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烦王婆,”谢含章欠了欠身,“阿蛮就在院外,不打搅二位兄长说话。”
谢元贞目送阿妹,看她远远站在院门外的池子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玩那一株遗世独立的素梅,随后才收回视线,对上谢云山殷切的目光——
“从兄,可是今日不顺利?”
谢云山与之对视一眼便兀自错开,“可惜,真是可惜!”
谢元贞一愣,“此话从何说起?”
那日移交后院之权后,谢元贞便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倘若金老三果真是细作,今日便是再好不过的良机。
只听谢云山叹了一口气才说:“你所料不错,今日小年宴饮,各地有头有脸的士族应邀赴会。府中众人皆忙得四脚朝天,那金老三果真按捺不住,要在厨房里下毒!”
鱼能咬钩,总好过大海捞针,只是从父到底也是做刺史的人,诸如收网这等小事总不该出错。
谢元贞虽这么想,但还是问:“可是他得手了?”
“我派了几个心腹埋伏周围,原本想待他动作之后人赃并获,一举捉拿,”说到这里,谢云山眉间才有真正的愠怒,“可大兄偏来横插一脚!”
僮仆们还在忙着,谢元贞见他们都低头顾自己的事,放低了声音又问:“从兄没同他提及此事?”
谢云山抚掌一拍,“正是提了,他才要去瞧那金老三的真面目!”
“.大从兄看着不像行事冲动之人。”
谢元贞这是客套话,可世家面前没有一己之私,大从兄平日再冲动,这种关乎阖府安危的事如何也能掉以轻心?
“可人千真万确是他带回府中,金老三若真是细作,大兄自然也难辞其咎——”谢云山字里行间透着懊悔,“怪我没劝住他!”
谢元贞心里沉了沉,“那金老三他可有逃脱?”
从父之所以轻描淡写要谢元贞安心养伤,无非是利刺不在己身,所以无关痛痒。谢元贞顺水推舟,若能借金老三之事叫从父明白,铎州谢府早已是李令驰囊中之物,他便能借此着手追查灭门一案。
可人要是没了,谢元贞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被大兄立斩于筵席之前,”谢云山瞥过谢元贞,只见他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可算把父亲多年笼络的一众士族都给得罪了个干净!”
谢元贞闭了闭眼,“就当金老三是个刺客,谢府大公子处置一个刺客难道还要向宾客交代么?”
“坏就坏在那金老三往前院跑,却不止是为逃命!”
这倒出乎谢元贞意料,只见他眉心微皱,又看向谢云山,“他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李令驰前脚带人将这些士族轰出老家,今夜他们自然不单只为年节而来,”此刻谢云山声音也低沉三分,凑近了才敢明言其中利害,“可那金老三偏当着父亲的面折辱那些士族,还杀了李郡百里家的长房嫡孙!你叫他们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金老三自是不比骆大娘这般,在谢府做了几十年活计,但他到底也不是什么生面孔。世家子弟眼见他自后院仓皇而来,捞走世家一条命不说,嘴里还向大公子讨饶,那他口中的大公子如何还能撇清干系?
世家这一条命可金贵得很,谢远山即便当众将金老三千刀万剐又如何,他们只会在背后议论谢府这又是在演戏。
“他想要离间?”谢元贞一针见血。
谢府今日的天罗地网只为金老三一人,想来金老三正是意识到这点,这才豁出命去,能拉一个垫背是一个。
“也许吧——”谢云山沉吟,“只是眼下人都死了,我就是想问也问不出了!”
半晌,僮仆们已收拾得七七八八,谢元贞又开口道:“从兄,其实能与谢氏为敌的,普天之下也没有几家。坏就坏在他这么一搅和,日后从父便是想韬光养晦,也由不得他了。”
金老三这一出弄巧成拙,于谢元贞而言却未必不是幸事,他就怕从父慷慨激昂要争输赢,实则心里根本没胆气与李令驰争高低。
“是啊,本来父亲还想借着宴会与各方联络感情,日后好与李令驰分庭抗礼。”谢云山话锋一转,“父亲也没料到李令驰这一招走得这么狠,都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竟是直接将别人的老巢给挪为己用了!”
