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啪。”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
紧接着是清越的少年声音:“俗话说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文尚书大人,你如今可是将这‘老贼’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文尚看着越众而出的,一身四品绯色官袍的少年郎,怒不可遏道:“黄口小儿,安敢放肆!来人,把这小子给老夫拿下。”
卫瑾瑜抬手,露出手中乌木手令。
冷冷道:“顾阁老有令,督查院依律搜查文府,若有反抗,便是阻挠公务,藐视国法律令,立斩不赦,谁敢阻拦!”
“顾凌洲!”
文尚恨得咬牙:“你怎么敢!”
“来人,给老夫拦住他们!”
一语落,文府死士家丁纷纷举起刀剑,挡在文尚面前,与下方来势汹汹的玄虎卫对峙着。
杨清显然早有准备,面对文尚傲慢,并不畏避,直接下令:“搜府。”
玄虎卫毕竟是天子近卫,岂是区区文府家丁能抵抗。
这间隙,玄虎卫已经一拥而上,将文尚与文府众人一并制服,文尚被强按在椅子上,手脚皆被钳制,气得大呼:“反了!反了!让顾凌洲过来!老夫要见圣上!”
然而无人理会,杨清手一挥,玄虎卫直接踢开文府大门,涌入文府。
按照吴琼供述,张避寒自进入文府,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张避寒的尸体,很可能就藏在文府之内。那名冒死向吴琼道出内情的下人也透露,文怀良将张避寒折磨致死后,为发泄心中怨恨,直接让人将尸体埋在其院子里,日日践踏。
文府所有下人皆被勒令跪在院子里,等候问话。
短短一日,礼部尚书之子文怀良涉嫌杀人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上京,听闻督查院要搜检尸体,周围聚满看热闹的百姓,都在对着文府大门指指点点。
然而整整一日过去,玄虎卫将文怀良本人居住的院子和整个文府掘地三尺,都未能找到张避寒的尸体。
三年间,文府下人也全部换了一遍,尤其是文怀良院子里的仆从,提起张避寒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很陌生茫然。
文尚坐在椅子里哈哈大笑。
“顾凌洲,你敢唆使下属如此对待老夫,今日若是搜不出尸体,老夫定要去圣上面前狠狠参你一本,治你一个擅权自专,陷害忠良之罪!”
吴琼作为状告人,也跟随过来,见状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是那名下人亲口对我说,文怀良将避寒尸体埋到他院子里的!”
文尚厉声反问:“那名下人何在?”
吴琼答不出来。
因那名下人怕惹祸上身,三年前便逃离上京了。
文尚双目骤然迸出狠辣色:“依我看,这所谓下人,自始至终就是你捏造出来栽赃构陷我儿的。大胆吴琼,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文尚字字诛心,俨然要将此事界定为世家之间的构陷争斗,吴琼满腔愤懑,恨不得冲上去与对方鱼死网破。
因找不到尸体,文怀良就无法被定罪,在文尚与文氏威压下,文怀良恐怕很快就要从牢里出来。
为替好友伸冤,他隐忍蛰伏三年,难道到头来仍是正不压邪一场空么?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像在诉说这永远无法大白于世的冤屈。
连原本成竹在胸的杨清都生出迟疑。
这时一道声音忽道:“我知道,尸体在哪里。”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文府下人最末,慢慢站起一个身着旧青衫,面容沧桑,背脊却挺拔如松的人。
那人微垂着眉眼,似乎是因为跪久了,有些不适应光亮,道:“张避寒的尸体,并不在文府。”
文尚听到这声音一瞬,便目眦欲裂,发疯一般扑过去,口中骂着恶毒诅咒话语,对青衫人拳打脚踢。
男子岿然不动,任文尚如何踢打,依旧如松挺立。
低哑嗓音穿过雨幕,落到每一个人耳中。
“张避寒的尸体,在礼部。”
文尚终于颓然倒地。
一个时辰后,玄虎卫从礼部衙署后院一株梅花树下挖出了张避寒的尸骨。
尸骨右手小指缺失,与吴琼所述完全吻合,吴琼扑在早已腐烂看不出模样的尸身上,放声大哭。
堂堂礼部衙署,朝廷机要部门,竟成了埋尸之处,埋的还是一名礼部观政,此事可谓震惊朝野。
督查院连夜对文怀良进行审讯,还没过完两轮刑,文怀良便招认了所有事实。
文尚亦被剥掉尚书官服,带到了公堂上。
杨清主持审讯,问:“文尚,你可知罪?”
