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有人半跪下来,黑色的作战服别着许多弹匣,然后温热的枪口用力抵住了米修斯的额头,用力,将他往后攘,迫使他抬起头。
从背后扭住他的人力气太大了,大到米修斯毫无挣扎的余地,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他银色整洁的头发黏在脸颊,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枪口,“艾萨克。”
艾萨克的脸上又添了新的伤口。是可怖的爆裂伤,到现在都没有好。这张可怖的脸在米修斯看来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陌生。
“你的良心和怜悯又给你添了大麻烦。”枪管发烫,使劲点在米修斯的额头,“愚蠢的弟弟。”
米修斯皱眉。
清冷无瑕的一张脸,和艾萨克截然不同。
黑色长发的清瘦男人握着枪管往下滑,轻浮地顺着米修斯的脸颊顶起他的下巴。
被人从后扭着身体的米修斯只能无力地抬起头,银色的长发垂落在地面。
“猜猜你的老东家现在会怎么评价我?”
“一个可怖的杀人狂魔,一个丧失人性的疯子,一个不稳定性极强的社会毒瘤,而这样的人,偏偏还是一个危险的幕后杀人组织的高管。他们会畏惧我,会向我求饶——而你——”
米修斯接上他的话。
“而我,还在赌你还有良心,赌你还在乎那么多年以前的仇怨,赌你还在乎我?”
艾萨克笑了声,沙哑的声音震颤,咳嗽了两下。
在他的黑色枪管下,弟弟那张让无数人憧憬仰慕的脸上蹭着灰尘,狼狈却又高傲,冷淡地注视着他。
“艾萨克,你总喜欢称呼我为‘血缘至亲’,你不知道这四个字在我看来有多么可笑。你我之间唯一的维系只是——”
艾萨克的枪管抵住他的嘴唇,强行制止米修斯继续说他不愿意听下去的话,又用枪管挑起米修斯的银发勾到耳后。
这是一个危险至极的动作。
毕竟随时都可能走火。
米修斯一声不吭,额角已经有了些细密的汗珠。
黑色长发的高挑男人一手撑着膝盖阴沉地笑起来,认真地看着他。
“我一直觉得,你的怜悯是一种软肋。但今天是个好机会,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教你。”
偌大的审判庭被艾萨克的人包围得水泄不通,所有教会行政人员的血把地毯浸透。
米修斯被枪口抵着太阳穴,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财团侵蚀下,教会藏污纳垢,他们当然不是绝对的无辜。尤其是审判庭这种地方,金钱、权利是比正义和公平更深入人心的主色调。这在过往的剧情中早有铺垫。
可注视着这一切,米修斯依然无法平静地接受。
属于审判庭的监视器闪烁红光,记录着猩红的一切。
“够了!”
他冷声说。
“不够。”
艾萨克回答。
明明是艾萨克胜利的局面——可当教会的白袍尽数染上鲜血,紧随其后的就是艾萨克引导的,铺天盖地的爆破戏份。
是数不清的惨叫,断壁残垣砸落在地上发出碰撞声,硝烟和飞尘扑到米修斯的鼻端。
戏外的工作人员下意识慌乱奔跑,走了几步才想起是在拍戏,紧跟着就灵光一闪。
“啊!”
艾萨克开局的所谓背叛,实际上完全是和米修斯共同商议的结果!
他比米修斯狠辣得多,所以在场除了他和米修斯,绝对不能有任何一个活口留下。
但至少——拿上膛的枪发热的枪管,硬生生地逼迫弟弟看自己昔日同僚死在面前,绝非两人一开始商定好的发展。
叽叽喳喳的议论围绕在顾清晖的耳边。
“不过好难想象啊,不是说最后的结局是两个人隐姓埋名幸福生活吗,现在这样子闹得这么大,总感觉要回到这个结局是很困难的事情啊……”
“尤其是艾萨克!”
“没错,啊啊啊虽然他和我宝的对戏每次都真的带感死了,特别是那几个拿枪贴着神官大人的下巴往上抬的镜头,我都不敢想网上有多会嗑!!但是撇开这个不谈,这个人设就是很难善终啊,不太符合价值观吧?”
按照原计划,他们会在最后的监控下表演淋漓尽致的一场对抗戏码,作为米修斯忠于教会的铺垫。
所以米修斯没有半点迟疑,利落地夺过枪对艾萨克连开好几枪,避开要害。
艾萨克踉跄着往后倒,黑色斗篷都被鲜血浸润,他跪倒在地,声音嘶哑,用力按住手臂的伤口,长嘶一声又笑起来。
“不能少打几枪吗?我也是会疼的。”
“我说过,你真的该涨涨教训。”
米修斯在巨大的风沙里呛咳起来。
银色长发在棕色的砂砾暴风中流淌,湛蓝的眼眸在望向一旁的血水时震颤,他转过头轻声开口,“难道折磨我会让你觉得愉快,难道我必须走上你的道路,变成你这样的人,才能算是你的弟弟?”
