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苏陌已经昏迷好几天了,他高烧不退,怎么叫也叫不醒,一碗又一碗药喂下去,只喝下去少量,大部分都吐出来了。
正当裴寻芳举足无措时,天宁寺的吉空大师主动登门拜访了。
吉空将一枚系着红绳的银铃挂在了苏陌床头,道:“季公子神魂极为不稳,大有魂首分离之症。”
“大师可有良策?”裴寻芳心存戒备问道。
“掌印不是不信这个邪么?”吉空微笑道,那雪白的长眉下,一双眼高深莫测。
裴寻芳心中一紧,这个和尚怎会知道他说过这句话,莫非他……
“公子妄念缠身,业障过重,若痴缠世间恐对众生都不利。让公子随贫僧出家修行吧,贫僧可保公子一世平安。否则,就算侥幸过了这道槛,后面还有更难的关口在等着公子。”
“大师若是来渡我的爱人出家,就请带上你的银铃,离开我的家门!”裴寻芳怒言道。
“掌印的爱人?”吉空颇有深意地望过来,“掌印知道他是谁吗?”
裴寻芳眉心突突的跳,他差点就又问出了那句,“他是谁?”
可裴寻芳曾经软硬皆施逼问过多次,这个秃驴就是不肯说。
吉空双手合十道:“总有一天,掌印会重新来找贫僧的。阿弥佗佛。”
说完扬长而去,一边还念道:“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贫僧奉劝施主,莫痴莫妄,方可平安长乐。”
日光掠过老宅庭院里的红豆树,满树繁花,风移影动。
如永恒的见证者。
苏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被困在一个混沌的空间里,无法脱身,无法动弹,怎么也醒不了。
而萦绕于苏陌脑中的,是那种钻心蚀骨的疼。
苏陌仿若又回到了那个海岛疗养院,回到了那间病房。
永无止境的治疗、疼痛与昏迷,耗尽了苏陌的生命力,那三年,苏陌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那该死病的吞噬殆尽。
死亡是他与时间唯一的博弈。
这条路漫长、艰难而无望,他孤军一人,无力极了,而只有打开文档进入书中世界,苏陌才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在书中世界,苏陌是主神,是造物者。
书中世界无条件包容了他所有无处发泄的痛苦与不甘、疯狂与执着,还有那么一点点他仍在期待着的爱与希望。
苏陌沉溺于书中世界,沉溺于主宰书中人生死的快感中,这是他的秘密领地,无人可染指。
而随着病情急速恶化,苏陌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苏陌开始重复梦见一个人。
梦中,清川一身寒衣坐在梨树下,枝桠上挂着晶莹的冰凌,银铃风铎轻响着,清川望着无星的夜空,哭着说他撑不下去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苏陌无声地望着自己一手写下的笔下人,他已经很久没能写出一个字了。
就算……就算苏陌想修文重写,如此庞大的工作量,他也已经有心无力了。
所有的苦难,都势在必行。
所有的铺陈都是为了十九岁生辰宫宴上的那向死而生的惊魂一跳。
设定不能变,既有的主线不能变。
熬过最苦的苦难,终将迎来曙光,清川,请再坚持一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苏陌没能等到那一天。
病情来得太凶险,一切结束得太突然。
可惜啊,苏陌没能为清川写到翻盘重生。
被遗弃的金色字网疯狂地旋转着,数不清的方块字混乱跳动着。世界分崩离析,角色开始暴走,无人再来为它导引,为它续写。
而清川跳下去的那堵红色宫墙,如卡在时空里的永恒画面。
花瓣永不停歇的飘落。
那一树梨花似乎永远也落不尽。
清川满身是血躺在落花中,他望着天空,瞳孔涣散,执念不散,不得解脱。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天空划过一道流星。
高高在上的神,于云端俯下身,用手指轻触了清川的额头。
那一瞬,星河倒转,梦境消散。
金色字网如深渊里的巨兽尖叫着,天罗地网笼罩下来,苏陌被卷入其中,他被拉下神坛,拉进书中世界,成了书中人。
苏陌曾问自己,他来这书中世界一趟,是为了什么?
是来完成书中未写完的故事,是来为季清川改写命运,是来救赎笔下人,还是来收拾这一盘乱局的破碎山河?
苏陌没有答案。
苏陌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第几次穿进这本书中了,他一遍又一遍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这里有他未尽之事,还是有他放不下的人?
