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洲轻描淡写地道:“寻常之时,叶仲卿的生死或许与我无关。但今时不同往日,朝廷吝啬,对流番洲分文不拨。我既要确保数万将士的生计,又要筹措钱粮以赈灾民。薛凌云提出了一个策略,趁着游夏贼子势力尚弱,我们一举攻破龙吟关,深入其腹地,仿效他们,也进行一次掠夺。”
栾清平一时语塞,略显尴尬地道:“游夏贼子之所以劫掠,无非是因为穷困潦倒。难道我们真能从这些强盗的口中夺食吗?”
叶长洲嘴角勾起一抹笑,缓缓道:“世间之事,往往出乎意料。人在绝境之中,心中的恶念如潮水汹涌,即便是天翻地覆的造反之事也敢为。从贼巢中掠夺一番,又算得了什么呢?”
夜色如墨,坞原城外山林中,叶仲卿和赵亮策马疾驰在林荫小道上。只要翻过这座山,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坞原城门口。
两人几乎是日夜不停息策马狂奔,到这里时已经是人困马乏。赵亮胯下那匹马率先不支,一个不慎脚下踏空,一声嘶鸣栽倒下去。赵亮也从马背上摔下来,人重重摔到地上滚了两三圈才停下来。
叶仲卿连忙勒住缰绳,让马停住,急忙下马一看:赵亮摔得龇牙咧嘴捂着肩膀艰难起身,那匹失足的马则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只剩喘息。
“马累死了。”赵亮一瘸一拐走到叶仲卿身边,看着倒地的马匹,也是累的直喘气。
叶仲卿刚要说什么,只听身后“咚”一声闷响,他的马匹居然也直接倒在地上,看样子是起不来了。
“马上就到坞原了。”叶仲卿皱眉看着两匹累死的马,转身便往前走,“走吧,走回去要不了多久。”
“王爷!”赵亮实在走不动了,站在他身后大喊。
“怎么了?”叶仲卿停下来,转身看着他。
昏暗的林荫小道上,赵亮佝偻着身躯,捂着摔伤的肩膀,狼狈不堪地盯着叶仲卿,声音充满悲哀:“王爷,停下吧,别回去了。”
“为什么?”叶仲卿见赵亮如此,心中涌上来一股不好的预感,疑惑地看着他,“不是你劝我回坞原的吗?如今坞原近在咫尺,为何不回去?”
赵亮似有难言之隐,被叶仲卿直视着,连忙低头不与他目光接触,颤声道:“是。是我劝王爷回坞原,但今时不同往日,您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叶仲卿见他这般奇怪,朝他一步步走去,“今日怎么了?你把话说清楚。”
赵亮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动了,却在叶仲卿的逼问下忍痛退了几步,低头颤声道:“王爷,您别问了!听属下一句劝,坞原回不得!”
“为何回不得?”叶仲卿见他逃避,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抓住赵亮胸口衣襟,逼问道,“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坞原发生了什么?你是母后的人,是不是她教你说这些话?”
照亮被他抓着衣襟,把头偏向一旁不看他,声音带着几分怒气:“您能不能听我一次?您就别打听了!我真的是为您好!您现在就往回走,回流番洲,或者去东南,千万别再回来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叶仲卿狠狠推了他一把,赵亮被他推得往后退了几步。
叶仲卿彻底被赵亮激怒,又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盯着赵亮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低声怒道:“我是珩亲王,是西山营的统帅,不回坞原回哪里?!”
赵亮被他揪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仍然紧闭双眼,声音却越来越冷:“王爷,我听命于人不能多说。您若不听我的,再往前走,一定会没命的!”
“我看谁敢!”叶仲卿一把松开他,转身摊开手望着四周黑压压的树林大声道,“我叶仲卿堂堂珩亲王,当今陛下二皇子,没有陛下的命令,我看谁敢对我不利!”
他冷厉的声音回荡在山林间,只惊起了几只沉睡的鸟。虫鸣吱吱,风声呼呼,只有这些回应叶仲卿。
叶仲卿拾起马背上的行李,冷冷看了赵亮一眼,寒声道:“你既害怕,我们就此分道扬镳!”说完背着包袱,毅然决然往坞原方向走去。
他刚走出几步,忽然背后一阵尖锐的破空声袭来。叶仲卿大骇,猛地转身,只见赵亮站在一丈开外,手里拿着一只极小的机驽,正对准自己。
叶仲卿尚未反应过来,电光火石间,机驽“嗖”一声射出一支极小的箭,瞬间插进叶仲卿胸口。
叶仲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愕然地头看着胸口那支箭,痛感这才袭来。他双膝一软,捂着胸口跪倒在地,咳嗽了一声,张口就吐了一口血。
“我说过!你再往前走,一定会没命的!”黑暗中,赵亮声如恶鬼,拿着机驽,一步步朝叶仲卿走来,另一支已经上弦的羽箭对着叶仲卿,“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叶仲卿痛得浑身颤抖,剧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如果不是没日没夜的赶路耗掉了绝大部分的精力,赵亮那支冷剑根本伤不了他。
“狗贼!你敢!”叶仲卿擦了下嘴角的血冷厉的双眼在夜色中犹如野兽般危险,调动全身力气,暗中积攒。赵亮这一箭本来是对准叶仲卿心脏,但没想到叶仲卿突然转身,便只令他受伤,并没有致命。
赵亮手持机驽一步步朝叶仲卿走去,寒声道:“那一箭算你命大,这一箭,你还能那般幸运么?”
