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兄妹俩逃出洛都,如今谢含章葬身东郊悬崖,虽然谢元贞说不用验尸,刘弦事后还是偷偷找人验过,趁着谢元贞出去洗漱跟赫连诚汇报,说那具尸体的年龄与死亡时间都对的上,加上伤疤玉佩,还有别的旁证。
她就这么带着所有疑问坠入悬崖,再也不给谢元贞得知真相的机会。
从前五部人杀了他的父兄,现如今五部人杀了他唯一的妹妹。
赫连诚知道,他恨的远不止左夫人。
“因为你也能原谅我。”赫连诚说。
“胡说,”谢元贞抬眸看他,眼中有些愠怒,“哪里有你的错?”
“那么哪里又有季欢的错?”
“我恨五部人,是因为他们杀了我的至亲,”谢元贞将额头贴回赫连诚臂膀,害怕与他直视,“我的父亲一样是害死你母亲的推手,你应该恨我。”
光凭爱意活着,真的好难。
“有些恨可以化解,有些恨至死都不能化解,”赫连诚希望谢元贞好好活下去,所有人也都如此希望,可只有赫连诚才能明白,希望这个词于谢元贞而言本身就是奢望,“而且我恨该恨的人,你既说你父亲是推手,那么我应该恨的人也只有你父亲,与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姊妹都没有关系。我不能因为你是他的血脉而对你恨之入骨,这对你不公平。”
“扶危大度,”谢元贞眼眶微红,却不是要哭,或许此生他都不会再哭了,“可我却想要五部人为阿蛮陪葬。”
不光是左夫人,当年长兄战死沙场,五部临城,谢氏灭门,有一瞬间他觉得,凭什么不杀光他们?
来的路上樊令说手刃仇敌,心里其实并不痛快,可谢元贞不认为,那是因为痛不是一刀又一刀,不是在快要结痂的时候反复施加,痛到麻木的极致,只有仇敌的鲜血才能聊以慰藉。
赫连诚抬手去摸谢元贞脸颊,那里冰冰凉凉,没有温热的泪水,没有往常的温度。
哪怕你想要我陪葬都可以。
但他没说出口。
“那便痛痛快快地恨,”赫连诚如诉爱语,“你一日难解心头之恨,我便陪你杀一日。”
北靖上都
梁兵以少胜多的当夜,北靖的合罕新封了个女将军,宫人窃窃私语,听说是左夫人亲自去合罕面前求来的,多少年了,合罕本不待见左夫人,但偏偏同意了此事。
反观右夫人,那宫殿一晚上丁零当啷,上将军萧权奇被大梁所杀,五部人马上打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打仗的将士,可是右夫人的左膀右臂也不是那么容易培植的。
清晨,延春阁前,一个戴面具的女将与惕隐一前一后匆匆而来。
“见过若罗将军,见过惕隐大人。”
将军,若罗,这两个称呼无论哪个,她都感到有些陌生,但她还是点点头,“左夫人呢?”
宫娥躬身,“夫人在内殿。”
“大人不进去?”
若罗大步流星,宫娥不明白惕隐一副犹豫的神色,以为他在等谁。
“先不进去。”
惕隐头上包扎着,腹部伤口也刚止血,他转身回到廊下,借一股凉风冷静。
内殿之中,左夫人站在月后挂象之前,若罗出现的瞬间,娜仁当先转过头来,只见她咚地跪下,身上的珠饰轻动,
“请夫人恕罪!”
左夫人转身,三两步上前扶她起来,捧着若罗擦伤的指尖,又上下打量,“让我好好瞧瞧,可有受伤?”
“不过是些轻伤,”若罗始终垂眸,“请夫人恕罪,我没能杀掉任何人。”
左夫人仍是慈爱地看着若罗,“来接的可是你的父兄?”
“是,是兄长。”
若罗不大肯定。
“无妨,他们于你毕竟有养育之恩,只是你终究是我的孩子,眼下两国水火不容,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实在不能再认贼作父,”最后一句左夫人转了调,简直就是在安抚做错事的孩子,“额尼这样命令你,你可会觉得委屈?”