混沌不清的梦境里,苏陌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银铃声响。
叮叮当。叮叮当。
是穿透时间与空间的招魂铃。
铃下吊着一个笺子,笺子上写着一个完整的名字:苏陌。
“苏陌。”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该回家了,苏陌。”温热的吻落在苏陌额头。
“唉,回来喽。”夏伯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应着。
老人们都说,走散的魂魄,没了依靠,会困在混沌里,出不来,死不了,而只有他喜欢的人呼唤他名字,才可将他招回。
“回来吧,苏陌。”裴寻芳抱着苏陌轻轻摇,“天黑了,别找不到回家的路,回来吧,宝贝。”
“唉,回来喽。”夏伯望着黝黑的庭院,抹了一把眼泪。
苏陌于混沌中一瑟缩。
全身的痛感如电流倏地回归,苏陌在梦里说着疼。
“不疼了。”裴寻芳又惊又喜,他心疼地抱紧苏陌,轻轻吻他受伤的手,吻他拧紧的眉眼,安抚道,“亲亲就不疼了,不疼了,再也不疼了,回家吧,苏陌,回来吧,宝贝。”
离散的意识倏地回拢。
脑中闪过太多太多的画面,这一次,所有的画面都与裴寻芳有关。
苏陌心口猛的呼出一口浊气,“啪”的一下睁开了眼。
第68章 惩罚
苏陌离开这具躯体已经很久了。
他仿若独自一人在混沌里走了很远的路, 那里一片荒芜,地面浮着薄雾,他光脚戴着镣铐,一双脚走得鲜血淋淋。
混沌无尽, 黑夜孤寂, 他悲伤又无力,没有方向, 没有尽头。
“一旦世界失衡的部分越来越大, 天道无法自行修补,那么, 天道的惩罚就会到来。”玄衣人的声音仿佛又出现在耳边。
苏陌仓皇四顾:“什么是天道的惩罚?”
“公子……不就身在其中吗?”玄衣人回答道。
苏陌背脊一寒, 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他抬头望去,天地间清浊不分,如鸿蒙初劈前的一团混沌元气。
而他被困其中。
苏陌感觉到窒息, 更可怕的是,他好像曾经来过这里。
“你将永远被困在这里,你的一切痕迹都将被泯去,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将如一粒尘埃, 泯灭于此, 回归初始。”
苏陌的声音在抖:“我的初始……是什么?”
“那得问公子自己。”玄衣人忽而如鬼魅般出现在苏陌面前。
他身后“腾”的振出一双巨大的玄色翅膀, 那双大翅在天地间兴奋地扇动着,波云诡谲, 闪着乌金色的光芒。
“一生万物,万物归一。”玄衣人微微俯身, 大翅倏地一下合拢,将苏陌包裹其中, “公子要逆天而行,这惩罚,是公子所能承受的吗?”
“天道无情,混沌无境,”玄衣人扶住苏陌的肩,目光落在了苏陌的眼睫上,“阿烈掌管这世间秩序,阿烈可以保护公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苏陌道。
“公子的道是什么?”玄衣人问。
苏陌浑身冰寒,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血淋淋的,这条道,真是糟糕啊。
可是他为什么义无反顾呢?
“公子的道与那个人就相同吗?”玄衣人眼中生出嫉妒欲,他又问,“人之爱欲,究竟是什么?”
“阁下不会想知道的。”苏陌拂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玄衣人的大翅不甘心一般将苏陌再次捞回,他问道:“公子不是说,你也不懂吗?”
苏陌确实不懂。
写书人岂会对笔下人生出爱欲来?就算生出来又怎样?苏陌连自己都把控不了,他走不出这混沌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苏陌的心好疼啊。
他好想问一问另一个苏陌,你是怎么做的,终点在哪,你可曾像我一样,如此失败又无力。
苏陌的感知在被消除,混沌吞噬着他。
苏陌看到,金色字网中他的名字在一个一个被消除,那些他曾经历过的、属于他的篇章,整段整段的,如萤火一般消散。
苏陌恐惧极了,他终于意识到,玄衣人所说的“泯灭”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就此消失,是不是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恍惚间,远方响起银铃的召唤,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苏陌。
苏陌。
回家吧,苏陌。
那声音就像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拨开连接于天地间的混沌,捧起苏陌伤痕累累的脚,将他一把拥入怀里。
刹那间,天光如利剑刺破混沌,光芒乍现又迅速收回。
苏陌随之消失不见。
只留玄衣人一人惊在原地:“苏陌?”
