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将对着帅,那叫一个谁也不怕谁。
“都副将这话倒叫我听不明白了,”都云漪即便挺直了腰杆,赫连诚仍旧比他高出一整个脑袋,他在面前这人脸上落下大片的阴影,声音愈发沉,“你说的行不通,是不想认我的领兵之法,还是不想认主上亲封的主帅称号?小小副将开口主上闭口都督,我看你们的安都督倒还比你懂些分寸!”
“分寸是什么末将就更不明白了!”赫连诚要问都云漪分寸二字,那他便索性得寸进尺,“末将只懂军纪,只听军令,只对虎符低头!赫连太守,我只问你可有虎符?”
看来今日这都云漪是铁了心要给他个下马威,赫连诚双眸微微眯起,“眼下尚无出征事,你区区一介副将,要虎符做什么?”
“末将可没有别的意思!”都云漪仰头对上赫连诚的视线,明里暗里已然较上了劲,“只是除却主上,三州兵马唯安都督手中那半枚,没有虎符,可叫弟兄们如何听命?”
“虎符乃天子之物,诏书乃天子手书,照你这么说,没有虎符,你与你的弟兄们,便是连圣旨也不听了!?”
赫连诚话音刚落,身后的府兵骤然拔刀,明晃晃的刀片闪过都云漪的脸庞,他身后的几名士卒也跟着纷纷亮出家伙。
剑拔弩张,眼见就欠一招擦枪走火。
“赫连太守这是要拿末将杀鸡儆猴?”半晌,都云漪突然笑出声,他挥一挥手,示意身后士卒莫要轻举妄动。接着他单膝跪地,自己解了盔甲,露出健硕的肌肉,“那便打末将的板子吧,只是军中之人不敢打我,还得劳烦赫连太守的人来行刑!”
都云漪这么一亮胳膊,反倒叫赫连诚落了下风,他不打便等同昭告鸣沙关众将士,新来的镇北大将军认了怂,可他若无缘无故打了都云漪,别说日后,今日军中就有人不服。
看来这位都副将是要将军心捏在自己手中。
赫连诚沉默片刻,忽然平地一声吼,提刀直取都云漪命门。凌厉的刀风扫过半空,在距都云漪脖颈不过半寸处堪堪停下,都云漪却从头至尾面不改色。倒是他身后的士卒都被赫连诚这阵仗给吓到,混乱之下一片惊呼。
都云漪似笑非笑,再开口时不知为何,气势竟有些减弱,“大人不敢杀我?”
下一刻赫连诚果真撤了刀,侧过身去不再看都云漪,“起来!”
赫连诚收刀入鞘,此刻浑身上下才激起腾腾杀气,“我突然想起来,你们是太平军①吧?”
都云漪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皱眉反问:“鸣沙关日夜警戒,眼下不就在战时?”
“那便是没打过了!”赫连诚能伸能缩,别人一口一个太守,他也乐得消受,当即便端出太守的懒散架子,“只是本太守倒是十分好奇,你们究竟见过五部人的样貌么?可知道他们用的什么兵器?他们进攻之时以何为信号,这些你们又可曾派人刺探过?”
他扫过守门士卒的兵器,不由嗤笑:“我看你们这些兵器对付海寇都勉勉强强,可知五部重骑来犯,你们第一步该先做什么?”
行军打仗之人血气最重,赫连诚的这副懒散样子落在都云漪眼中,可算挑起了他的怒气,“自然是投石射箭,不然还有什么?”
赫连诚便不说话了,只轻蔑地笑看他一眼。
“那倒要请太守赐教!”都云漪红了脖子,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咱们这伙子太平军该如何行兵布阵?”
“想知道?”赫连诚猛地扔了刀,脚下起势,“跟本太守打一架,赢了本太守才告诉你!”
赫连诚身后的府兵顿时退了开去。
都云漪要赫连诚杖责自己是为挑衅,眼下赫连诚要与他过招更是挑衅。师戎郡一战,赫连诚名声大噪。其一乃是他行兵迅猛,其二便是他本人武艺超群。
这也是历来军中的惯例,府衙中的书生过招用文章用口齿,军中将士分辩是非,便是用手上的这颗拳头——谁打赢了,谁就是大爷。
都云漪摸不清赫连诚的身手,便有几分犹豫,“末将岂敢!”
“那就是怂了?”
赫连诚如此轻描淡写,都云漪不敢也得上!