左夫人对若罗说,自己的生父不是合罕,未免事端,对外她们还是以主仆相称,只有在自己的宫殿,左夫人才会偶尔称自己一句母亲。
若罗摇摇头,“孩儿身上流着五部的血,那便天生是大梁的敌人,孩儿不觉得委屈。”
“那悬崖太高,”左夫人很满意,也有后悔,她依旧捧着若罗的手,细细吹了吹,“我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我不该让你以身涉险。”
“我有惕隐给的绳镖,”若罗莫名瑟缩,她把这归结为与母亲失散多年的水土不服,“他们的主子跟着跳了下去,场面乱作一团,我这才得以偷偷绕回来。”
若罗眼睛一动,思绪飘回当时的惊险万分,惕隐给的绳镖虽好用,但毕竟是悬崖峭壁,等若罗好容易爬回山崖边,正赶上他们要下山去寻人。
若罗这才知道,那个声称兄长的人也跳了下去。
不过现在不是反思的时候,若罗悄悄潜回马车附近,俄勒昆还躺在那里,长箭插入胸腔,连同他的心跳一并钉死在腐败的地面。
“俄勒昆,”若罗时刻戒备,边轻声呼唤边俯身听,“俄勒昆!”
确实没心跳了。
不知道为什么,若罗总觉得俄勒昆应该能逃过一劫,她手按上没有起伏的胸膛,将箭利落地拔了。
伤口还在渗血。
就算人死了,若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也要把人带回去。
若罗搬着人慢慢往山下挪,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到悬崖那边有人在喊:
主子!拉公子上来!
他们间隔的距离并不算远,只是所有人的心思全吊在悬崖边,这才没发现身后一点一点腾挪的动静,她听见隐约的喊声,猛然翻滚,寻了棵最近的大树躲起来,这会子心里的疑惑更甚。
谁是主子,谁是公子?
紧接着谢元贞急迫慌乱的声音响起,若罗一字一句听进耳朵里,忽然心里有块地方堵得慌。
他们是敌人!
若罗拼命在心里默念,生等他们真走了,才敢重新去背俄勒昆的尸首。
前胸与后心相贴,背后莫名的鼓动叫若罗心惊,她懵然一愣,随即转身,几乎是将俄勒昆扔回地面。
“俄勒昆?!”
若罗暗骂自己怎的这么不小心,重新贴上左胸,那里确实没有动静,只是她眼睛一转,慢慢往右边挪,果真就发现异动了。
“你还真是!”
若罗喜极而泣,总算没叫她失望。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俄勒昆的身形比若罗高出一个脑袋,体重却是接近一倍,若罗又拖又背,是在半山腰的时候碰上的惕隐,惕隐让人先护送两人回上都,自己带兵继续往前准备收网。
若罗摇头,问他讨了金创药,却非要等到好消息再一道回去,这一等不要紧,谁知道差点叫他们全军覆没。
左夫人说得对,这个叫赫连诚的不好对付,连他的三百将士也不容小觑。
“你带回了俄勒昆?”
左夫人打断若罗的话。
“是,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死了,”若罗心里满是庆幸,也还在惊愕于俄勒昆特殊的身体构造,“原来他的心脏长在右边,所以这一箭才没有正中他要害。”
“这还真是命大啊,”左夫人意味深长,她打量着若罗的神色,冷不防问:“你很高兴?”
“俄勒昆是我们的人,”若罗后心莫名一抖,老老实实说:“他还活着我自然高兴。”
“好,”左夫人再次露出笑来,“那我就将他赐给你,做你的贴身护卫。”
“谢夫人。”
若罗一愣,但随即恢复正常。
谢,为什么他们要姓这个。
左夫人摇头,牵着若罗的手往殿外走,她知道惕隐还在殿外等候,“咱们借大梁的手除掉了右夫人的臂膀,就看她接下来要扶植谁。”
她道那尸山血海爬上来的萧家人能有几分能耐,不过也是别人的手下败将,不过也省得脏了她自己的手,接下来只要除了这个受宠多年的右夫人,何愁合罕没有回心转意的那天?
换句话说,合罕如今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即便是提前叫世子登基,也是说得过去的。
若罗轻哼,“可咱们应该让右夫人喘息吗?”
