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口也没见到熟悉的小脸,那在想象中会扑进他怀里、翘着眼睫说想他的人,不在。
似乎有所预感,心如坠入沉冰古潭。
冷得他少见战栗一瞬。
但许是他想多了。
“落落今日可是不舒服?”
眼神转了一圈没看见人,裴云之问侍从。
不知为何,裴云之感觉自己说话时,右边眉毛忽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长公子,郎君他……年前便失踪了。”
满府侍从不敢说,终还是满珧站出来,惨白着脸敛目垂眉说着。
声音不大不小,但在裴云之耳里却是掷地有声。
没人会骗裴云之的,没人敢骗,没必要骗。
只是……
“失踪,是什么意思?”
很浅显易懂的词,裴云之却仿若一岁稚童,问了一句。
“长公子离开第二日,一个自称是银楼店家的女子来给郎君送簪子,我们还以为是长公子为郎君定的,于是他们说要去房中看着铜镜试试时也没拦,然后……然后两个人就都不见了。”
“那时我随侍在郎君身边,但一进屋那店家就将我打晕了,再醒来郎君便不见了,屋中并无任何打斗痕迹,问了府中其他侍从,只道是那店家出去时也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侍从相送,应是郎君假扮的。”
银楼查过了,都说并未来裴府中送过簪子。
店家,也不是那个妇人。
在府中侍从口中问出此事的时候已然是第二日。
一日一夜,足以让人远走高飞。
而他们也不能大肆找寻。
只是一个妇人就能在满是侍从的裴府中带走林落?没人发现任何异样?
是被人胁迫……还是自愿?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一字一句都像世间最锐利的刀子,将他的心剜得鲜血淋漓,掉落着冰碴。
如今已是三月,下落不明三个月。
最好不过自愿逃离,最坏便是……
他都不能接受。
“骗人。”
垂在袖中的手隐隐颤抖,是想要拔出剑的冲动。
但裴云之最终只是眸光冷冷,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这么久没回来,是落落生气了和你们串通起来骗我吗?”
说完,他大步向着主院走去。
只是走入,看着还保持着从前模样,却十分冷清的屋内。
什么都没添,什么也没减。
是……真的。
分明屋中在天色渐暗后就燃起了满室的烛火通室透亮,裴云之的脸色却仍旧黑得几欲滴墨。
“长、长公子,我被人打晕后醒来,就看见铜盆里这个还没烧完。”
跟随进屋的满珧想起一件事,连忙自一旁桌案上的木盒中拿出一张未烧尽的纸片。
残存的火焰没将最后一句话吞咽。
——茑茑,可否提前离开?
其上字迹,很熟悉。
裴云之过目不忘在此刻体现。
是裴怀川。
也只有裴怀川。
茑茑。
茑茑。
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唤林落。
面无表情的,裴云之坐在旁边的软塌上,就这样瞧着与离去之时毫无变化的屋内。
心中该是庆幸的。
不是与他明里暗里对立的人带走了林落,应不会危及性命。
但……为何还是胸中郁闷,眼前昏暗?
他想,这屋中灯火通明,似乎也没有让这室内多明亮几分,甚至还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或许是这烛灯太过劣质了,裴云之想,待明日,他定要追责究竟是谁采买的这些物什,又不是裴氏出不起这个钱,作甚要买这次品。
劣质的烛火熏眼,裴云之闭上了眼。
半晌,裴云之忽道:“满珧。”
“长……”“吱——”
满珧的应声被推门声打断。
此时侍从们都被遣散离去,府中却并不平静。
院里火光明亮,匆匆步声赶来在寂静中十分突兀。
裴云之却恍若未闻。
他只又问还在一旁的满珧。
“落落是三月前失踪,你们为何不报?”
那时他才离开建业两日,追上他禀报此事又有何难?
“是我不让说的。”
裴少辞的声音随着步声停下而响起。
也是将近三月未见,这时的裴少辞却与老宅里责罚人时的精神矍铄截然不同。
直挺了一辈子的脊背终是有些佝偻,他却仍旧声若洪钟。
“祖父。”看见来人,裴云之直身揖礼,面上却仍旧冷寒:“是祖父让人带走落落的吗?”