“不要这样了……艾萨克,我不喜欢这样。”米修斯问,“你玩够了没有。”
轰动不绝的爆炸中,艾萨克已经感受到失温的冰冷开始侵袭他的身体,声音几不可闻,“不够。”
他在笑。
“我亲爱的弟弟,我的一切都会留给你。”
江声的手十分突兀地,被冰冷的手死死握住。
审判庭的监控器只剩下最后一盏,红色的光芒穿透烟雾照到米修斯的肩膀,能够看清他死死抵着艾萨克胸口的枪管。
艾萨克死死盯着他,在咳声中轻笑起来。
“我的罪恶,我的权利,我没有过完的余生都留给你。你现在可以踩着我走到更高的地方去了!恭喜你!”
江声从来没有这么沉浸到一场戏里过,也几乎没有这样畏惧过——这并不是他剧本上写的一切。
在他的剧本里,米修斯和艾萨克演完足够欺骗审判庭的一切就已经收手。
“最后一盏监控会为你佐证。是你浴血厮杀,具备最顽强的精神和坚定的决心,是你杀了最罪大恶极的反派,我身上的人命都会变成你的勋章!你讨厌我吗,恶心我吗?没关系,你总要利用我的——现在你终于可以完整地树立自己的威严,夺取教皇的权柄,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了。我教过你很多,但这些,应该不用我教你了。”
江声:“等等——”
艾萨克黑色的睫毛在风沙里蒙上一层尘土,他冰冷的手和江声紧紧牵着,用力抵住自己的胸口,有些冷汗。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做——”
“砰——”
粘稠温热的液体,伴随着让人耳鸣的剧烈枪声,竟然像是真的洞穿江明潮的躯体,溅到江声的脸颊。
他听到嗡鸣声钻入耳孔,把大脑挤压空白,感觉到可怕的热意从眼眶涌动。他没有低头去看艾萨克在他怀里的死状,却感觉到一股力度晃动砸到他的胸口,把他软弱地往后击,然后那力度又落到他的腿上。
紧跟着,是温热的热流,浸润他的斗篷和裤子,伴随有扑鼻的腥味。
江声一眼都没有低头,他用力抬起头,雪白的睫毛模糊视野,吞咽带着涩意的涎水。
多么盛大的庆典,礼炮绽开的彩带都是鲜血和硝烟。
江声滞涩的声带里,没有话语被准许通行。
穹顶上是火焰是灰白色的烟雾,江声的眼睛被熏得流泪。爆破声仍然没有止境地从无法辨清方位的地方响起,他恍惚中以为世界只剩下他和江明潮两个人,恍惚中又觉得,灵魂动荡着从身体中抽离。
阴阳剧本在很多剧组里都常见,意思是为了最终的表现效果,两名主演可能并没有拿到相同的剧本。
只是江声没有想到他也会遇到。
他很诧异,很茫然,很痛苦,同时感到无与伦比的糟糕。但也知道,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剧本是怎样的,可能他根本没有办法表演出这样复杂而沉重的情绪,这超出他的表演能力。
江声想起,江明潮曾经有一段时间身体非常糟糕,江声见不到他,楚鱼也不准许他去见。只是江声偶尔可以接到江明潮打来的电话。
“江声。”
他的声音像是被挤在一个罐子里,闷闷的,模糊地传达到江声的耳朵里,声音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江声分辨不清的嘶哑笑声。
“你觉得家人是一个怎样的定义啊。”
那时候江声在给楚漆过生日,房间里全都是热闹的声音。来了很多同学,他们缠着江声,叫他过去。
“我现在好痛。可我、只想给你打电话……而你会在什么时候,想起我呢?”
