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伯应道。
端着食盘的仆人们, 推门鱼贯而入, 一字穿过外间, 向内室走去。
刚走到内室门口时,忽而听到里头隐约传来说话声。
“放、放……开……”是一个年轻公子的声音, 虚弱又无力。
“我这样亲公子一下,公子便举了, 公子在想什么?”正是他们四爷的声音。
众人只觉颅顶一声惊雷,倏地停在门口,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求助地看向夏伯。
“你……你混蛋……唔……”声音还在隐隐约约传来。
又听“咚”的一声闷响,瓷器摔碎的声响,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夏伯眼皮一颤,一时心惊肉跳,挥手让大家停下。
“再碰我杀了你!”还是那年轻公子的声音。
众仆手中食盘一抖,差点没端住。
“方才在院里,不还好好的吗?”一人低语道。
“夏伯,这?”又一人低声问道。
“等着。”夏伯道。
“欸。”
于是一行人,手里端着食盘,垂着眼,候在内室门外,干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食物冒热气。
内室里,苏陌被摁在书案上。
衣着散乱,狼狈不堪,他这副模样,姓裴的却叫仆人们进来,苏陌又羞又恼道,眼里泛着水光,再次威胁道:“放开我。”
裴寻芳却抬起苏陌的腿,脱掉他脚上的丝履,手指滑过脚踝,顺着那细滑修长的腿,滑入裤管深处。
裴寻芳伏身靠近,用近于命令的语气:“腿缠上来。”
“你……”苏陌眸光微颤,握箭的那只手,亦开始泛白,发抖。
裴寻芳垂首去吻苏陌那只手,一根一根舔舐着,哑声道:“此箭极锋利……公子莫伤着自己……”
可箭锋已划破苏陌细嫩的掌心,鲜血渗了出来。
被裴寻芳舔舐的酥麻感,掌心划伤的痛感,刺激着苏陌的神经。
苏陌全身紧绷着,微微颤抖,而裴寻芳的手仍在衣料底下探索着。
苏陌狠下心来,他忽而钩住裴寻芳的脖子,借力起身,凝聚所有意识,望着他的眼,说道:“看着我。”
那双凤眸先是一怔,而后渐渐迷离起来。
很好。
苏陌一字一字说道:“我愿意给,你可以拿。我不愿意给,你不能抢。听明白了么?”
裴寻芳喉结一动,手上停止了动作。
这是苏陌第一次对裴寻芳用精神力控制术。
他过去一直觉得,驯服这只老狐狸要一步一步来,这种短暂的控制没有意义。
可今日,他实在是被逼急了。
但显然,这不是个好时机。
从昨日到现在,苏陌耗费了大量精力,此刻虚弱不堪,却用了最大力度的精神力来控制裴寻芳。
奇怪的是,裴寻芳明明只是书中一个配角,为什么控制起他来,却比李长薄还要费劲呢?
裴寻芳只觉颅中一热,意识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干预了,他几乎就要乖乖听话放开苏陌了,可这力量太弱了,很快消失不见,当裴寻芳清醒过来时,他看到是苏陌苍白的脸,还有渗着血的掌心。
裴寻芳瞬间急了:“公子怎么了?”
“叮——”箭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
苏陌身子一软,趴在裴寻芳肩上,昏厥了过去。
呵,这果然不是个好时机呀。
宅子里乱成一片。
请大夫的请大夫,煎药的煎药,这座宅子被买下这许多年,今日倒是头一回如此热闹。
天色已大亮,院里的红豆树在阳光下恣意地怒放着。
夏伯心惊胆战地安排着一切。
今日是四爷头一回带公子回来,本想着留个好印象,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他忙里忙外,等到终于静下来,这才进到房中去瞧四爷和公子。
四爷不在房内,许是有事出去了,那公子一人卧在床榻上,隐隐露出小半张侧脸,夏伯忽而想到了自己曾在话本里听过的一句词,叫做“睡去巫山一片云”。
夏伯瞧他睡得安稳,便不敢打扰,正准备悄悄退下,却听那公子忽然唤了他一声。
“夏伯,请留步。”
-
裴寻芳亲自去厨房催煎药的人,端着药正踏入房门,却见夏伯挺直着腰背,跪在外间的房中央。
夏伯见着裴寻芳回来了,便“噗通”伏地道:“四爷!”
裴寻芳心一惊:“夏伯这是作甚?”
