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身衣衫, 躺椅也撤了去, 想来是醒酒了。
只是向来含着无拘无束的浅淡眸子在此刻有些晦暗。
不知裴怀川是料到了他会来还是怎的,院中侍从已然全部遣走。
日光盈盈透过树叶砸在他身上, 偏没落在眉眼处, 便为他面色添了些许不明沉意。
“嗯。”应了声,林落并未过多解释什么。
也不需要他解释。
裴怀川应该都问过府中侍从知道了。
裴怀川确实也问过了府中侍从。
而侍从并未瞒他。
不知是裴云之授意的, 还是侍从料定他并不会胡乱说出去。
“难怪,难怪前些时去东郡寻你不见, 又去清河寻你不见,原来……你说的家族之愁,是这个么?”
“是的。”林落没有否认。
裴怀川其实并未在琼州待很久。
八月时琼州牧去了邺水后, 无人再敢拦他,他便也离开了琼州。
并不是急着去寻什么温柔乡。
而是第一时间就去到了东郡, 等待了许多日遍寻不见林落, 思及上回林落说他是清河人, 便又去了清河。
清河确实有个宁氏小族, 但,清河宁氏中并没有宁非茑这个人。
寻了许久, 一无所获的裴怀川才在裴云之成婚当日赶回了洛阳。
却不明, 竟会在这儿见到林落。
不是宁非茑,是林落。
裴怀川一时心绪有些难言。
先前想着待兄长成婚, 他便可有机可乘。
没成想,与兄长成婚的就是林落。
兄长也知道他是男子。
兄长竟真的娶了他……
如今该是要祝贺的。
可祝贺的话在口中说不出来。
自诩风流片叶不沾身,但对于林落……他从未有半点虚情假意。
即便并未表露出来,可他是认真的。
不过东郡江中舟上短短言交一遇,却如缥缈云中寻至一鸟共飞遨游。
唇动了又动,他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那你……还想走吗?”
“去东隅书院隐居修书吗?”林落问。
裴怀川点点头,垂在袖中的手攥得紧。
林落说:“可如今我已嫁来裴氏,裴……云之他似乎现下还略喜爱我,你如何能带我去?”
“你可有告知长兄‘柏清’这个名字?”裴怀川反问。
林落摇摇头:“没有。”
“我化名柏清为东隅书院学生,裴氏无人知晓此事,若你愿意去云苍山,我便传信于叶夫子,他会派人前来助我带你悄无声息离开这里。”裴怀川说:“山匪、水匪、船难……何种方法都可以,长兄不会找到你的。”
修书一事虽并不强求林落前去,且在年后才开始,但对于叶夫子能亲口作邀约前去东隅书院的人,裴怀川相信叶氏会帮忙的。
这般天衣无缝的作局,叶氏十分有经验。
只是……
裴怀川略有不明。
“茑茑,你……真想离开?”
他不确定林落反问他的那句是不是意味着想离开。
毕竟他识人无数。从前在东郡与二人一遇,他是真真儿见着林落似对裴云之略有倾心。
而那时……
林落知晓兄长的身份吗?
裴怀川不知道。
但二人如今都安然成婚了,想来是知晓的。
为何此时林落却似有离开之意?
“我想。”
肯定了裴怀川的话,丝毫不害怕其会将此事告知于裴云之,林落说:
“你也看见了,我为男子,被林家替嫁来非是我所愿,林、裴两氏之间的恩怨你也明晓,裴云之他如今对我许是略有兴趣才并未拆穿于我,但不知道……而我却不能因此赌上这条命。”
“二哥哥,你能不能帮我?”
如今谁才是真的裴二,林落已经了然。
他今日毫不犹豫地找来,便知道,这心善的人会问他要不要离开。
就算裴怀川不问,他也会主动提出。
毕竟这人才是传遍大景的那个真正心善的裴氏庶子,真的裴氏庶子。
且柏舟那日,他虽并未记忆尤深,却也是记得那时裴怀川说了什么。
一个不喜被家族束缚的人,一个会因他同样之言便去云苍山为他捎来修书活计为生、那时就说要助他脱离的人。
今日一定会帮他的。
“能、我能帮你。”
裴怀川听着自己是这么说的。
眼前的少年眼中氤氲着湿气,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脆弱地微颤,楚楚可怜的模样在那张本就昳丽的脸上,如何让人拒绝。
且他从未想过要拒绝。
裴怀川本来就在问林落愿不愿意离开,如今听见人反问着祈求他,他当然愿意。
他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只是……
裴怀川定了定有些慌乱的欣喜的心绪,他道:“那我今日就传信去桑水,但此一去,待叶氏派人来恐得需半月左右,茑茑,你可能等?”