落叶一片片掉落,轨迹在风里没有规律。
他的接近总是带着苦涩药味的,江声不喜欢。他的手背上总是数不清的针管痕迹,江声不喜欢。他的手冰冷,江声不喜欢。
可他用这只手牵着江声,充当监护人,并且承担了一部分责任,他没有血缘,却比江声的爸爸称职。他替江声开过家长会,接过他放学。在他和别的人玩耍的时候,看着他,奚落过他,捏着江声的脸嫌弃他睡觉睡出来的红色痕迹,调侃他叫他小丑鬼。
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亲近的言语和动作有了彷徨的距离。
江声本来不在乎江明潮的。
他比江明潮健康多了,他走得飞快,足够把江明潮甩在身后。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也太轻易,他从来不缺一个朋友,一个哥哥,他什么都不缺。
江声原本应该感到被欺瞒的愤怒,或者一场戏落幕的成就感,可他只觉得一切情绪被抽离,有巨大的、空洞的茫然从头到尾贯穿了他,那是属于米修斯的情绪。
他在灰色的烟雾、隔开的火焰中,低下头。银色的长发和雪白的衣服都粘上血液和泥土,连他的脸上都是大片大片鲜艳的红。如此狼狈,如此落魄又不堪,如同明月上的神祇被拉拽下来。
在所有人都以为米修斯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却蓦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不会原谅你。”
声音很低,混在硝烟里,清冷的声线温柔而圣洁。言语却如同淡漠的诅咒,轻轻响起。
“哥哥,很多年后,我下地狱的时候还会见到你。我给你时间,准备你的忏悔词,到时候,我要一字一字,听到你嘴巴烂掉为止。”
真冷漠。
真残酷。
他的温柔给了所有人,都从来不给哥哥。
在他怀里,在他腿上,艾萨克永远不会再睁开眼。所以不知道,一滴又一滴的温热液体落在他的脸颊,在他一片血痕的脸上滑开道道痕迹。
江声想,实际上,现在他也没有很在乎江明潮。
如果有哪一天,江声的眼泪也没有办法唤醒他。那时候,江声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他流。
“卡!”
顾清晖在远处说。
江声终于回过神来,他晃悠着把江明潮推开,忍不住恶狠狠地在衣服遮掩下使劲掐了一下江明潮的手心。
然后被冰冷的手轻轻地握住。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就好了。
江声偶尔……也会这样想。
第226章 生气就生气之
一场戏结束, 工作人员们忙忙碌碌地开始善后,把已经烧得破破烂烂的造景布收拾进垃圾桶里。
而参与这场戏的演员则陆陆续续爬起来,挤到一旁去洗脸洗手。
江声打理干净后,许镜危安静无言地给他递来纸巾擦脸。
他整个人都变得湿漉漉了。
演戏的时候属于米修斯的高高在上的温柔神性消失, 他雪白的头发长而柔软, 像会发光。白色睫毛垂下来的时候像是一只孤零零的精灵, 他的生命力是一层洁白的纱雾,坐在森林长着青苔的溪水边, 在夜色和月光里孤独地思考着什么。
注视江声的时间太久, 会觉得他真的有些特别。是不是他其实不太能理解人类?所以权势, 金钱,禁锢和强迫都无法引起他的注视,能引起他的兴趣的只是他的好奇心,他对待任何人都带有一点不自知的俯视心态,又兼并着一些宽容,他带着一点新奇快乐地观察着所有人对他的爱,时而坏心眼地故意放纵, 时而予以束缚。仿佛这些都是他花园里横生的藤蔓和野花, 可以被随意摆弄。
对他来说,真正地去理解谁, 在他空荡荡又自我生长的世界里,或许是存在着夏夜星星点点萤火虫一般的痛苦和忧郁的。
许镜危情不自禁地想,可是他的痛苦都显得很美丽。
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江声动容。
剧组里四面八方的议论都围绕着江声,都快炸开锅了, 可是又没有人真的来干扰这时候的江声。
顾清晖和江明潮在江声的身边坐了很久, 却没有人先开口说话。安静的一隅流淌着凝滞的空气。
直到江声自己渐渐从情绪中回过神来,使唤许镜危来帮他把睫毛上的颜料洗掉, 顾清晖才终于找到机会低声开口。
“给你放两天的假期怎么样,江先生。”
江声闭着眼睛让许镜危操作,对于送上门来的便宜他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咕哝,“好吧,这可不是我主动申请的。”
江声的思路总是很简单,他不算顶顶聪明,只能算有一点敏锐一点机灵,有着小动物般直觉性的警惕。
他敏锐地察觉到江明潮在短片里夹杂了非常多的私货,但很多时候江声并不在意。他对江明潮的态度是限制内的放纵,只要江明潮把自己的身份定死在哥哥上面,那么江声也会相应地回以大度。
但是今天拍摄的戏份让江声的直觉雷达狂响。
他说,“艾萨克在被米修斯杀死的时候想着什么?”
顾清晖没有回答,他知道江声在问的人是江明潮。
一旁,江明潮已经换回平时的衣服,袖子挽到手肘,手臂的线条紧实流畅。苍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还没有回答,江声已经咄咄逼人地问出下一个问题。
“米修斯在亲手杀死艾萨克的时候想的又是什么,他真的想要艾萨克给他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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