这几日谢元贞断断续续听谢云山说起,李令驰人还没到铎州,已将江左各地搅得鸡犬不宁,方才所说那百里氏便是首当其冲,损失最重的江左士族之一。若非谢公绰官拜铎州刺史,树大根深且前有洛都谢氏殉国之义,怕是这偌大的谢府也得改名换姓。
“他一贯如此——”谢元贞槽牙轻磨,他死里逃生,早已亲尝过此人的暴虐无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谢云山被他这模样镇住,半是怕勾起他伤心,立即又换了别的话来说:“不过今日之事我已与父亲禀明,他心知是你的智谋,待应付完主上,便会来看你!”
谢元贞不知道从父又打算拣什么话来搪塞,顿时觉得有些疲乏,“从兄说的什么话,我与阿蛮不过客居——”
这下谢云山是真的板起脸来,“再说这话,从兄可真不高兴了!”
他话音刚落,一位长衫老者正走进来,谢元贞颔首道:“这位是?”
“之前给你看伤的正是他家儿郎,”谢云山解释道:“我原本想着中途换郎中对你病情不利,只是你总也不见好,还得让胡大夫来为你好好把把脉才能放心!”说着谢云山就请胡大夫往屋里去,“里头收拾得差不多,咱们进去吧!”
不过一时三刻,原先空空荡荡的屋子赫然脱胎换骨,盆里的热炭也满满当当,连一向畏寒的谢元贞都觉得有些热了。谢云山就跪坐在两人之间,眉宇间若有似无的急切,“胡大夫,从弟这脉象如何?”
胡大夫没有说话。
“从公子这底子是打娘胎里带的,本来好好将养也无大碍——”半晌,胡大夫才终于开口,他看着谢元贞苍白的脸庞,问:“从公子数月前可曾染风寒?”
……大夫说的不错,”谢元贞毫不掩饰内心佩服,“晚辈自入冬便常染风寒,不过今冬这次确实尤胜往常——胡大夫这么问,可是有何遗患?”
谢元贞如此说,心里也早有几分定论。冬至那日他刚能下地,紧接着竭力应战,又带妹脱逃,若非赫连诚那两颗灵丹救命,如何能撑到现在?
可他吞了人家两颗丹药,还对着阿妹说人家斤斤计较,谢元贞没来由自省,赫连诚一而再再而三,即便心有盘算,到底也真真切切救了他许多回——
若是有缘再会,谢元贞心想,他必定是要深谢府君大恩的。
“不对。”
胡大夫突然的一句,叫谢云山一时听不明白,“胡大夫,哪里不对?”
……是风寒,”只见胡大夫三指用了些力,须臾之后猝然睁眼道:“这是毒!”
谢云山猛地对上谢元贞,可他双眉紧锁,胸膛骤然起伏,眼见并不清楚此事。
谢元贞因风寒而不得南下,谢泓为幼子而遍请名医,府中上下皆为小公子奔走,就连宫中太医令也只说小公子这是风寒——
原来是毒。
谢元贞终于明白了。
“从公子切莫动气,”胡大夫见谢元贞又有些气息不稳,连忙叮嘱道:“老夫观从公子脉象,想必那次拔毒定然凶险万分。且余毒虽清,但这些时日从公子风餐露宿不得安养,又受了许多伤——”
胡大夫支支吾吾,谢云山倒比谢元贞还急,“胡大夫,你实话同我说,从弟这病还能不能治好?”
胡大夫摇摇头。
……大夫的意思,”谢云山心里砰砰跳,勉强仍怀几分希冀,“从弟这是内里严重过于外伤,可即便治不好,能否恢复个七八成?”
“从公子原本就有弱症,数月前那次无异于雪上加霜,此后种种——我看从公子还心有郁结,”胡大夫将手一撤,竟是当堂俯首跪了下去,“恕老夫直言冲撞,日久年深,恐非长久之相啊。”
“什么!”谢云山拍案而起,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赶紧将人扶起来,“胡大夫,府上的药材你尽可放心用!若是有什么珍稀难寻的,我也当尽力去找,可从弟还如此年轻——”
“老夫明白,”胡大夫起了身,仍垂着脑袋,“只是即便拼尽老夫一身医术,大约也不过五成把握!”