“不着急的,再晚些也没关系。”
他并不是需要立即离开。
林落说:“在接我之前……二哥哥,你能否先将我阿娘带去云苍山,待确保阿娘无虞再来接我?我阿娘还在林氏手上。”
李茹被林家软禁起来一事是林落出嫁前一夜知晓的。
彼时从不愿见他的林宗柏与李素芸一道带了一群侍从来了他的院子,将此事告知。
——并以李茹和采绿的性命威胁,要林落带着林氏的侍从去往洛阳,保证留在裴云之府中伺候。
林宗柏不需要林落多做什么,只道:“若是裴氏将这些侍从寻机处死,你只需传信来东郡,以你不适那边水土为由再自东郡要去侍从便可。”
林落不得不遵从。
便是昨夜他还在想,今日他一定要同裴二郎说早早将身份换过来,并告知旁人裴氏替娶一事。
反正婚事已成,只待裴氏将这庶子记作嫡出,便也算是勉强成了赐婚。
天子即便降罪,但裴氏既能愿意裴二做出替娶一事,应也是有对策。
可没成想。
醒来,裴二郎的身份换倒是换了。
不过不是对旁人将身份换过来,而是对他。
思绪走到这儿,林落轻轻扯了扯唇角。
适时裴怀川微疑:“你阿娘是……林夫人?”
林氏嫡系子向来不纳妾一事众所周知。
“不是,我阿娘是君母从前身边的一个侍女,在怀了我后便去了乡下庄子,将我以女郎养大只是为了往后不为林氏门楣牵扯忧虑,但天子突然赐婚,便……”
林落垂着首将自己身世告知裴怀川。
裴怀川更加了然了。
“茑茑,原来先前你说的违抗不了舍不下的,便是你阿娘么。”
“那我先将伯母带去书院安置下来,就来找你。”
即便对于裴怀川会答应的结果毫不意外,但林落还是倏尔抬眸,看向他。
日光照在清艳的面容上,林落道:“二哥哥,谢谢你。”
林落之所以找到裴怀川,看中的便是裴云之先前所说的,可以将他至亲之人一道带去云苍山。
先前他不愿,是因着怕李茹因他不替嫁一事忧思过度,身子每况愈下。
而出嫁前一见,他终是知晓了比起让林青窈出嫁来说,他更为让李茹忧心。
阿娘爱子之心他如何不觉。
不过现下替嫁后再筹谋逃离一事时机也恰恰好。
此番就算是为阿娘报答了林氏多年来的扶养。
届时离开,裴怀川说了,会假作遇难。
那时赐婚已成,定不需林氏再嫁来任何人。
如此两全,他所担忧的阿娘会有的忧虑,都不会有。
至于裴云之……
纵使裴云之方才那番话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会护他周全,护他阿娘周全。
但两氏之中,注定有一族不能存活。
最好的情况不过是世族争斗中,待雍王登基,林氏覆灭,他与李茹在裴氏安然无恙。
往后便要仰仗裴云之怜惜存活。
可裴云之对他有多少怜惜呢?
林落不知道。
且还有最坏的情况……若是慎王登基,裴氏覆灭,他与李茹如何活?