校场门口的小块空地顿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两方下属都擦亮了眼睛不敢错瞧,但不过眨眼间的十招,这位都副将便被赫连诚撂在了满是淤泥的地面!
都云漪一把抹掉半边脸上的泥污,不服气地大吼一声,“再来!”
第二场还不过十招,赫连诚拳脚如风,腰腹发力的怒吼如平地起雷,炸响了校场内外的草木飞鸟,守门的士兵不由侧目,只听那位赫连太守也是一声:“再来!”
大约打到第四场的时候,都云漪被赫连诚出其不意的一个过肩摔,他像是被摔懵了,瘫坐在地上怔愣半晌,待赫连诚走上前叫人的时候,他才猛然抬起头来——
“敢问太守大人师从哪位高人?”
赫连诚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不寻常,他忖度着都云漪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一时不答。
那都云漪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转而换了跪姿,恭恭敬敬又问一遍:“敢问大帅师从何处!?”
一刻之后的军帐中,赫连诚对着才出现的狄骞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道你早上为何躲懒不来,原是怕被人认出来!”
狄骞早年也是翟雉合罕手下领兵作战的将领,而鸣沙关直面五部,他不确定其中是否有往日旧敌,在黄沙淹没的十年间里还能认出他来。谁知沧海桑田,如今竟是五部人来镇守这鸣沙关。
狄骞看着眼前这个浑身狼狈的泥猴子,指着他的鼻子忍俊不禁,“若我早知是你都云漪,自然不会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都云漪憨憨笑了一会儿,神色一凛,登时跪了下来,“末将有眼无珠,竟没认出世子!”
“这个称呼,从今往后就免了——”赫连诚单手扶他,“我现在叫赫连诚,是朗陵来的皇商,日后可千万不要忘了!”
当初赫连诚自大漠远遁朗陵,眼下五部与大梁交战正酣,世子这个身份不仅在五部那儿不好用,在归属大梁的鸣沙关更不好用。
都云漪慌忙道:“属下失言!”
“既然如此,”赫连诚点点头,紧接着问:“可方才我问你如何对阵五部,你为何答不上来?”
五部要攻鸣沙关,先要过一道九原塞,再要穿越一小片沙漠,待到鸣沙关早已是人困马乏,赫连诚这才敢如此问。可都云漪既是狄骞旧部,又原本就是五部人,若他唯恐泄露蛛丝马迹而不敢做作答,那大可不必来此投军。
“回大帅,”果真,都云漪咬了咬牙,沉声道:“其实末将与那些五部兵马交过手!”
赫连诚与狄骞四目相交,转而对上都云漪的视线,“哦?”
“不是咱们那一批,甚至都不像五部人!”都云漪的眼中还有残存的恐惧,那不是刀架颈侧的危机,而是一种被轻易踩在脚下的无力感,“他们个个苍髯如戟,勇猛异常,用的兵器与咱们相似,却能将弯刀长弓的优势运用到淋漓尽致!若非咱们据险以守,怕是很难退敌!”
赫连诚紧接着问:“那最后战局如何?”
“这也正是末将疑惑所在,”都云漪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只纠缠了三日便撤军,之后再没来过了!”
再没来过。
一旁的狄骞双眸垂了下去,赫连诚的话如天外来音,勾起他极其久远的记忆,“他们是何时来犯的?”
“三年前!”
赫连诚无话可问了,他看向狄骞,只见狄骞沉默许久,发现两人都看着自己,这才开口道:“大梁内乱二十载,彼时五部已然开始站队步入中原战局。而三年前皇室凋零,正是五部蠢蠢欲动之时,会不会——”
“五部各族也在清洗,九年过去,大漠早已物是人非,”赫连诚摇摇头,父汗倾尽半辈子也没有训练出都云漪口中的那种队伍,他连着那日在院中与周行简、林放的对话,转而提起另一个人,“只是眼下这个翟雉赤那,会是父汗的儿子么?”
都云漪不禁困惑:“可合罕不是只有您一个儿子吗?”
五部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子贵母死。到了赫连诚父亲这一代,几乎没有人敢为短暂的荣宠,孩子的富贵而压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翟雉世子诞生于合罕的不惑之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了。
此后至少在赫连诚的眼皮子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孩子能够落地。
“未必吧,否则五部人如何肯听他号令?”赫连诚想不明白,但也许确实有人能侥幸躲过一劫,“那么来犯鸣沙关的也许就是另一股势力,他们来自何方——师父,大漠之外,你可有听过别的部族?”