“自然不能,”痛快人就喜欢听痛快话,左夫人笑出声来,拍了拍若罗的手背,“你才刚回来,还不了解咱们北靖如今的形势——来日方长,我慢慢讲与你……
说着两人正走到殿门口,惕隐果真还在廊下恭候。
“夫人。”
惕隐躬身。
左夫人不理他。
“请左夫人降罪!”
惕隐直接跪了下来。
“是该降罪,”若罗斜睨他一眼,呛声道:“两千士兵被三百人耍得团团转,听说惕隐大人为了追个女郎脱离大部队,致使军心不稳,行兵在外若都如惕隐大人这般不顾全大局,那咱们也不用同那梁人争高低了!”
……属下的错,”惕隐不敢顶嘴,“属下认罚。”
如今若罗将军不仅官大一级,也更受左夫人的宠爱,惕隐看得明白。
“那依若罗的意思,”左夫人眼睛绕回若罗,又变回殿中那般的慈爱,“该怎么罚才好?”
“罚他教若罗武功,”若罗轻轻扯了扯左夫人,好像在撒娇,“夫人觉得可好?”
胜负欲是所有高手的弱点,若罗要学惕隐的功夫,来日做个真正上阵杀敌的将领!
“若罗高兴,我便高兴。”左夫人眼睛瞥向地上的惕隐,“还不多谢若罗!”
“多谢将军!”
说完两人便要出殿,也不许惕隐跟着,只有娜仁跟在后头伺候。
廊下风动,惕隐站起身,在柱边看着两人渐行渐远。
身后人影晃动,惕隐低眉,知道是自己的下属。
若罗说的难听却在理,两千对阵三百,原本绝对不该是这般战局,可两千将士在他的带领下几乎全军覆没,回上都的路是多少将士拿性命铺出来的,那下属满头污糟汗水,不大服气,虽然自家大人是有错,但也不是她一个呼很能轻易指手画脚的。
“惕隐大人,您真要教她?”
惕隐还在望着逐渐缩成小小一点的背影。
“大人?”
“主子开口,”惕隐张口扑了一嘴风,冷冷的没味道,“身为下属,难道还有拒绝的资格?”
既然没得选,那就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甘不甘心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初您陪着左夫人初来乍到,夫人哪次受委屈不是您帮着出头?夫人就这么喜欢一个大梁来的——”“闭嘴!”
惕隐重重的一声,吓得下属扑通跪地,再不敢多嘴。
可他也只是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
“往后她就是左夫人的贴身女将,与大梁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惕隐明白下属的心意,可有些话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不是一句打抱不平就可以逃过去的,“这话夫人说过一遍,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
“属下知罪!属下只是——”
“好了,”惕隐白白奔波一日夜,此刻也是真的累了,远处的圆点消失,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负手往宫外去,“咱们也回去吧。”
宫门下钥之后,俄勒昆跟着若罗上马,“主子要回府?”
他脸色青白,身上的裹帘厚厚一圈,可左夫人要他贴身护卫若罗,他便一刻也不敢耽搁,只要人还在喘气儿,就得寸步不离地跟在若罗身后。
谁让俄勒昆向来认死理,左夫人一声令下,他的命就是若罗抵挡暗箭的盾牌。
“吃撑了,”若罗捏起缰绳,斜睨一眼他这幅鬼样子,“陪我走走。”
既然俄勒昆要强撑,那若罗索性当他没受过伤。
叫他逞强。
若罗心里憋屈,自打俄勒昆清醒之后,若罗便察觉了他的不对劲,原先同袍的肝胆相照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便是如今这副,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模样。
再者,虽然若罗暂时接受了左夫人的说法,可她记忆全无,心里实则没有一点安全感。
她想自己查清楚。
听罢俄勒昆垂眸,“主子,塞城晚上宵禁。”
“是么?”这若罗倒是不知道,她眉峰一挑,指指城北,“那干脆出城跑马去吧!”
反正她对这座昔日的大梁京师、如今的北靖皇城没有一点好感,干脆跑出这座令她不安的围城,再寻个机会旁敲侧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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