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柏莱死鸭子嘴硬,“是他输不起。”
姚乐菜冷笑,他放下手里的猪肘子,双手环胸,“我是从没见过比近战专攻下三路的人。该说你有谋略呢,还是无耻呢?”
柏莱果断选择前面的那个形容,“有谋略。”
“这就是你一脚踢我的胯,又一剑鞘捅我的臀的理由?”
在姚乐菜的质问声中,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前几天这孩子提到他和柏莱的比赛,总是支支吾吾不肯多说。
我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几步,靠在墙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颤颤巍巍地指柏莱,“啊……小莱……你……”你怎么把我那套全学会了!
敬重我的侄儿和养子都在这儿!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以前和一群傻叉alpha搏斗时,就喜欢脚踢阴茎,棍捅肛门,每每遇到有痔疮的对练,能让对方血溅当场,非常残忍!
柏莱也镇定了下来,他向来羞耻心都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格斗中要求体面,本就荒谬。”
姚乐菜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微笑地对柏莱点头,“你说的对,柏哥,”小菜上前扶住我的左手臂,“叔叔,你听到了吧,柏哥就是这么无耻地获胜。”
柏莱又扶住我的右手臂,“冬,是他太幼稚了。”
“是你!卑鄙无耻!龌龊肮脏的alpha!”
“哈?你这个无理取闹的小鬼。”
被他们两个人拉扯着,我眼神放空,耳边尽是姚乐菜和柏莱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的争吵。我真的不理解,他们俩单独一人时,都成熟稳重得不行,可一旦凑一起,总免不了唇枪舌战。
我瞧着两个表情越来越阴暗,阴暗到扭曲地想弄死对方的人,不由自主地发出疑问,“你们这算是欢喜冤家吗?”
“哈?”柏莱不可置信地看我。
“嘎?”姚乐菜被吓出了鸭叫。
总算是清静了,我长舒一口气,“其实你们要结婚,我也不会反对的,”我无比诚恳地再次表态,“婚礼当天别请我去发言就好。”
这招管用,姚乐菜和柏莱都露出了那种呕吐物已经涌到喉咙管了,但是不得不咽下去的表情。
“叔叔,猪肘子要冷了。”姚乐菜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
柏莱直接钻去厨房,“我去端菜。”
你俩到底是有多嫌弃对方啊!
拿到的通行许可证的有效期是春天以前,时间有限,因此柏莱到的第二天,我们三人就出发前往附属于中央星的卫星。中央星是世袭贵族共用的星球,而它的卫星,则是世袭贵族公用的墓地。
许可证被顺利识别,我们降落在星球的西南方向。舱门升起,茫茫的平原出现在视野中,灰白的尘土四处飘扬,险些给我闷了一口灰。
空旷的星球表面上,这儿没有一株植物,也没有动物活动的痕迹,人就是最高的标杆。天幕上的星星低垂,距离最近的中央星仿佛近在咫尺,灰色的星球如同一颗年老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生命。
我带着姚乐菜和柏莱穿过莽莽的荒野,往第三峡谷走去。那是独属于卡玛佐兹家族的垂直墓场,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尽管是第一次来,但这俩小子还不错,没有受压抑的精神磁场干扰,呼吸频率都还好。
要是他俩没拌嘴就更好了。
“你今天是左脚迈出飞船的,果然alpha都是会给人带来不幸的生物。”姚乐菜说,显然他还在记恨在昨晚的枕头大战上被柏莱偷袭的事。
“总是把alpha挂在嘴上,”柏莱对姚乐菜吐出的黑泥充耳不闻,他调整着护目镜,泰然自若地看向姚乐菜,“你该不会是A性恋的深柜吧?”
姚乐菜脸上的笑容逐渐险恶,我眼看他要放大招了,话题又得变得危险,连忙打断,“行了行了!你们放尊重点儿,都到墓星了,别吵吵闹闹的。”
两人总算消停了。
但没过几分钟,姚乐菜回味过来了,很委屈地扭头,对我说,“叔叔拉偏架。”
我还没说话,柏莱就抢先一步拱火,“冬可真是偏心。”
姚乐菜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问柏莱,“我和我叔叔说话,关你什么事?”
柏莱欠揍样地摊了摊手,“作为被偏心的一方,怎么不关我的事?”
小菜和小莱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唇枪舌战了,我忍无可忍,祭出终极法器——我的拳头,“你们两个!”我给他们一人一拳,很公平,两人都被我打得捂住腹部,“给我安静点!”