不无可能。
裴少辞并非是在裴云之回洛阳领兵之时知晓林落是男子一事的,他早就知道了。
若说此事是裴少辞让裴怀川去做的……也不无可能。不然为何拦着侍从不让告知他此事?
所以现下裴少辞来建业,是为了再罚他,让他与林落断开吗?
并未待裴少辞说话,裴云之思及此处便掀衣摆跪下。
“祖父,云之认打认罚,但此生心意已定,绝不更改,还请放过他。”
少见的服软。
打不服软,骂不服软,如今是怕林落出了意外才肯服软。
羽翼渐丰的人管不住,再多说也无用,裴少辞不禁重重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到底是三月前闹得太僵,而今日又说起了林落一事。
想说软话的裴少辞说不出,也不愿说。
跟在裴少辞身边的侍从见状忙道:“长公子这般说话真是要寒了郎主的心了,少夫人失踪一事并非郎主所为,那时郎主不让告知你是怕耽搁了要事,今日前来也并非是为了罚你,郎主为三月前罚公子一事自咎许久,十日前听闻公子回来,特带杏林圣手前来为公子瞧瞧身体呢。”
侍从说完也随之离去。
只剩裴云之和满珧在屋中。
祖父没必要说谎。
只是不是裴少辞,那林落呢?
所以从一开始。
看上的真的是裴二郎吗……是心甘情愿的和裴怀川离开的吧。
胸膛的闷让他从地上起不来,更是直不住身。
揪着衣襟弓腰,胸口似是破开了洞漏着气,裴云之张口,想要汲取空气,只是一张嘴,一口腥甜从他喉间涌出,顺着唇边流下从下颌滴落在地上。
冒着黑。
“长公子!”
……混乱的记忆重复着那一夜,是进来询问洗漱的祝邵将他吵醒。
“长公子,热汤备好了,听满珧说公子晚间未在宴上用膳,可要膳房做些点心送来?”
“不用。”声音很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此刻浮现红丝,瞧着很是可怖。
祝邵却担心地蹙了蹙眉:“长公子,酒多伤身,要请医士来吗?”
“不需。”
这一日裴云之并未进食过什么,但他却分毫不觉得腹中饥饿。
面色毫无波澜地让祝邵退下,顺带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垂眼,他手中还攥着那信笺一角,不忍捏皱。
果然,骗人的。
酒中并不会有美梦。
*
此行从桑水去往清河,林落本是想随意搭乘条商船便好。
但拗不过店家说什么他们恰好要送些卷籍走水路去清河,便要林落同行。
盛情难却,且能省下一笔银两。
林落就同意了。
只是有一点不好,这船常常要停靠。
怕会在岸上遇到寻他的人,林落便一直没有下船。
但即便是在江上,有商队同行,怕遇到水匪,还是免不了要见些生人。
这日林落正在甲板上看船舷下浪花翻涌,便见一条船与他们相邻。
有人上来了。
“徐世子,这边请。”
转首,林落见船主在甲板另一侧迎上前,自两条船之间搭的小木桥上簇拥着一人走来。
“能在这条江上遇见徐世子真是有缘,这船上正好有一批要送去桑水的卷籍,徐世子若是有需要,随意看。”
船主的嗓子亮堂,加上都在甲板上,林落便将他的话听个真切。
熟悉的称谓加上徐清凌的身影出现在林落眼前,惹林落一僵。
他怎么在这儿?
怎么会这么巧遇到?
不论是巧合还是别它,林落自是不会让自己就这么出现在徐清凌面前。
即便他因这两日江上起雾而覆了面纱,让人瞧不见他半张脸,但他也不会冒险。
他又不是不知道徐清凌也在帮裴云之找他。
于是林落迅速转身,想要离开甲板。
却还是被船主瞧见了背影,只听身后传来声音。
“宁公子?”
船主并不知林落的事,只知林落是贵人吩咐要特意照顾的,又少到甲板上来,他见了自是要招呼。
可林落装作没听见,步伐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船舱。
便也不知船主在他离开后,有些尴尬地对徐清凌道:“徐世子见谅,我少见宁公子出来,一时忘乎所以才唤了一声,他并非是见世子才不……”
“宁公子?哪个宁?”徐清凌打断了他:“叫什么?”