他愣愣看着空空如也的双臂,念着那个让他震惊的名字:“他是……苏陌!”
-
苏陌“啪”的一下睁开眼,回到这久违的身体里。
魂首分离的感觉太不好受了。
苏陌全身都疼,被拥抱之后这疼感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苏陌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勇敢而倔强地独自走了一路,却在被找到的那一瞬间委屈得哭起来。
苏陌眼中含着泪,所见皆蒙着水雾,他久睡乍醒,全身感官皆在苏醒,一时竟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他轻唤了一声:“裴寻芳?”
烛光轻摇,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一只大手捧住他的脸,裴寻芳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分外温柔:“是我。”
他克制着语调,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轻松点:“公子好睡,叫咱家担心了几日。”
听到这个声音,苏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扑进裴寻芳怀里,带着哭腔道:“你怎么才来。”
裴寻芳被扑得往后仰了仰,嘴角不自觉漾起浅笑。
他不知道苏陌说的“才来”是哪个“才来”,一颗心却被怀中人哭得砰砰直跳。
裴寻芳又喜又心疼,心口被泪水濡湿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鼓躁着,那是一股无法言喻的被依赖、被需要的幸福感。
他抱紧怀中人,道:“是咱家来迟了,咱家罪该万死。”
苏陌哭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苏陌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他哭得像个哄不好的小孩,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裴寻芳了。
他箍着裴寻芳,用自己那缠满纱布的手勾住了裴寻芳的手指,冰凉的指尖摩挲着他指上的臣韘。
裴寻芳指尖一烫。
这或许是苏陌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可裴寻芳太熟悉不过了,在过去那些相须为命的日子里,苏陌每每夜里如此,便是在暗示他,他很难受、需要裴寻芳的抚慰。
裴寻芳强压于身体里的火“腾”的一下便烧起来了。
怀里的苏陌柔软又乖巧,身上散发着诱人的香甜,像极了初夏雨后的蜜桃,细茸毛上沾着雨珠,浮着熟透了的红晕。
他那么弱,毫无反击之力。
整个□□都在邀请他。
裴寻芳心中大躁。
他太久没有拥有过苏陌了。
偏偏此时,夏伯欢天喜冲进来,安排道:“醒了醒了醒了!快快快,快去请秦老!”
一屋子人惊得懵圈的人跟着动起来,却听四爷一声喝道:“都到门外候着!”
众人怔怔看向四爷,又看向夏伯。
“四爷,季公子他……”夏伯提着灯笼上前,暖黄的光照在裴寻芳脸上,平日衣冠楚楚、喜怒不形于色的四爷,此时已是熬得双目通红。
他已经几天未合过眼了。
夏伯心疼不已,心中纵有万般劝导也吞了回去,他复又问:“那秦老?”
“也等等。”裴寻芳用大掌遮住苏陌的脸,又道,“去买一份水云轩的酥酪。”
“欸。”夏伯不敢再往床榻的方向窥去,忙领着众人退至门外,吩咐烧水的烧水,熬药的熬药,买酥酪的买酥酪,一应忙开了去。
门被轻轻带上。
床头银铃“叮当”一响,裴寻芳揽住苏陌的腰,拥着他陷入松软的罗衾里。
床幔微动,烛光照着两个交叠的人影。
苏陌还在昏昏沉沉中,身体陷入衾被间的包裹感,裴寻芳的手握在他腰间的触感,还有裴寻芳给予他的拦截一切的安全感。
一切都是这么真实。
苏陌在混沌里走了一遭,这世间诸事,万般欲念,皆不及裴寻芳拥抱他的万分之一。
“很疼吗?”裴寻芳抚着苏陌眼角的泪痕,“很难受吗?”
苏陌用脸蹭蹭他的掌心,湿漉漉望着裴寻芳不说话。
“下回还敢不敢如此冒险行事?”裴寻芳问。
苏陌摇摇头。
“这会子这么听话?”裴寻芳轻笑,眸光却愈发漆黑不见底,“在地宫的时候为什么要冒着性命危险去对付李毕,为什么不等我来?你说过你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你这个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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