“知罪?”
文尚哈哈大笑,哼道:“能死在老夫儿子手里,给老夫的儿子当踏脚石,是他的福气。一条贱命而已,你们还打算让老夫的儿子为他偿命不成?”
杨清并不意外对方如此态度,忍着怒火,又问:“据文怀良招供,埋尸一事,由你全权主导,为何要将尸体埋到礼部衙署?”
这是杨清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礼部衙署人多眼杂,绝非销毁罪证上佳场所,文尚为何要将张避寒尸体埋在礼部。
杨清隐有一个可怕猜测。
文尚:“自然要用他肮脏低贱的血脉,为我儿前途做祭,让他看着我儿一步步高升,永远被我儿踩在脚下。”
杨清沉痛握拳。
因张避寒尸体被挖出时,身首分离,的确是一个被献祭的姿势。
要不是吴琼隐忍三年,冒死揭露真相,一个冤死的寒门官员就要这样被埋在地下,永远不见天日。
一石激起千层浪。
随着张避寒尸体被发现,又有两名寒门出身的礼部官员站出来,检举文怀良担任礼部侍郎期间,利用画作勒索下属,逼着下面官员向其行贿,若有不屈从者,便会遭到打击报复。
“三年前,礼部后衙被大雨冲毁了一排芜房和一道院墙,翻新重盖,文尚大约就是看准了那个时机,将张避寒尸骨埋进了后衙地砖下。”
“弟子之前觉得文尚此举太荒唐,然而仔细想想,这正是他傲慢高明之处,毕竟若不是知情人站出来指认,谁也不会想到,公署衙门会成为埋尸之地。”
“文怀良固然可恶,文尚身为礼部尚书,文氏家主,纵容其子为恶,残害下属官员,比文怀良更可恶百倍千倍。”
督查院值房,杨清向顾凌洲回禀着审讯进度。
顾凌洲拿起文怀良的判决书,提起朱笔,在上面勾了一个斩字。
杨清一惊。
“文怀良毕竟是文氏少主,师父如此做,怕要得罪整个文氏。”
顾凌洲道:“文怀良恶行昭昭,不斩不足以平民愤。”
“至于文尚,就看陛下如何处决了。”
然而此事显然不是皇帝一个人能决定,文尚被捕入狱的第二日,京城诸世家就联合上书,请求天盛帝看在文尚为国操劳了一辈子的份上,宽宥文尚教子不严之过。
禁中最终下达旨意,革去文尚礼部尚书一职,逐回原籍,永不录用。念其只有文怀良一个独子,文怀良的斩刑最终要改判为流刑,发配西南充军。
文尚显然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自入狱起,便泰然而坐,不见任何焦惶色,出狱之日,更是命家仆端来盥洗之物,为他盥洗梳洗,又换上了崭新干净衣袍之后,才一脸傲慢自牢中走出,不似囚犯,倒似长官巡查。
杨清站在不远处,看文尚大摇大摆走出。
跟在杨清身后的两名年轻御史愤怒道:“这文尚气焰也忒嚣张,听说他要出狱,一大早,外头就站了许多礼部官员迎候,这文尚分明已经被革去职务,这些人竟还如此奉承着他!”
杨清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们不是给文尚面子,而是给文氏和背后支持文氏的那些世家面子。”
文尚出狱,有礼部官员迎接,文尚离京,更是有无数门生故吏相送。
虽被革去了职务,为文尚送行的车队,竟然塞满京郊长道,文尚这一遭,不像被逐回原籍,倒更像衣锦还乡。
在众人目送下,文尚一身儒袍,登上了回乡马车。
马车辘辘前行。
仆从在外道:“西南是裴氏地盘,那裴氏就是看在家主的面子上,也不敢太为难公子,等过两年,过了这阵风头,家主和公子便有团聚之日了。”
“是啊。”
文尚洋洋一笑。
“顾凌洲想同老夫斗,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江左顾氏屹立江左不假,可上京城里,还轮不到他顾氏说话。”
“今日之仇,总有一日,老夫要讨回来的。”
又行了一段路,仆从忽道:“家主,前面亭子里好像有人。”
一个护卫模样的人紧接着出现,站在道中,道:“我家公子请文大人上亭中一叙。”
文尚掀开车帘,狐疑问:“你家公子是何人?”
