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她偏头对上谢元贞, “他令白鹘飞到咱们跟前, 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可那爪子光秃秃的,谢元贞视线向上, 只见白鹘立于案前,足比肩他小半个身量,他被翅膀带起的风迷了眼,定了定心神,才上手去翻白鹘的羽毛。
白鹘昂昂,灰白的羽毛坚硬而笔挺,谢元贞生怕手下没个轻重,反倒挠得白鹘连连往后退。
“没有。”谢元贞喃喃道。
谢含章眼睛一亮,“他想让你去找他?”
说着兄妹俩又去看白鹘,却见它如那夜树上一般,只歪了歪脑袋。
它也不明白。
“你看它也不走。”
谢元贞话音刚落,白鹘忽而再次振翅,屋宇闭塞不如广阔的天地间,它飞了极小段路,霍然掉头轻轻落在谢元贞的肩上。
“阿兄!”
谢含章一惊,顾不得害怕就要上去抓,谢元贞慌忙拦住阿妹——
“它没用力,站得不稳呢。”
果真那白鹘踉跄了下,随即掩耳盗铃,要去啄那羽下并不存在的脏污。
兄妹俩干瞪着眼,他们寄居别人的屋檐之下,从父从兄的话尚且要细细思忖,何况面前是一只开不了口的鸟儿?
……猜府君眼下并不在铎州,”又过须臾,谢元贞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阿蛮,帮阿兄研墨。”
谢元贞的右手伤重,只能用左手歪歪扭扭地附上多谢二字,一张不行便再来一张,就这么写了许久,才勉强得一张满意的。即便如此,他也不让谢含章代笔。
谢含章就这么看着阿兄聚精会神,眼睛不断在纸墨与阿兄之间来回,末了,冷不防问道:
“阿兄,你这是相信府君了?”
谢元贞吹墨的动作微顿,他垂眸盯着纸上留下的墨汁印记,没来由地轻笑道:“阿兄不知道,只是有一点——府君或许一直知晓咱们的踪迹。”
否则出逃那日,白鹘何以独独在他们头顶这片天空盘旋?铎州城东霜寒,白鹘又何以召来漫天同伴,救他兄妹二人逃出生天?
“阿蛮明白了。”谢含章点点头,帮阿兄将纸张细细叠起,装进一只小巧锦囊,最后再系上白鹘精悍的腿根。
紧闭的窗子终于又大开,白鹘一飞冲天,带着谢元贞的感激飞越沔江,直往对岸的师戎郡而去。
一夜过去,年节近在眼前,谢府的洋洋喜气被小年筵席前的一抹血色冲淡,此刻前院的正堂之上,父子三人又是一派难解难分。
“参!为何不参,当然要参!”自那日筵席之后,谢远山便一直处在危险的边缘,当着父亲二弟的面也是这般疾言厉色、横眉竖眼,“父亲您也看到,小年筵席未开,士族们皆是拂袖而去。此一局咱们已然落了下风,难道要咽下这口气,任他步步紧逼,直捣黄龙!?”
谢云山心知这其中有一半的症结在于金老三,但他不能明言指责,只能迂回相劝,“可此乃主上的定都宫宴,又值正旦年节,八方来贺。若咱们贸然奏本参他,是否会叫主上以为咱们不仅对侵占田宅的北方士族心怀怨恨,就连主上也想一并扫地出铎州?”
“那当初他们侵占田宅之时,慕容裕就不该作壁上观!”谢远山几乎要失了理智,字里行间除了泄愤还是泄愤,“堂堂天子既不敢有所表率,咱们身为臣子,自当提醒他别忘了天子本分!否则待李令驰吞并江左之时,便是他慕容裕死无全尸之日!”
“可李令驰挟天子也是事实,你说主上作壁上观,不如说他这是爱莫能助。难道咱们在宴上参的是陈令驰江令驰,主上便能替咱们讨回公道?”
谢云山骤然打断兄长,自记事以来,他从未见过兄长有如今日一般,当着父亲的面喊打喊杀。他们筹谋多日,眼看李令驰真的要踏入铎州地界,依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这一招狠辣,倒叫江右领他的情,叫江左埋怨我们不力——”前有侵占田宅,后有细作埋伏,谢云山心有戚戚,平白生出几分大厦将倾的寒凉,“好个一箭双雕!”
“既是如此,那便叫江右不领他的情,再引江左对号入座,去恨他们该恨的人。”
谢远山皱了眉,父子三人循声而去,只见谢元贞正站在廊下,说着便跨门进来。
谢云山见着谢元贞也觉得意外,他怕兄长在气头上言语无状,赶紧上前关切道:“季欢怎的下地来了?今日身子可有好些,可有遵胡大夫医嘱,按时服药泡药浴?”