“是有椒其馨,胡考之宁的宁,宁公子名什么我也不知,他是掌柜托我载他一程去清河的。”船主微微躬身:“徐世子还请勿要责难宁公子,他非是对您不敬,许是一时没听见。”
“我何时说要责难他了?”徐清凌弯眼浅笑,“只是见其几分眼熟……他去清河作甚?”
船主道:“去赴宴,周七公子在南阳楼雅集宴饮,邀了宁公子。”
“他常常这般覆遮面纱吗?”
“嗯。”船主点头。
徐清凌若有所思片刻,道:“你这儿可有宁公子练字的笔迹?”
“有、有!阿宝,快去拿!”
说来此事也是巧。
他们原不该有林落的笔迹的,毕竟他们连此人叫什么从何而来都不得而知。
但恰就在几日前,船主女儿阿宝在甲板练字,让林落瞧见了,便上来指点了一二,还写下了两个字以作示范。
那时船主就在一旁看着,还夸赞了林落字好。
阿宝很快将林落写了字的纸张拿来。
徐清凌倒不是个对墨宝研究十分之深的人,也凭字看不出什么。
毕竟他唯一见过一次林落的字,还是两月前他去琼州接裴云之,只见其人怀中揣着一张信笺,视若珍宝。
他看了几眼,又思索着记忆对比起眼前的两个字。
有点像,但不确定。
就像他看着那转身离开的‘宁公子’身形与记忆中的林落也有几分相似,但他不能确定。
现下要强行上去看人到底是不是林落吗?
徐清凌觉着是没必要的。
他此行也是回清河,这一路上已经没有船只可以停靠的岸边。
倒也不急于一时去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
若不是也就罢了,若是,他要是一个不小心将人惊到了伤到了,可就不好与裴云之交差了。
还是将这字传信给裴云之,让他自己辨认。
这般想着,徐清凌将信纸折好。
而后道:“暂时没什么想看的卷籍,今日上来只是与你商议江上起雾难行,这一路可要同行一事。”
“要、要的!”河郡王世子主动邀船同行,船主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徐清凌点点头,又道:“对了,方才我问的话要的东西,还请一个字都不要与旁人说。”
“定不会说。”
*
残月的霜覆夜,不知在马上已是几日。
终是在看见清河城中一片灯火之时,马匹才嘶叫停下。
鞍上的人方翻身下马,黑鬃马便腿一屈,倒了地。
裴云之却恍若未觉,只大步流星来至城门口的徐清凌身前。
“他在哪儿?”声音很冷,
“在南阳楼里。”徐清凌话落,便见裴云之转身要走,他连忙阻拦。
“诶——等等,你几天没合眼了?打算就这样去见他?”
连日的奔波让裴云之面上已有些许青碴,不眠不休更是让眼中布满红丝。
这哪儿像平日里的他?
徐清凌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裴云之,再加上那通身如寒冬腊月的冷气,他都不免几分畏惧。
但还是好心提醒了他。
“……”
裴云之没说话,只听徐清凌又道:“别把人吓着了,你这样怪吓人的。”
吓人吗?
从前不是没有过这般不眠不休的情形,北地时、回建业发现人失踪时……
那些时候旁人看他的眼中似乎都是有些许畏惧。
或许真会把人吓哭吧。
裴云之抿了抿薄削的唇,似乎有些动摇。
可也不想走。
“他会又不见吗?”
两年未见,天翻地覆寻人无处。
像是人间蒸发,毫无踪迹。怎么找寻也找寻不到。
好不容易得来消息千里奔赴而来。
他很怕这是一场幻梦,更怕是会消融的雪。
不及时将那片晶莹握住,便会掉在地上融化得无影无踪。
裴云之不敢想象这个后果。
“你放心,你那庶弟不都被你抓住了么,我查过了,林落身边没人,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清河,你也不用怕他逃走,他白日还要再赴一回雅集宴饮,我已经让裴氏留在清河的私兵里里外外守着南阳楼了,他不可能出来,你休息一下洗漱一下再去找他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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