谢元贞克制着平息怒火,眼见从兄这般上心,终于也不免几分动容,他伸手拉了从兄衣袖,“从兄且坐下吧,天命如此,人力难为,莫要再为难胡大夫了。哪怕我只余十年——”
“季欢!”
胡大夫贵为铎州名医,多年来自诩药到病除,今日头一遭被人逼着说出只有五成把握这种话,他半是羞恼,半是谨慎,洋洋洒洒开了一堆药方、药浴与药膳,恨不能将从公子包成个药人,这才与二公子一同离去。
夜幕降临,兄妹俩用过饭食不久,谢含章便拖着谢元贞早早上床睡觉。
“才刚酉时,”谢元贞哑然失笑,小阿妹年岁未长,越来越有大人的模样,“这会儿你让阿兄如何睡得着?”
“那阿兄想听什么书,阿蛮念与你听,”谢含章坐在踏跺上,趴在兄长的脑袋边,“或是想听歌谣,阿蛮也能唱个三两句。”
谢含章信誓旦旦,可她所识之字皆来自于占卜之书,所以先前母亲才唠叨着要她入学堂,习正道。
谢元贞抚过谢含章额前的碎发,轻声问:“阿蛮知道了?”
离别如一日三餐,谢元贞不得不看淡生死,他现在强撑着一口气,不过是为报灭门之仇。可紧接着他就看见谢含章圆圆的眼眶中涌出了泪水——
“知道什么?”谢含章将不争气的泪水一把抹掉,偏过头去不看谢元贞,“阿蛮不知道!”
胡大夫进门的时候谢含章装作没看见,但胡大夫说过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敢忘。
“大仇未报,阿兄不会弃你而去的。”谢元贞轻飘飘将这一纸揭过,不顾谢含章的阻拦下了床,到书架上翻着一本适合开蒙的,才往床上回,“可过了正旦,阿蛮便十岁了,是该好好习字了。”
他回到床上,却没有躺下,反而弯腰要去脱谢含章的鞋,“床榻暖和,在家时阿蛮不是总喜欢钻阿兄的被窝么,快上来!”
谢含章怕挣动间伤了谢元贞的右手,只得由着他动作,乖巧地钻进温暖的被窝。夜深人静,屋内没有旁的人,仿佛一切如旧,此刻他们兄妹仍躺在洛都谢府的灯烛下,读一本早捻熟了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轻掩的窗户似被什么东西往里撞了下,砰的一声牢牢关上。
谢元贞听见动静,兄妹俩齐齐自床头冒出脑袋,紧接着便听见同一扇窗户外头,不断有撞击的声音传来——
“窗外是什么?”
第049章 倾轧
谢元贞话音刚落, 屋外廊下的两名侍婢已叫出声来,随即屋内脚步轻动,继而吱呀一声——
“从公子莫要开窗!”
侍婢晚了一步, 下一刻谢元贞瘦削的脸庞已然映在素朴的木框之中——
果真是那只白鹘。
“无事, ”谢元贞伸手摸了摸白鹘粗糙的爪子, 白鹘似是觉得有趣, 顺势就蹭了上来,于是他抬眸对侍婢道:“夜已深,你们且下去歇息吧,不必在门口守着。”
侍婢闻言面面相觑,低下头有些为难,“可二公子吩咐仆要好生伺候。”
“二公子可吩咐你们要听我差遣?”
谢元贞说话淡淡的, 叫人琢磨不定这是作色抑或宽和,侍婢们忖度片刻, 才齐齐点了头。
“那便下去歇息。”
侍婢们打了个弯拐去谢元贞的视线之外, 院中明月高悬,冬夜凉风刮过他的脸颊,他轻咳两声,才重新关上窗。
“阿兄, 莫不是府君就在附近?”谢含章也下了床, 她给谢元贞披上袍子, 兄妹俩端坐案前, 一大一小盯着面前的白鹘磨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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