堂上端坐的谢公绰暗自捻紧了指尖。
谢远山确实窝着火,但听二弟问得细致,又觉得谢元贞许是受伤颇重,开口这才勉强换了三分柔和,“这几日我与父亲分身乏术,只能抽空向二弟问询从弟的病况。从弟看着确实稍有起色,今日来前院,可有什么事要与咱们说?”
“季欢得从父从兄庇佑,本不该多言,”谢元贞的右手仍吊在胸前不便行礼,于是他微微欠身,慢声慢气道:“只是季欢感念恩情,实在不忍铎州谢府步洛都谢府的后尘。”
这是规劝还是怨怼,差一口气便有天渊之别。
谢远山心下一惊,方才按捺的火气隐隐又有复燃的迹象,“此话又从何说起?”
“从兄所言不无道理,参他李令驰是为挽回江左士族的颜面,”谢元贞仍是不疾不徐,“但此事费力不讨好,万一不成,便是将里外都开罪了。”
谢远山听这话,不由斜了二弟一眼,“从弟有所不知,只是眼下不能开罪也已经开罪了!”他站起身来,压过谢元贞一头,“咱们叫慕容德吃了半月的闭门羹,此事李令驰既心知肚明,难道主上还会不知?”
“可此事到底只在李令驰与主上那儿算个把柄,于江左一众士族而言,却是无足轻重。”
谢云山心里捏着一把汗,好在谢元贞只字不提与李令驰的恩怨,他扶着谢元贞往蒲团上坐,问:“季欢的意思?”
“州郡割让既成事实,”谢元贞从容坐下,抬眸望向堂上正座,“当务之急其实在于如何扭转局面。”
谢公绰抚须,眼底再次流转起来,眼前的从侄貌似长嫂,神似长兄——
静水流深,他或许不该摁下这枚棋子。
堂下的的谢远山却有些鄙夷,心道他小小年纪能有何妙计,只是见父亲并无不悦,也就跟着坐下来,端的一派礼贤下士,“那依从弟之见——”
“李令驰为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着称物平施的旗号为他们驱赶江左士族,腾个落脚地,可这些士族在朔北便有高低,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这些田宅与他们在朔北时别无二致,他们心里便真能服气么?”谢元贞压抑着肺间不适,歇过一口气又立即接着说:“此为其一,若再令他们明白,即便李令驰自己大口吃肉,还记得舍一口汤与他们喝,可实则这汤最后也进不去他们的肚子——”
“从弟的意思,”谢云山看出谢元贞吃力,听了个囫囵便赶紧接上来,“是要让他们明白自己手里的要么是块烂地,要么便是李令驰打算来日侵吞的?”
李令驰暴虐之名远扬在外,难得做一回朔北的好人,怎能叫他们轻易相信?
这便是契机。
“天灾连年,总不见得江左处处皆是良田,也不见得那些世家宅院皆是风水宝地,从没出过人命官司的。”身旁的谢云山虽是二公子,比之大公子却是远胜一筹,谢元贞牵起嘴角,点头称是,“只消其中有一处不对,这份猜疑他便断断洗刷不清!”
这话便说得相当明白了,谢远山犹解倒悬,当即又站起身来,“我这就派人去查!”
“从兄不急,”谢元贞连忙叫住谢远山,以防他再次轻举妄动,“我依稀记得,崤东李郡似是李氏本籍。”
蛇打七寸,擒贼擒王。
谢公绰大笑一声,终于也站了起来——
“咱们这位护军大人要一视同仁,可他本家亲眷却未必肯作此想。李氏瓜瓞绵绵枝繁叶茂,总有些个鼠目寸光的,必定要趁此机会大肆收揽民田——”他下阶来到谢元贞面前,难掩眼底兴奋,“只消一个,就能帮咱们大忙!”
第050章 除夕
除夕当夜, 宵禁暂解,师戎郡万家灯火,火树星桥, 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繁华景象。平日空空荡荡的主街此刻更甚, 前有众神游街, 后有百姓相随, 悠悠众口满敬天公,以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请了五年的仙君世子,今日终于愿意出山了!”
