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尽坐在了李子树下,脊背微弯地靠上了粗壮的树干。
总是屹立不倒的何尽也终于被疲惫压弯了脊梁。
他连一声叹息都无法发出声音。
闪烁着微光的萤火虫在何尽的眼前飞舞,何尽缓缓地抬起了手。
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落在了他的指尖。
“妈妈……”
他眼里闪动着微弱的光。
一片绿叶被风吹落,擦过何尽的指尖,萤火虫挥动着翅膀,从何尽的眼前飞向遥远的天边。
何尽注视着那个小小的光点,直到在月下消失不见。
他靠着树干,任由昏暗的光影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
——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何尽的心缓缓变空,身后却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打破了他竖立的屏障。
“何尽。”
他回过头,看向一瘸一拐的老人。
“舅舅。”
他直起身,却不等他站起来,老人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对方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睛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天听村里人说有个人开着车掉进了田里,我没有放在心上,晚上去何先生家的时候,却看到他有一叠厚厚的钞票,何先生说村里来了个有钱的年轻人,那个有钱人还是来找你的。”
何舅舅坐在了他身边。
“我本想等明天再来问你,却怎么也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你。”
何尽不想让舅舅知道那个人是刘恣,不想再让舅舅回想起那些糟心的过去。
而何舅舅看到他那幅像个闷葫芦不吭声的样子,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却也知道何尽死倔的性子,要他不想说,用钳子都翘不开。
“上回,我跟你说我认识你身边那个绿眼睛的年轻人。”
何舅舅提起了上次没说完的话。
那时他只说了一半,何尽就沉默的离开了。
这几天下来,何舅舅总觉得心里好像梗着一根刺。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把话说完。
“我抹不开面子,但你应该要和人家说声谢谢。”
何尽猛地一震,抬起头说:“你说什么。”
“之前在京市,就是他送我去的医院。”
轰的一声,何尽如遭雷击。
何舅舅叹了口气,低声开口,“我一向不喜欢这种有钱人,觉得他们不把人当人,觉得他们都和刘家那几个畜生一样,我现在也不喜欢他们,但我做了一辈子泥腿子,眼界小,我不想让你像我一样心里过不去。”
何尽却还处在震惊当中,他嗓音沙哑地说:“你说,是他送你去的医院。”
“是。”何舅舅点了点头。
何尽身体一软,但很快他就重获力量,猛地站直了身体。
“我……”他一时哑的说不出话。
何舅舅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我去找他,去……去跟他说声谢谢。”何尽脸色发白,手上绷起了青筋。
何舅舅看了他片刻,眼眸深邃地说:“去吧。”
何尽踉踉跄跄地跑上了那条漆黑的小路。
当年,得知何尽的母亲重病,何舅舅孤身一人从小河村去往了京市。
谁也不知道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庄稼汉是怎么去到京市的。
他独自去往了刘家,想要为自己的妹妹讨一个公道,却被当众打了出去。
在京市,法是法,规矩是规矩,权势却占领了半边天。
何舅舅投诉无门,在京市流浪了好几天。
而他的腿就是在一个雨夜被人撞断了。
等何尽知道的时候,何舅舅已经独自出了院,踏上了回到小河村的路。
何舅舅的腿也就此落下毛病,再也站不直。
得知这件事后,何尽痛苦了很久。
为了让他好过,何舅舅曾提过一句,说有个好心人将他送去了医院,若不然他这条腿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
后来何尽才知道,何舅舅的腿之所以落下残疾,是何舅舅自己不想花那个冤枉钱,想把钱攒下来给他,又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才一声不响的从医院离开。
而那时的何尽大学还没毕业。
现在何舅舅却说那个送他去医院的好心人就是吕锦誉!
何尽用力咬紧了牙根。
他曾阴暗的怀疑过,会不会是刘家人下的手。
他甚至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把所有卑劣又恶意的猜测都放在了吕锦誉身上!
他觉得他们是一丘之貉,觉得他们狼狈为奸!
少年时期的憧憬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变成了恨!
他恨刘家,恨刘恣,也恨他曾喜欢过的吕锦誉!
可他从未想过,吕锦誉并未做错什么。
那时的吕锦誉也深陷在无法自解的痛苦当中。
他却把那时脆弱又破碎的情感全都寄托在了吕锦誉身上。
是他!
是他不够成熟,是他不够强大,是他不够独立!
是他太弱小,是他太自怨自艾!
是他造成了何舅舅的悲剧,也是他自私的恨了吕锦誉这么长时间!
他以为他已经长大,却从未走出过去的回忆!
都是他!
是他自顾自的陷在了过去。
在迎面而来的风中,一声轻叹幽幽响起。
3344平静的开口。
【你们谁都没有错,你们只是没有在最合适的时候遇到对方罢了】
两个都不够独立坚强的孩子,两个被伤害的孩子,谈什么对错。
何尽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看着前面的吕锦誉,眼里闪烁着莹润的光。
对,他们谁都没错。
——
坐在槐树下面的吕锦誉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天空,干瘪的蘑菇就这样陪伴在他的身侧。
何尽,真的不会来了吗。
枯萎的槐花落在了他的脸上,如消逝的最后生机从他的脸上滑落。
吕锦誉抖动着睫毛,慢慢闭上了眼睛。
“吕锦誉。”
“吕锦誉!”
他猛地睁开眼睛。
没有听错!