“是大人的故人。”
“故人?”
文尚越发狐疑不定,遥遥往亭中一望,果见停下坐着一个着素色衣裳的人,因对方背对他而坐,他只能看到一个挺拔如竹的背影,并看不到脸。
今日送行人太多,难道真是遗漏了什么故交?
护卫接着道:“我家公子说,大人应当记得这处亭子的。”
京郊路边建有许多这样的长亭,作送别之用,此地已经有些荒僻,亭子也是建在河边。
但文尚却记忆深刻。
因当年初入上京时,他便曾在这座亭子里休息,并在此偶遇游猎归来的先帝。先帝以金杯作盏,请他饮酒,他自此开始通达之路。
可对方如何会知道此事?
左右时辰还早,文尚便整理了下衣袍,下车,命仆从在原地等候,起身往亭中走去。
他倒要瞧瞧,这是哪一位故人。
等迈入亭中,文尚看到,亭中石案上,竟也摆着两只金杯,并一只木盒。那金杯形状样式,竟正是当年先帝用过的那两只。
文尚望着那通体素白的身影,越发惊疑不定:“你到底是……”
“文大人好差的记性。”
案后少年起身,转过来,露出一张罕见的清秀面孔。
文尚霍然变色:“是你!”
“你——你怎会在此处!”
卫瑾瑜唇角一弯:“下官,自然是来给文大人送行的。”
“这沧浪亭,是文大人飞黄腾达之地。”
“文大人不想看看,下官给您带了什么厚礼么?”
文尚望着案上的匣子。
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好预感。
他颤颤走过去,打开匣子,看到匣中盛放的一只血淋淋手掌,终于不受控制,踉跄着连退几步,跌倒在地。
看厉鬼一般看着卫瑾瑜。
“你,你将良儿怎么了?”
卫瑾瑜端起石案上酒盏,金色杯盏,与少年身上素色绸袍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借令郎身上物件一用而已,文大人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令郎如何,说到底,还是得看文大人的表现。”
文尚崩溃兼愤怒:“你到底想干什么!小子,你若敢再伤文儿一根毫毛,老夫必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卫瑾瑜眸光清而冷,把玩着手中金盏,任由那灿目光华在二人之前流转,接着,忽一倾手,将那盏酒酒液全部淋到了文尚衣袍上。
在文尚惊怒神色中,道:“金杯固然名贵好看。”
“文大人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么。”
“什么?”
文尚感觉自己周身血液都随那酒液一道凉透了。
卫瑾瑜:“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刚刚那盏酒,便是以汝项上人头,来祭……吾母。”
文尚骤然睁大眼。
看向卫瑾瑜的眼神,已经不能用看恶鬼来形容。
“你你你……你是来……”
文尚环顾四周,下意识想呼救,发现文府马车旁,只剩文府侍从的尸体。
他终于生出一种落入被人精心编制的蛛网,再也逃脱不了的宿命感。
第072章 金杯饮(二十)
“家主文尚死了!”
裴氏大总管裴安来到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居所外,掖手禀道。
庭院有清风掠过,吹得檐下铜铃一阵乱响。
室内裴道闳一身道袍,负袖立在窗边,对于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只是问:“是谁动的手?”
裴安小心答:“还不知。”
“不知?”
“是。”
听出里面人不虞裴安直接撩袍跪了下去额间滚着汗,道:“属下遵照老太爷吩咐,原本是在驿站里安排了人手,夜里行事也能周密些。谁成想文尚他竟死在了出京郊不远的一处亭子里,而且……”
裴安欲言又止。
裴道闳:“直接说!”
裴安便道:“而且——文尚的首级还被人割了去。”
伴着一阵珠帘响动裴道闳霍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首级被割了去?”
“是。”裴安也颇觉毛骨悚然:“身首异处连个全尸也没有文氏所有随行护卫仆从,也全部被一刀毙命。这文尚也不知招惹了何等厉害的仇家竟遭到如此惨无人道的报复。”
“自然此事也蹊跷。”见上方久久没有声响,裴安继续道:“那文尚惜命得很此次出京带了大批死士护卫随行也不知怎么会半道停下独自进了一处位置那般偏僻的亭子里。”
“你怎知他是独自进了亭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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