主街两侧的百姓皆是扬眉奋髯,拥着神队往前走。其间有个执草鞭的小神官突然冒头开道,正抽了街口凑热闹的赫连诚一鞭。
朱林蔚见刘家兄弟骤然警戒, 摆摆手笑着解释:“东翁莫见怪,此为神官赐福, 一鞭驱灾解厄, 两鞭百伶百俐,三鞭龙凤呈祥。”
放眼大梁,永圣元年的除夕是个难得短暂的团圆之夜,太守府也是一片觥筹交错。都云漪领着几个弟兄高喊着要灌太守兼主帅的年节酒, 幸而有狄骞猜拳行令地挡着, 赫连诚这才得以偷偷溜出来。
闻言刘柱卸了劲道, 顿觉新奇:“这是此地独有的节礼么, 倒是别致!”
朱林蔚却摇头, “大梁以沔江分南北, 师戎郡自然归属北地。只是也正因毗连沔江而南北交融, 在城南就住着好些江左岭南一带迁居的百姓,故而才与朔北的流俗不甚相同。”他抚须看向神官远去的背影, 沉吟唏嘘,“岭南之地的请神送神所取乃是穷则独善其身,安居乐业,达则兼济天下,福慧他人。这几年总不得太平,就连神仙也不大愿意出山。”
赫连诚一连忙碌多日,眼见此情此景也不由感慨,“那倒正叫我赶上了时候,我来此地这些时日,可算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百姓。”
海寇烧杀劫掠多年,黄籍在册的名字虽多,有不少已然亡故。赫连诚借着施粥的名义重新整理黄籍,那上面的名字赫连诚还记得几个,也不知那队伍中是否有他们的身影。
说着赫连诚便兀自往那民巷中去,往日家家紧闭的宅门此刻洞开,有妇孺在门口挂神荼郁垒,有老翁在院中低头木刻。赫连诚扫过一眼,隐约能瞧见重明赤鸟的翩翩之姿,剩下一众垂髫小儿则团团围拢欢放爆竹,声声除岁,岁岁安康。
行至此地,朱林蔚看了一眼赫连诚,突然打了个躬,“学生也是难得见此盛况,寇乱多年未平,师戎郡上下草木皆兵,百姓本是日夜担惊受怕,苦不堪言——这些时日学生观东翁秉政劳民,民生已初显回春之象,这都是东翁的功绩!”
他的神情仍是初见那般的本分,只不过心中视这位赫连太守已是截然不同,“此前学生多有冒犯,还望东翁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今日学生以天地为鉴,此后定当全心全意辅佐东翁!”
那日太守府衙惊天动地,赫连诚箭指众人既是敲打,亦是试探,眼下朱林蔚所言自然代表着望京的态度——
那便是师戎郡虽沦落郡县,此后照旧可与望京平起平坐。
“我既留下你,自然不会将你晾在一边,”赫连诚得了准信,心下一松,面上却不显,只一扬头道:“去前面瞧瞧。”
话音刚落,巷子拐角忽然冒出个四岁上下干瘪瘪的孩童,正捧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往民巷深处去。
那孩童全神贯注,仿佛手捧星辰,大气不敢多出,半点差错也不敢有。冬日夜寒,素月之下竟也冒出满头满脸的汗。赫连诚一行便赶紧退开道,让其先行。
经过的民宅中有妇人认出那孩子,匆匆迎出院门道:“铜锣真孝顺!是给你二亲捎的粥么?从菜市口往家端,要走不少路呢!”
赫连诚为照顾全城百姓,特地将粥棚安置在城中心的菜市口,倒是不曾想有孩童如斯,这般一步一脚印地往家里搬粥。
那孩童倒是知礼,闻言停下脚步,叫了人才回话,甚至还有些口齿不清,“阿翁阿母染病卧床,已是多日水米未进,这一口粥能救他们的命,纵使再远我也要去取来!”
妇人有些不忍,看着孩童枯瘦,脸色发白,上前关切道:“你只顾你二亲,自己可有喝上一口?”
孩童只一笔带过,“我先喂与二亲喝。”
说完孩童又告了别,这才重新迈开脚步。
妇人心知孩童救亲心切,只站在院门口目送,随即她目光一转,便与对面院中的老翁攀谈起来,“多亏新来的太守大人搭棚施粥,否则这数九寒天,不知又有多少人要熬不过去。”
“昨日粥棚还有衙役给田驺分发粮食种子,”老翁佝偻着脊背,说着停下手中活计,“我听巷口老孙说,这些种子粒粒饱满,也不知太守大人上哪儿购得的这些活宝贝!”
妇人闻言便踏入对面院中,“听说咱们这位太守大人从前是位皇商,身边还有一只纯白色的灵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那妇人想了会儿才一拍脑门,“腰缠十万贯,骑鹤下铎州,不正说的那位赫连太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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