那夏伯颤抖着哽咽说道:“老身……老身有话要说。”
浮光掠过屋檐。
庭院里的红豆树在风中沙沙摇曳着。
螭纹瓦当里刻着的旧朝遗梦,在这暮春的清晨,被悄然唤醒。
夏伯原是洛阳顾家人。
洛阳顾家,曾经声名显赫的大齐定国侯府,三代以护卫大齐皇室为使命。
定国侯府里有一根御赐的“定国神柱”,通体墨色,螭龙缠绕,足足两丈高,那是皇帝赐给顾家的无上尊荣,同时也是对顾家的警策。
顾家是大齐皇帝手中的刀,亦是跪于宝座前鞠躬尽瘁的臣。
君是无上君,臣是不二臣,君臣有别。
忠君之心,是所有顾家人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后来,顾家军全军覆灭,大齐亡了,夏伯亦被卖到大庸,成了奴。
好在几年前,四爷找到了他,为他赎了身。
夏伯老了,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好好伺候四爷,希望四爷可以早日成家,为顾家留个后。
那些关于大齐旧朝的回忆,夏伯也久未再提起。
直到……直到方才公子叫住了他!
前朝旧事如潮水般涌来,夏伯布满皱纹的双眼中已是泪水盈眶,他跪地道:“四爷、四爷……万万不可呀!”
“什么不可?”裴寻芳瞧着夏伯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说道,“夏伯起来说话。”
“不、不可!”夏伯激动得按着双膝,说道,“老身必须跪着说。”
裴寻芳变得焦躁,过去的猜测仿若突然要被印证,裴寻芳将药碗放在茶案上,掀袍往那交椅上一坐,沉着脸道:“那就好好跪着说!”
夏伯伏身跪拜道:“四爷曾说过,到大庸是遵从老夫人之命前来找人,可是找谁,四爷并未提起,老身也从未过问,我老了,不中用了,也帮不了四爷了,只盼着四爷平平安安的,早日成婚,为顾家添个一儿半女。”
裴寻芳皱皱眉。
“前些日子,四爷开始吩咐府里置办新衣、新物,甚至还添了一批新仆,老身就想着,或许是四爷一直在找的人找着了,快要接回家来了,大家心里都很欢喜,一直等着四爷带人回来。”
“昨儿四爷头一回带公子回来,大家便都高兴得紧,虽说公子是男儿身,但老身也不是迂腐之人,劫后余生,活着已属不易,难得四爷有了心上人,是男是女无所谓,四爷喜欢就行。”
裴寻芳瞧他说了这一长串,却依然在避重就轻,便直接问道:“既然如此,夏伯跪在这里,又是为何?”
夏伯伏地道:“若公子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那自然圆满。可若是……”
裴寻芳握紧交椅扶手,问道:“可若是什么?”
“可若是……若是公子是大齐唯一的皇脉……是咱们顾家必须用生命去护卫的大齐君主,那就万万不可啊!”
“君是君,臣是臣,不可僭越啊,四爷!”
裴寻芳只觉脑中一嗡。
虽然早有猜测,可头一回被人如此明晃晃说出来,裴寻芳还是震惊不已。
“夏伯在说什么!你可有证据?”裴寻芳道。
夏伯伏身扣地道:“老身从未想过,长乐郡主腹中的孩子竟然还活着!”
裴寻芳紧张了,他扣着指上的墨玉螭纹韘,说道:“夏伯知道些什么?”
“四爷,这位季公子,应该就是长乐郡主与大齐太子的孩子,是大齐最后的皇脉!”
裴寻芳站起身来,再次问道:“夏伯有何证据?”
“季公子这个人便是证据。天底下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长得如此像长乐郡主与咱们的太子殿下了。”
“可我从未听过太子殿下与长乐郡主有过婚约。”
“在大齐,鲜少有人知道太子殿下与长乐郡主的事情,知道的人,也都被封口了。”
“为何?”裴寻芳追问道。
“长乐郡主盛名在外,世人皆说,得长乐者得天下,当年李氏奸贼就曾提出,要大齐送长乐郡主前往大庸伪朝和亲,方肯歇战。”
“太子殿下当然极力反对!”
“殿下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一个国家的安危,当由君王来承担,岂可用一名女子的牺牲去换取?可惜那时陛下已听不进去。”
“主战方被打压,主和方被提拔,最后,整个大齐因为消极备战被打得只剩一座陪都洛阳,纵然顾家军再神勇,也已经难再扭转局面。”
“太子殿下自刎殉国后,长乐郡主曾来找过顾夫人,她自知难逃厄运,只想保住肚子里孩子,夫人给了她一枚墨玉螭纹韘,正是四爷手上那一枚。”
裴寻芳扣紧指上的螭纹韘,说道:“夏伯既然早已看到,为何不说?”
