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件男衫。
这是林落让采绿前两日拿着林家给他的一支珠钗出去变卖买来的。
清减的身量包裹在淡青的衣衫中,这还是林落这么些年来第一回不穿罗裙穿男衫。
意料之外的,铜镜中梳着男子发式的小郎君没有任何违和感,还颇有些朗目俊俏。
蓦然轻笑了一下,林落被自己心思逗乐。
真的是,他本来就是男子。
旋即他出了碧桐院。
*
春雨后初歇的枝芽都缀着翠绿欲滴,林园如清雅幽致的水墨画蕴着世族气韵风骨。
走在葳蕤葱郁的花木间小石路上,林落并没有心思去瞧那些个枝红柳绿。
他只匆匆地跟着采绿,向没人把守的偏门走去。
“女郎,此招太险,不若还是换个法子吧。”
临到将林落送到了小门外,采绿还是忍不住,替林落打起了退堂鼓。
小门低矮,昨夜雨沾湿的檐乌黑。
其下昳丽面容映上几分沉色,林落心意不改:“待嫁的日子不过只有半岁,若今日不去,拖着便不知何时才能与裴二郎说上话了。”
说着,林落向采绿摆了摆手。
“好了,快回去吧,稍后被人瞧见就不妥了。”
“喏,那明日此时,女郎可一定要归来。”采绿忧着眸掩上了小门。
“一定。”
林落镇定地安抚采绿,直到瞧见那木门闭上,面上方才泄出几分不自知的紧张。
说实在的,他也不确定他换上男衫主动投身那裴家庶子的筹谋会不会得偿所愿。
只是一想到裴家不会在东郡逗留太久,而他唯一的希望便在此,他也顾不得什么徐徐图之慢慢引诱了。
总归先攀附上那裴家庶子再说。
春榻帐间耳鬓厮磨才是最能动情之处。
待情起渐深,他再寻机诉说真相。
爱欲浓时情绵绵,那庶子定能怜他。
眼睫微微落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用力几分,指甲嵌进肉里缓解了些许他的心慌。
随即林落便自小门向前巷大门处绕去。
林家大门旁停了两架马车,两个车厢都既宽敞又奢华,四角翘起的厢檐挂着镂空铜铃,穗子被风一吹便响起细碎悦耳叮铃声。
许是因为裴家乍来东郡,没带多少侍从,除了车厢能随船带来,马匹都只能在马市新买。
于是此时守在马车旁的便只有随着马一起买来的两个车夫。
因着主子不在,套着架子训过的马又老实不会乱跑。两个车夫便靠在了一处,聊着什么。
这恰好给了林落机会。
按照礼阶来说,靠近大门处最前处停着的马车该是裴家主母的。
那么这停在后处的马车就该是裴家那庶子的了。
恰好是后处的车夫去了前处与另一个车夫说着闲话,于是林落便小心翼翼地,就这般爬上了那后处无人把守的马车。
先前在庄子上时,林落就曾听闻世家贵族出行奢华,车厢堪比卧房。
那时林落未曾见过这番景象,是如何也想不出来车厢该怎样堪比卧房。
如今他掀帘进了这裴家的车厢,才得以窥见如此浮华之处。
极大的车厢尾是一处软塌,上有冰洋蓝勾雷纹锦缎铺在其间,同纹样软枕堆落,连着一床薄锦被叠在榻尾。
仅仅如此并不算够,软塌旁是一方连着厢壁的檀木小几,下分两层木架置着茶具和几筒竹卷,对坐放着一圆垫与一铜制香炉。
纵使此时主人不在,它还是燃着香料,幽香弥漫厢内,袅袅薄烟绕散在厢壁上挂着的一把长剑与弓处。
好生,奢靡。
心中暗暗惊叹,林落跪趴在厢内,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在何处待着等裴家那庶子进来。
想了想,林落觉着世家贵族应当都是好洁净的,而他还未入那庶子的眼,还是不要沾染人卧榻之侧较好。
于是林落坐在了那圆垫上。
头一回做这种事的林落是十分紧张的。
虽说现在时候尚早,裴家人许是要在林家用了午膳才会启程回驿馆。
但按照林落对那裴家浪荡庶子的猜测,觉着他此行来东郡目的应当不是为了兄长提亲,而是为了来领略东郡花楼光景。
所以裴家那庶子应当会早早出来。
林落当然也要早早准备着。
跪坐在圆垫上,林落回想着昨日对着铜镜反复瞧过的角度,肘靠着小木几把腰肢松软了些陷出弧度,另一只手轻轻拉松点衣领,让纤长洁白的颈子露出,旋即面上对着门帘处露出楚楚可怜引诱的姿态。
这让人掀帘便可见他的可怜与容色。
只待那庶子来。
只是半晌过去,这个姿势让林落腿有点酸了。
卸了劲由跪坐转为斜坐,林落才觉着自己方才行径有点可笑。
真的是,该是等那庶子来了再做姿态才是。
微微吐了口气思忖自己太紧张,林落捏拳轻轻捶腿放松。
“郎君,要去哪处?”