皮肉之痛果真有效。后面的路上,不论是姚乐菜还是柏莱都只顾着龇牙咧嘴,再也没空企图拿话噎死对方。可喜可贺。
第三峡谷是最大的垂直墓场。我们坐在悬浮传送台上,峡谷徐徐升起,紫色的岩壁包围了我的四周。
四个方向的岩壁里从上到下,整齐地镶嵌着卡玛佐兹和另外三个世袭贵族的继承人棺材。棺材里的每一具尸体都经过入殓师的修缮,被定格在最完美的死亡时间。玻璃器皿在幽暗的环境里反射着光线,像是在石头里露出光滑蛋面的宝石。
朝向北方的岩壁是属于卡玛佐兹家族的,历代卡玛佐兹沉睡于此。我脱下外袍的兜帽,姚乐菜和柏莱也如此,墓场寂静无声,一张张女性的脸庞从眼前滑过。
卡玛佐兹是唯一指定了继承人第二性征的家族,必须是女性,也只能是女性。‘唯有女性足够坚韧。’是刻在第一位卡玛佐兹墓碑上的墓志铭。
悬浮台缓缓下降着,降到三个方向的崖壁内都不再有棺材,唯剩下卡玛佐兹,降到光都无法渗进来的深渊,峡谷最深的洼地,降到我的老师达达妮·卡玛佐兹面前。
我带着柏莱和姚乐菜走下悬浮台,他们打量着四周,我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
“没有棺材代表已经断代了,”我说,“就像卡玛佐兹,这个峡谷里的四个家族都断代了,再也不会有继承人。”
在人神共治时代辉煌无比的百位世袭贵族,如今也不过只有二十一位仍在苟延残喘,靠着单系血脉传承。
五十三岁的达达妮·卡玛佐兹看上去比我年轻多了。她闭着眼,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朱红的唇微启,隐隐可见洁白的牙齿。她有小麦色的肌肤,和一头红棕色的短发。
按照她生前的嘱咐,入殓师兢兢业业地保留了她额前的两撇刘海,甚至为了保持它挺翘的形状,还打了致死量的摩丝。至今为止,我也不知道达达妮老师为什么这么坚持那两撇蟑螂须似的刘海。
“打个招呼吧,这位就是我的老师,达达妮·卡玛佐兹。”我向柏莱还有姚乐菜介绍说。
两个孩子很有礼貌地低下头鞠躬,顺带在祭奠台上放下手里的白菊。
达达妮老师没死的话,也九十多岁了。我一边点燃手里的烧香递给小菜和小莱,一边想九十多岁的达达妮老师会是什么样。
可能她会和我吵好多架,尤其是知道我离开了精神疗养所后,逃避一切地和裴可之结婚,当了好几年的家里蹲——啊,她大概会发很大的火吧?会指责我不思进取,会摘下眼镜,冷漠又严肃地告诉我说,‘我对你很失望。’
可惜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都只存在于我的遐想中。她也早就死在了我的三十一岁,死在我仍在疗养所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的三十一岁。
她在生命消亡的时刻有挂念过我吗?毕竟,冻死的前两天,她才来看望了我。
‘实在不行就拿水泥把肛门封住吧。’这个没品老师如此建议过我。
我抽搐着嘴角,心里思考该怎么谋杀她,嘴上极其委婉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我倒也没松到这种程度,老师。’
见我不采纳,达达妮撇了撇嘴,‘好吧,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想法了,’接着,她仰头大喝口酒,醉醺醺地要和我玩划拳,输的人要脱一件衣服。
‘啊啊啊!你这个酒鬼!’我抱着身上仅剩的病服,疯狂拒绝,‘你清醒点儿!这是疗养所,我是你学生——别扒我!别扒我!嗷嗷!’
五个护士轮番上阵才压住达达妮。胡闹结束,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病床上打鼾,我含着满腔的恨意收拾身上乱七八糟的衣服。
她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和我吃了顿晚饭才告别。
离开病房的前一步,她对我说了什么呢?
我记得她伸着懒腰,懒散地向我挥了挥手,对我说,‘要活下去啊,小冬。’
我仍不知道达达妮死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是释怀吗?或者感到解脱?她说过很多次这是一个好人都死光的时代,也说过很多次,‘卡玛佐兹……说到底,都是麻烦的制造者和战争的帮凶犯。因为仇恨,这个姓氏才得以延续至今,世界已经不再需要卡玛佐兹了。’
可能她也有不甘。她这一生,她爱的为别人死了,爱她的最终选择了离开。唯一的、她的孩子,至今仍不知道葬身何处,又是哪块没有名字的碑。
我看着柏莱和姚乐菜依次将手中燃烧的立香插入达达妮的供奉台内,沉木燃烧后的檀香袅袅的传来,一滴蜡油从最中间的香烛缓缓流下,最后凝固。
两个孩子做完这一切,回头望向我,他们的表情不约而同的谨慎且小心,生怕哪儿没做好,冒犯了这次的祭祀。
有啥好怕的呢?我笑着摇头。
“再鞠个躬吧,”我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说,“鞠躬时默念一下自己的名字、身份编码、住哪儿、有什么心愿,说不定能实现呢?”