在裴云之身边,注定不是一条长远的周全的路,也不是他所向往的。
毕竟若是去了云苍山的东隅书院,他仅凭修书可为自己获取不菲的报酬,用以养活他与阿娘。
他不用仰仗任何人。
闲云野鹤,清风明月。
裴云之给不了他。
也无法给他。
他也不会再相信裴云之。
骗他的话太多了。
毒蛇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除了与其一体共生的裴氏,裴云之会因各方利益为其谋算。
绝不会为他。
如今那些所谓的承诺不过都是建立在裴氏荣光下一句话的事儿,并不知真假,也并不需要裴云之用太多心思。
他应该也不过只是裴云之在狩猎途中偶见到一个漂亮有趣儿的小鸟雀罢了。
喜时似是万般宠爱,若到厌时,该是弃之如敝履了。
即便心中已决定好离开,但数月来与之一起的经历……
到底是林落一段难以抹去如烟花般绚烂的记忆,心悸也不是假的。
所以在裴怀川去救李茹的时日里,他愿意再与其相处一会儿。
就当是回报。
垂着眼,林落还在喃喃:“二哥哥,真的谢谢你,你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不明白林落为何不停道谢,裴怀川说:“不需要报答,你我二人如知己,天上地下知己难寻,能帮到你我也心里开心,且此番我只有个牵线搭桥的作用,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帮了自己,若非你的字足够出众引得叶氏邀你修书,如今我就是想为你传信都不能呢。”
“所以,不需你报答任何。”
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可他却说着是知己。
不过如今,他也是真心想帮人,不止为私心。
毕竟长兄与林落非是良缘。
即便长兄对林落许有真心,可为了裴氏,注定是会辜负林落的。
再者说,裴云之终归是要娶妻生子的,阿父阿母不会让其娶一个男子,祖父也不会让的。
所以,他是帮林落,也是帮裴氏。
*
傍晚,裴云之回府了。
彼时林落乖乖巧巧地在院子里练字,没有半分不满。
知道自己很卑劣,欺骗着人嫁来,毫无退路之时再将谎言揭穿,惹人泣不成声。
心也很沉重,可裴云之并不悔。
他不想,不愿再继续骗下去。
只是本以为昨夜安排会让小人儿在知晓真相之后并不那么抗拒他,可没成想还是……
午时他如何没看出林落分明并未全然信他。
自幼为家族之事学习百般筹谋,算计人心玩弄股掌游刃有余。
明明今日之事预谋已久,料想中该是小人儿自婚书之中便能明鉴他真心,待他絮絮承诺此事便再无忧虑。
却不明真情……他从未触碰过。
便不知筹谋无用,更不知该如何明鉴一颗真心。
目光穿过重重暮色,将院中竹木旁案前跪坐的小人儿身影镌刻。
步近,裴云之这才看清林落并未练字。
而是在作丹青。
其上凌空画着姹紫嫣红的茑萝,却未攀援任何。
根本不可能有茑萝如此生长。
裴云之看着,便问:“《頍弁》中言‘茑与女萝,施于松上’,落落为何不画松?”
“院中无松。”
身边忽然来人,林落并未停笔,而是又取墨,仔细着将茑萝的躯干一点点加粗。
很少见在他来时林落有这般冷淡的时刻,纵使并不明显,裴云之却仍有所觉地顿了下。
“落落,你在生气?”
“没有。”
笔下未停,林落说:“只是院中确实没有松树,我也从没见过松树,不知该如何画。”
话间,他还是没有抬眼看裴云之。
少顷,身边有衣袍掀动响。
是裴云之敛衽跪坐他身边。
“茑萝攀援之物非是须得松柏,府中景致许多,落落不必拘泥于一物。”他说。
林落却没回应,恍若未闻。
裴云之便也没说话了,直到案上笔停。
“哒”,搁笔力道不重,但也有脆响。
天际金红云褪色,渡来几丝凉风,林落这才转眼看裴云之。
淡淡道:“夫君,我没生气。”
“只是府中景致虽多,但夫君主院中并未种任何林木,只有这一小片湘妃竹,可湘妃竹并非是茑萝会攀援之物,我不太记得旁的林木是何模样了,便没有画攀援之物。”
说起这个,林落问:“夫君院中为何什么都不种?”
“林木招虫。”
裴云之回答得简洁。
其实这也只是其一缘由,主院到底是他一人的居所,并不喜好随意让人进出,侍从也不能太多。
便就不种这些需要打理的树木花草了。
解释完,他顿了顿,看着眼前的人儿,又道:“落落是不知如何画,还是不愿画,不愿……攀援?”
“你就是在生气。”
下了结论,裴云之的声音很沉。
林落知道自己还是瞒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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