车厢外忽响起车夫粗犷的声音。
厢内的林落闻声动作一顿。
那庶子果真早早出来了。
他连忙理了理衣摆,再度摆好方才姿势。
恰好一道如冷玉清碎的声音也近近在帘外响起:“回驿馆。”
此时裴家主母并未出来,应是也知晓裴家庶子传闻的车夫并未问裴二郎是否回驿馆,而是询问去何处。
并未在意车夫的心思,那裴家庶子说完便踏着小木凳上车掀帘。
只是一弓身,便忽见一双盈水明眸。
一个淡青衣衫的少年跪坐在那厢中唯一一张圆垫上,衣摆随意散落在侧,蜿蜒至他因斜倚在案几上而被玉带勒出微微塌陷的腰肢上。
芙蓉小脸如叠水春波,漾着惹人怜惜的娇弱。
这般情形似是让掀帘人愣住了,林落逆着帘外的光瞧不真切那裴家庶子的面容,他只看见那挽着帘子的那只骨节修长还带着几点凸起茧子的手骤然停住不动。
于是林落颤了颤眼睫,主动轻唤:“裴二郎君……”
声音是含着水般的娇,婉转清润又雌雄莫辨。
第02章 下去
分明眼前人是一幅男子打扮,但却让那裴家庶子顾不得先问厢内为何有人,而是微疑出声:“你是女郎还是男子?”
弓身在马车上,裴家庶子迟迟未进厢,车夫便候在下方未动。
见那裴家庶子问这番话,林落心道果然,放荡不羁又喜好男色,同他第一句话竟是问是男是女。
虽是都作了男子打扮还被疑是女郎让林落有点子生气,不过看那庶子如此问的意思……
应是他这般模样被瞧入眼了。
于是他敛了心思,娇怯道:“我自是男子。”
谁人不知裴家二郎喜好龙阳?他自是男子才会这般攀上裴家车厢之中如此作态。
林落如同丝绸般柔和的声音说着,他自案几上抽回手臂,身子微微前倾,斗着胆子抬起手向那帘上修润指节探去。
他想拉住那庶子进来。
袖口随着上扬的斜度滑落几分,露出一截皓皓白腕润着莹光。
那带着轻颤的指尖动作分明是青涩的,可厢中这小人儿行径又实在大胆无比。
林落意欲何为全然落入帘外人眼中。
马车上有片刻是寂静的,只有那小心翼翼又缓慢的探手还在动。
以为眼前人的沉默是一种默许,林落还没触到那裴家庶子,心中便已微微松了口气。
瞧起来今日筹谋应当是成了。
再接下来,就该是筹谋着该如何让这裴家庶子对他留情了。
心里想着的是万般好,只是在林落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只手之时。
那手挽着帘子下滑,避开了。
随着的是那裴家庶子以左膝点着厢板,蹲了身在厢门处与林落平视上。
“谁让你上来的?”
清绝幽沉的声线传来,林落的手还顿在半空有点滞,这明显带着冷意的话语让林落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
“我、我自己偷偷上来的。”
本是不明白那庶子为何这样问,转而林落又想明白。
许是因为世族子弟的身份,即便是个庶子也要谨慎来历不明的投怀送抱之人。
于是林落咬了咬唇,抬眼看向那还是逆着光有点模糊的面容。
又说明来意:“听闻洛阳裴家的二郎喜好龙阳,我、我是来自荐枕席的……”
这话说得林落羞怯不已,但他扑朔眼睫下的眸子却闪烁着明光,告知着眼前人他并未说谎。
虽说世间好龙阳之事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骤然听见有男子坦荡说出自荐枕席,似是引得那裴家庶子有几分意外。
随即林落便见眼前人向他倾了倾身,面容由逆光落进暗处。
林落这才堪堪看清了这裴家庶子的容貌。
一双深邃如幽潭的曜石双眸嵌在俊美眉眼间,清冷中带着一丝探究瞧着林落。
林落从没想过一个男子的容貌能如此精致细腻,每一寸都宛如屹立在绝峰之巅被流风溯雨精雕细琢过带着凌冽,但许是因为世族子自小浸润学海,整体看来又如松竹清润雅致。
虽是早知世族裴家二子皆美如冠玉,但林落未曾想到裴家庶子竟如此玉质金相。
那传闻中俊美无俦的裴云之又该是如何样貌?