他站直身体,回过头,看见了何尽的身影。
“吕锦誉。”
何尽一个用力将他抱进了怀里。
吕锦誉鼻头一酸,立即反抱住何尽的身体。
他眼眶通红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找我了。”
吕锦誉不敢走远,不敢离开。
他怕何尽找不到他,更怕何尽不来找他。
第163章 都市乡村
1
何尽看着吕锦誉的脸, 轻轻地啄吻上他的唇。
吕锦誉闭上了眼睛,顺从地抬起了头。
轻柔的吻落在吕锦誉的唇角,又落上他的唇瓣, 吕锦誉张开了嘴, 迎接了何尽的侵.入。
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细腻的吻充满缠.绵与温清。
吕锦誉感觉到了安心。
因为他听到了何尽心跳的声音。
他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听到过何尽心跳的声音。
而他无比确信,何尽的心在为他而跳动。
他抵着何尽的额头, 轻轻地喘气,在能将他泡软的满足里, 他轻声开口,“对不起。”
他搂着何尽的脖子, 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之前说永远不会给你道歉是气话。”
吕锦誉是个柔软又坦诚的人。
真的,非常可爱。
何尽抬起吕锦誉的脸,看着那双像绿宝石一样的眼睛说:“我知道。”
一句“我知道”,代表何尽回应了吕锦誉的道歉。
吕锦誉的眼睛又红了,他握着何尽的手,抚摸着那道疤,哽咽着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任何的解释都没有意义。
吕锦誉是亲历者,是见证者。
他有能力,却没有阻止, 就代表当时的他已经成为了加害者。
何尽发出了一声轻叹, 他坐在树下, 让吕锦誉坐进了他怀里。
“你知道当时的你有多耀眼吗。”何尽伸手拭去了吕锦誉眼角的湿意。
他笑着, 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吕锦誉的脸。
——
何尽的成绩非常好,他从来不让母亲担心, 为了学费,他拼命获得了所有的奖学金。
可他仍旧没有打破吕锦誉的高考记录。
何尽很小就知道自己有个不能见面的爸爸,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对那个所谓的爸爸也越来越没有好感。
在他的优秀表现下,成年那天,对方提出过要带他回家。
何尽拒绝了。
他不想和刘家沾上一丝关系。
可他不想,刘恣却并不想就这样放过他。
几乎是在他刚上大学的那一天,对方就以一种嚣张又狂妄的姿态对他展开了贬低和欺凌。
何尽是一个早熟的小孩,可早熟带来的代价却是他阴郁沉默,拥有一颗看似冷漠却极其容易破碎的心。
他的世界没有晴天,没有阳光,没有蔚蓝的天空。
吕锦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像一颗星星进入了他黑暗的世界。
他英俊、气度不凡、出身高贵,举止言谈都彬彬有礼。
吕锦誉是在他之前京市最年轻的高考状元,而他追随着吕锦誉的脚步成为了第二个足够出色的人。
那时的何尽刚上大学,吕锦誉却已经是最年轻的博士了。
或许吕锦誉不记得,吕锦誉曾帮教授代过一个月的专业课。
何尽就是那堂课的学生。
对方没有歧视他,也没有忽视他,在发现瘦瘦小小的他被孤立在最后排的角落时,对方让他坐在了第一排的正中间。
年轻英俊又贵气十足的吕锦誉面对面地看着他说:“我欣赏努力又认真的人。”
那是何尽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的眼中,站在了明亮的阳光下。
吕锦誉绝对是一个充满教养的天之骄子。
何尽就这样偷偷地看了吕锦誉很久。
偶尔,他会默默地跟在吕锦誉的身后,再停在恰好的距离,目送着对方离开。
何尽想着,他就是一块泥,一个生在暗处的影子,吕锦誉不记得他,看不见他,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却在那一个夏天的雨夜,他站在树下目送着吕锦誉离开的时候,吕锦誉递了把伞给他。
“快回去吧,别生病了。”
一句很稀松平常的话。
却像击穿了石头的雨滴,重重地打进了何尽的心里。
吕锦誉,真的太好了。
可就是这样好的吕锦誉,在那一年迎来了人生中巨大的打击,也让何尽从梦中清醒,认清了他和吕锦誉之间的差距。
何尽抱着吕锦誉的腰,看着远处朦胧的天空。
之后,他和吕锦誉再也没有任何交际。
离开学校的吕锦誉也离开了何尽的世界。
“因为劳累过度,我妈妈很快就病倒了,所以我也加快了毕业的时间,她说她想回家,那我就带她回家。”
病重的何妈妈无法乘坐任何的交通工具。
是何尽用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一辆三轮车,独自带着妈妈踏上了回家的路。
“最后她死在了村口,就在这里断了气。”
不算圆满,却也算如了愿。
吕锦誉枕在何尽的肩头,用力抱紧了他的身体。
何尽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但他今天似乎想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从那之后,我就决定留在这里。”
何尽抬头看着头顶这棵仿佛能遮云蔽日的老槐树,语气从没有这样温柔。
“我妈妈和舅舅是流浪到这个村子里的。”
连姓也是当时的村长帮他们落好了户籍。
何舅舅大了何妈妈十多岁,可以说,何妈妈是何舅舅带着向村里人讨饭一天天长大的。
他们扎根于这里,由村里人抚养,生了根,长了血肉。
当年何妈妈向往城市的繁华,执意要离开这里,导致何舅舅恨了她很久。
何妈妈的悲剧也是来自于天真的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就掉进了浮华尘世的陷阱。
现在,何舅舅老了,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些留守老人和留守小孩。
“我要留在这里,把他们一个个送走,直到我自己也埋进这片土地。”何尽轻声开口。
吕锦誉心口一震,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震撼。
这让吕锦誉觉得他那些所谓的情感显得如此渺小。
人存在于世上,除了情感,应当还有更宏大的责任和理想。
何尽放弃了他的前途,选择了这片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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