柏莱和姚乐菜对我的话都欲言又止,一个看上去很想顶嘴,一个看上去很想吐槽。但两人纠结了几秒,还是没有开口,乖乖地按我说的办。
我和两个孩子一起弯下腰,微弱的火光在黑暗的峡谷中跳跃着,照亮了达达妮沉静的脸庞和她碑上的墓志铭:
「死了,拜。勿念。
念也行,但是别哭,更别流鼻涕!怪恶心的。」
第91章 没了屋顶的房子(五)
我和柏莱还有姚乐菜在墓星附近的旅馆宿下。
我们仨紧赶慢赶,也能在凌晨回到家,但没必要这么着急。反正小菜和小莱,俩人假期都没别的安排,不如到处晃悠晃悠。
旅馆建在荒芜的人造卫星上,卫星规模极小,开巡航车五小时便回到了起点。我对这颗星球很熟悉。从二十三岁被达达妮老师带来墓星祭奠她的老师,到六十九岁,差不多是每一两年就要来一次。
我带两个孩子去吃我最喜欢的烤玉米店,没有多余的蘸料和配方,就是在铁炉里烘烤玉米,再拿香烛烤烤……我承认香烛烤看上去是挺阴间的,但味道确实不错。我们三个人手一个大玉米棒子,边啃边溜达。
我是滋哇乱啃,看到什么啃什么,啃啃啃。柏莱是相当严谨地一排排啃,好像要在玉米上修马路。姚乐菜则是将玉米掰成三段,依次吃。他们俩的吃相还算文雅。
到处都是推着移动零售车的商贩,除了些吃食,更多的是纸糊的祭品。一路看下来,眼花缭乱,我深觉这次祭拜达达妮老师草率了,就点了烛和香,都没给她烧点儿金元宝什么的。
忽然,远处传来了争吵声,我和小菜、小莱互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比划几个手势,确定站位。随后,我们仨默契地飞速上前,占据最佳观众席位。
“这都是新的尖货儿!”摊主指着客人红袋子里的祭品嚷嚷道。
客人火冒三丈地逃出那些尖货儿,光碟形状,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白花花的肉体,“什么尖货儿?你让我给我们老祖宗烧这种片儿?!你安的什么心!”
“死人怎么不能看了?谁规定死人就没有性生活了?死人不能bokiboki了?谁说的?哪条法律规定的!”摊主拍桌而起,怒发冲冠,指着客人大骂,“你们祖宗怎么有你这样的不孝子!”
客人也不甘示弱,“你给的都是男同片!我们老祖宗是女同!恐男!”
“啊……”摊主的气焰顿时熄了,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表情从义愤填膺变成尴尬讪讪,“这样哦……不好意思,给您换一下。”
闹剧结束,我和柏莱、姚乐菜静静地走开。一种死寂般的无语在我们中扩散,我沉吟许久,直到那家卖祭品片儿的小摊再也看不见了,我缓缓开口,“你们以后,千万不要给我烧片儿啊……”
我回过头,语重心长地告诉两个孩子,“我是萎人。”
柏莱和姚乐菜同时露出复杂的表情,类似于又无语又想吐槽,但想到我嗝屁了顿觉忧伤,最终欲言又止。
玉米啃完了,我打算带两个孩子去我最喜欢的牛肉汤店,我记得那家的拌面味道一绝。我扔掉木棍,拍拍手,身后的姚乐菜对我说,“叔叔,你可以不死吗?”
“啊?”我哭笑不得,“我不死我干嘛?”
姚乐菜和我四目相对,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耳朵霎地红了。
柏莱少见地没出言讽刺此时陷入窘境的姚乐菜,他同样看向我,“留下来,留得更久一点儿。”柏莱说。
我笑着摇头,“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
两个孩子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正值青壮年,周围的家人、朋友也同样尚且健壮,衰老、死亡离他们太遥远了。我大概会成为他们生命中第一个死去的亲属吧。
气氛不可控制地沉入低迷。“好了好了,怎么垂头丧脸的,我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真是的。”我搂住他们俩的肩,老实说,要是小菜和小莱再长高点儿,我的脚都要悬空了。
“我会在更大的生命轮回里看着你们,别害怕。”我告诉他们。
两个孩子没说话,情绪依旧不高涨。我只能一手牵一个,拉着走,我们仨并排着,跟大闸蟹似的。
把这颗小卫星逛了个遍后,天色彻底暗了,我们找到了位于东方的旅馆。
旅馆以大厅为中心,所有房屋呈扇形分布。我们睡在中间的平房,三张床,俩房间,我一个,姚乐菜和柏莱一个。他俩听到这安排,挺不情愿,我倒是无所谓,“要不你们谁和我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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