林落不敢去想,也无暇去想。
一时因这般惊色之貌仲怔,林落就这般猝不及防地与那庶子对视上,溺进那一池深潭,被在其间剥开见心。
盈着光如月下琉璃般的眼珠内澄澈无比,纯净之中匿不住半点主意,全都显露出来。
竟是真的只是来自荐枕席的。
说实话,眼前的小人儿真乃不可多得的绝色。
若是他真的是裴家二郎,或许现在他就应当把这少年收了。
可他不是。
分明林落在眼前庶子眼中看到了几分赏色,但旋即,林落便见那庶子薄唇微启:“下去。”
下……去?
林落再度愣住了。
一时间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于是林落颤了颤眼睫,软怯怜弱:“郎君这是为何……”
“下去,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林落话还没说个完全,便听那庶子重复,声音染上几分冷寒。
旋即他起身挽着帘子站至厢门车架旁,给林落留出了离开的空隙。
世族子弟虽自幼温书习礼,但若是生气起来拔剑杀个人,也是常有的事。
虽不知自己是为何没能入这裴家庶子的眼,但听他这语气,林落身子一颤,赶忙跳下了马车。
身量纤纤随着宽大衣袍的摆动可见微毫,这般身娇体弱的少年却引不起裴家那庶子半分注目。
等在马车前的车夫见厢内下来个人也是吓了一跳,难怪方才那裴二郎一直在厢门口没进去,原是里面不知何时有了人。
车夫是知道车厢内本不该有人的,这是他的失职。
他连忙想向那已经进了车厢的裴二郎请罪。
只是车夫还未开口,便听帘内传出声音。
“走罢。”
于是车下的林落将将立在地下站稳,一旁马蹄声与叮铃便就响起。
那庶子就这么走了。
有些茫然立在原地,直到那大门处似有侍从出来观望,林落这才连忙折身向来时的小门处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想。
这是……什么情况?
那庶子不是好龙阳吗?
他既是男子,又生得秾艳,他专门派去花楼瞧过花魁小倌容貌的采绿都说他比那些小倌儿还俏上几分,那庶子当是该瞧上他才对。
可他今日主动投怀送抱却被赶了下来……
这真是奇怪。
林落无比纳闷,明明今日的筹谋该是万无一失的,可偏偏这庶子今日心意怎的就像转了性儿呢?
难道那些个传闻都是假的?
也不可能吧,毕竟裴家庶子风流狎倌的事可都是真真儿被人瞧见才传出来的。
林落想不通今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过……倒有一点无错。
这庶子果真良善。
像他这般贸然潜入世家贵族车厢内的行径,若是换个人勾引不成,恐怕早就被贵子一剑刺死了。
毕竟没有身份的平头百姓命不算值钱,高门贵族间在猎场上以人为肉靶比拼射杀之事屡见不鲜,门阀世家更是毫不怜草木贱命。
所以这难得良善的裴家庶子……
他必须得牢牢抓住了!
*
守着小门趁有人出来采买,林落闪身又回到了碧桐院。
刚进院中,守在卧房门口的采绿见他,睁大了眼。
“女郎,你怎的回来了,可见到了那裴二郎?”
林落一边进着屋,一边点点头:“见着了。”
说着,他跪坐在有些简朴的方垫上,饮了杯茶才消弭了些一路因避着人急促小跑而引出的几分燥热。
采绿在一旁瞧着林落脸蛋上有些微绯红,衣领也微敞散乱,她迟疑:“那……可是成事了?”
采绿是知道今日林落有什么打算的。
自他说明日再归,采绿便知那档子事就会发生。
本以为自家主子还要费些功夫到夜间才能上那裴二郎的榻,没成想还未到一炷香,林落就回来了。
既是见到了人,瞧起来事也像是成了。
那……
那裴二郎是否有点忒快了些?
采绿想着,脸也不禁有点羞红。
林落没空去瞧采绿是何脸色,待茶水咽下,闻言只叹了口气:“没成,我被赶下来了。”
说着,他伏在案几上,小巧的下半张脸埋在了臂弯里,声音有点闷。
“裴二郎似是没瞧上我。”
听见林落说没有成事,采绿这才敛了敛颊上羞色,旋即她吃惊:“怎么会?女郎之资弗若天仙,那裴二郎断没有瞧得上那些个花楼小倌儿却瞧不上女郎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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