩了我的!等等…!这什么?!监护人号码为什么绑定了我?!”
“我有沈方慈的通讯号密码。”时敬之晃了晃手中的通讯器:“我用沈方慈的通讯权限给你绑定了监护人信息。”
兰先生:“………你是疯了吗?!毁灭吧!”
“连你也觉得我做下这种决定非常难以让人忍受是吗?”
兰先生叹口气,摆摆手非常大度地讲:“你不要小瞧我!我可是大人!我尊重所有人做下了的能对自己负责的决定!所有人包括你!”
“我只是不想这一切无止无休下去。”时敬之愣愣地,有一瞬间非常茫然而放空:“谁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其实死亡……”
“死亡不能解决问题。”时敬之打断他。
“我已经可以对自己负责了。”时敬之却露出一个冷笑,头也不回地缓缓离开。
那一刻兰先生以为他又在放狠话,然后陷入某种自暴自弃自伤的恶性循环中,然而时敬之却没有,他的表情非常淡然而温和,仿佛真的看开,并且谋求到了某种心灵的安宁。
他的模样那么轻松,就像是得到了某种通向幸福与自由的途径一样,以至于他产生了“这样也不错”“死亡说不定真的是种解脱”一样的想法……
但是兰先生很快就打了自己的脸。
如果说他知道时约礼会在三小时后到访,可能会穿越会几个小时前把自己敲昏,或者直接剁掉自己的手。
时敬之从床上爬起,慢吞吞移动到一楼。
是谁?
他知道时约礼在那里。
一楼,客房,卧室,他来了,却不敢正面面对自己,因为自己一定会露出抗拒而狰狞的面目面对他。
那似乎是很多年里,一直在发生的事情了。
“如果……”时敬之对沈方慈喃喃道:“如果,让你重选一次,你还会不会……”
他想说,你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吗?或者说,你还会选择生下我吗?
他好像很难想明白、想清楚与此有关的答案,就像是他如此难以理解,沈方慈为什么沉浸在这种类似牢笼的生活中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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