夏伯道:“四爷鲜少回府,回来后也是独自一人呆着,老身不敢打扰。而且,四爷戴着这枚韘,却未解开这枚韘中的机关,老身便误以为,四爷只是找回了这枚韘,长乐郡主的孩子早亡了。”
“这枚韘有何机关?”裴寻芳问道。
“这是一枚君臣韘,相传由开国国师亲手锻造,整个大齐仅此一枚,此韘看似只有一枚,实则由君韘与臣韘两枚组成,这其中机关,只大齐君主方可解开。”
“君臣韘是洛阳顾家对大齐皇室最忠贞的承诺。持此韘的二人,一君一臣,君为无上君,臣为不二臣,此生不可毁。”
夏伯最后跪地道:“四爷若想验证季公子是否是大齐皇脉,就拿这枚韘去让公子试一试吧。”
裴寻芳整个人僵住了。
而内室里,卧在衾被中的苏陌,放心地阖上眼。
笑了。
第46章 咬痕
裴寻芳未再踏入这间卧房。
仆人们端着新煎的药, 伺候着苏陌服下,又奉上茶水及盘匜为他漱口、净手,收拾妥当后,这才放下帷帐, 一一退下。
这宅子太静了, 光影透过回纹窗棱,静静投射在氍毹上。
或许是刚刚借夏伯之手警告了裴寻芳, 或许是刚服完药, 苏陌一身轻松,很快便觉神思倦懒、昏昏欲睡。
他便想着, 就小睡一会会。
小睡一会会便回不夜宫。
角落里的滴漏在嘀嘀嗒嗒计算着时间, 斑驳的树影将静谧的空间摇碎了。
苏陌很快睡着了。
最先发生改变的是床榻上的寝具。
盖在身上的衾被变成了檀色,床帐变成了霁青色,床头多了个银色铃铛, 铃铛下挂着一张小小的笺子,笺子上隐约写着两个字。
继而是书架上的古玩,墙上的字画,矮榻后的屏风……整个房间在悄无声息改变着,仿若无形之中, 有一支神奇的画笔, 在悄悄涂改着房中的一切。
而苏陌沉睡其中, 毫无察觉。
日头渐渐上移。
当正午阳光照射至树顶的那一刻,滴漏倏地停住了。
即将落入受水壶的水滴, 停在了半空。
苏陌在浅寐中皱起眉,不安地翻了个身。
他本就睡在床边缘, 这一翻身,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一双大手托住了苏陌的脸。
那双手温暖而宽大, 他无声地托着苏陌的脸,轻抚着苏陌的眼、苏陌的唇,像在用手鉴定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睡梦中的苏陌轻哼一声,又翻转了个身,转向床内侧睡去了。
那人双手落了空,弯曲的手指颤抖着。
房间里静得很。
滴漏停住了,窗棱上的树影亦被定格,东窗红日灼灼,西窗一轮明月,一半正午,一半午夜。
唯一相同的是,那满树盛放的红豆树。
那人上了床榻,挨着苏陌躺下了。
他用手临摹着苏陌身体的轮廓,始终隔着一指的距离,仿若怕他是那水中月,一碰就会碎了。
苏陌的呼吸轻而平稳,那人将手指伸到苏陌鼻前,似在感受他的气息。
而苏陌却迷迷糊糊地抓住那只手,将它贴在了自己心口。
那人几乎全身一僵。
不可触,不可思,不可念,可一但碰了,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人喟叹一声,伸出长臂,合着衾被将苏陌整个拖入了怀中。
苏陌梦见自己坠入深海,有人在水底缠住了他,苏陌当即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便发现,他双手被紧锢着,身体被人整个缠住,胸口亦闷得慌,一双苍白修长的手拥着他,指上戴着一枚墨玉螭纹韘。
裴寻芳?
苏陌先是惊,而后是恼。
这人竟然没有被君臣韘唬到么?
怎么还是如此放肆。
苏陌唤道:“掌印?”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将苏陌抱得更紧了。
苏陌被箍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心生狐疑,想要回头去看看他,却被那人捂住了眼。
“不许看。”声音微颤,低哑得不成样子。
苏陌心尖一颤:“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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