狄骞顿了顿,……狼山外,图乌鲁斯!”
“图乌鲁斯?”
“传说他们从不见天日的极北处来,”狄骞点点头,负手在帐中踱起步,“在大漠中如阴兵过境,来去无踪。而五部在早年原有九部,据说几个弱势部族正是被图乌鲁斯所蚕食,才逐渐形成后来的大漠格局——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便如同消失一般,就连我也不曾真正见过这支部落!”
赫连诚喃喃念着,“大漠黄沙吞噬四部,眼下便要入侵中原了么?”
年幼时他不懂父汗口中的大漠黄沙,今日听狄骞说起五部的由来,忽然就理解了父汗为何执迷于翻越九原塞——也许除了日益恶劣的环境,还有潜藏在大漠最深处的危机。
“北有图乌鲁斯,东有海寇,”赫连诚停下无用的思索,今日来时已耽搁半日,用兵贵速,不容他有过多的迟疑,“眼下当以海寇为先,解决了海寇,咱们才能集中精力镇守鸣沙关!”
都云漪得了军命,立即就出帐去分派人手,大帐的帘子刚落下,就听狄骞问——
“咱们真的要动海寇?”
赫连诚转身,去榻上坐下,“为何不动?”
狄骞赶紧跟了上来,“那日您不是说李令驰与海寇——”
“所以我投一箱金子问明路,”昔日皇商近日花钱如流水,赫连诚下意识摸了摸腰身,觉得得再勒紧点才成,“我说要平定寇乱的时候,那两个副将的反应不太对。”
不置可否,就是不甚在意,既不怕海寇被灭个干净,也不怕海寇吐出什么不该被人听见的话。
除非是弃子,除非是真的并无瓜葛。
狄骞跟着赫连诚见不到李令驰,那两个副将的反应却也看在眼里,“可李令驰与海寇私下往来也是千真万确呀”
“往来是有,”赫连诚一瞟狄骞,“至于那是不是李令驰本人,是不是长久合作,那可就不一定了!”
回府时赫连诚又寻了个由头,独自往城南的渡口驿站走了一遭。前几日站口的告示栏上还贴着谢家兄妹的画像。那画像上并无官印,似乎是有人跟巡逻的衙役打过招呼,所以直到今日之前,那两张画像一直在那。
“那画像被揭下来了?”
端茶水来的老汉顺着赫连诚殷切的视线,落在空空荡荡的告示栏上,转而点点头——
“是啊,说已抓到了人,就地正法了!”
第048章 小年
转眼到了小年夜宴, 自午后之始,谢府前院高朋满座,谢元贞与谢含章身处偏院, 隐约也能听见些动静。越是这样热闹的时候, 他们越不能叫人瞧见。
只是几日前埋下的因, 今日也该能结出果了。
果真午后申时, 谢云山匆忙而来,不过在他之后,跟着又进来许多僮仆。他们手上或多或少捧着物什,甚至还有几人抬着黄花梨木的大衣箱,进了院子也不曾停下,径直就往谢元贞与谢含章所在的屋里去。
谢元贞被这阵仗撞晕了脑袋, 不由问道:“从兄这是?”
“父亲说前些日子忙于公务,疏于照料, 许多事也没吩咐仔细。再者今日小年, 父亲特命我将从弟妹所需之物一一置办齐全!”谢云山走到廊下,站在门前,说着便指向谢元贞屋子里原先的衣箱,“先将那个换了!”
“从父实在客气, ”谢元贞琢磨出从父的意思, 可眼下他哪里敢承受从父的好意, 只推脱道:“我们本就是客居, 这也太过破费了。”
“一家人, 倒说起这些见外的话!”谢云山假作愠怒地看了眼谢元贞, 又顺着往他右手去——伤筋动骨一百天, 谢元贞的右手还吊在胸前,谢云山便虚虚揽过他肩膀, 引他往院中走,“里头一时半会儿还收拾不出来,咱们到外头说会儿话,”说着他又冲一同跟出来的谢含章道:“阿蛮,你可要去外头玩会儿,我让王婆领着你?”
谢公绰没有女儿,谢云山头一回做人家兄长,也不知道哄妹妹的话如何更不露痕迹。谢含章一听便知道,这是兄长们有私话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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