黑暗中,寒白的箭簇直指叶仲卿脑门。叶仲卿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笑,待赵亮走到他身前五尺开外,叶仲卿突然像狩猎的猎豹般猛地跃起,手中匕首“唰”一下快如闪电划过赵亮的脖颈。
赵亮只觉脖子一凉,一下站住了,愕然抬手一抹,发现脖颈血流如注。叶仲卿那一刀精准地割断了他的大动脉。
赵亮捂着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直挺挺倒了下去,手中机驽也摔在地上,失去了威胁。
杀了赵亮,叶仲卿再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又半跪在地。目光沉重地落在自己的胸口。那支箭虽未夺去他的性命,却深深刺入了他的肺腑,若不及时救治,生死难料。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远方,坞原的轮廓在眼前若隐若现,可是如今却回不得了。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后的命令,赵亮的暗杀都让叶仲卿明白:他们都不希望叶仲卿在叶政廷病重之际回坞原。
如今叶仲卿孤身一人,手中无兵,又身受重伤,若是再遇到刺客,处境堪忧。叶仲卿心中迅速盘算,不如转头去西山营,那里是他的根基所在,有他的亲兵和部将,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对他构成威胁。
他强撑着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朝西山营方向而去。刚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树林中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似乎有不少人正朝自己追来。
“不好!”叶仲卿大骇,受伤之下只得忍痛往西山营方向狼狈不堪地逃去。
月黑风高,薛凌云带着几个飞骑抄近路往西山营方向而去,在路边等着叶仲卿。他和部下几匹马换着骑,于昨夜发现叶仲卿和赵亮的踪迹,追了一天一夜,薛凌云猜测太子定会在半路截杀叶仲卿,叶仲卿仓皇之下只能往西山营逃去。于是薛凌云决定不往坞原方向而去,而是直接在西山营路上截他。
一行黑衣人,面容尽被黑布遮盖,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薛凌云翻身下马,孤身一骑自远方风驰电掣般赶来。那紧随其后的骑士一落地,便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声音急切:“将军,叶仲卿身负重伤,遭到两路人马伏击,正向此方向仓皇逃窜!”
薛凌云迅速将面罩上提,露出那双冷冽的眼眸,低声果断下命令:“兄弟们,准备伏击!”
士兵们闻声而动,整齐回应:“诺!”
他们迅速将马匹藏匿于林间的山坳之中,如猿猴般敏捷地攀上道路两旁的参天大树。他们迅速取下背上的火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下方的路面,一旦有猎物从此经过,必将被强大的火力覆盖,被打成一只筛子。
叶仲卿身处绝境,狼狈逃亡。胸口中箭,血流如注,头发散乱,他不知自己奔跑了多远。手中的长剑时而抵挡身后的冷剑,时而作为拐杖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重伤之下,他的速度已大不如前,但身后的杀手却始终未能追上,只是不断地用冷箭逼迫他前行,似乎只是想将他赶走。
生死关头,叶仲卿无暇猜测追杀者的身份,他只知道逃命是唯一的选择。他气喘吁吁,步履蹒跚,突然身后传来厮杀声,似乎追兵之间发生了内讧。叶仲卿心中暗喜,趁此机会拼尽全力向前奔跑。只要离西山营近一步,他的生机便多一分。
就在他以为能趁机多跑几步时,一支长棍如闪电般从后方飞来,狠狠地朝他的腿部袭来。叶仲卿大惊失色,想要提气跃起躲避,却已力不从心,结结实实地挨了这致命一击。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捂住受伤的小腿,痛得龇牙咧嘴。
黑暗中,一个身全身黑袍的人宠树林中走出来,走到叶仲卿面前,冷冷看着重伤倒地的叶仲卿,那人拉下面上面罩。
冷月之下,只见她面容苍老,竟是皇后袁氏!
袁氏眼里的冷漠如冬日寒冰,凝视着地上痛苦挣扎的儿子,仿佛他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
第223章 袁氏狠杀子
“母后!”叶仲卿捂着胸口惊骇喊了一声,“是您要杀我?!”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充满不可置信的震惊和愤怒。强忍着身上的剧痛,难以相信地望着那个曾经温暖他、呵护他的母亲。完全不敢相信,昔日慈蔼的母后,竟然真的有一天会拿着刀子直指自己。
袁氏一双冷厉的老眼盯着他,眼中半分慈爱也无,冷眼看着叶仲卿流血,看着他在地上挣扎爬起又跌到,看着他惊慌失措伤心欲绝。
叶仲卿的心突然好痛好痛,似被一把尖刀慢慢戳穿,鲜红的血流出来,弥漫整个天地。袁氏,他的亲生母亲,竟然与太子联手,要将他置于死地。他死死捂住胸口,之前佯装毫不在意袁氏偏心的痛,突然间都天崩地裂地汹涌而出。
原来,即便是亲生的孩子,也有爱和不爱的区别。
原来,自己认为已不再需要的母爱,其实从未得到过。
即便曾经有过的母慈子孝,如今看来也只是虚假的伪装,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在太子与自己之间选择了太子,为了权力而牺牲自己。她的心中没有爱,只有冷酷和残忍。叶仲卿想起了曾经害怕手足相残让父母心痛的担忧,如今看来显得如此可笑和幼稚。
她没有心的,怎么会心痛。
叶仲卿忽然无声地笑起来,笑得浑身抖动,笑得血从伤口喷涌而出,笑得跌坐在地,捶胸顿足,凄厉的笑声在山林中回荡。
“轰隆!”沉闷的夜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方才还昏暗的月亮躲在乌云中,暴雨“噼里啪啦”倾斜而下,冲刷着漫天的悲愤和凄厉。
叶仲卿笑了一场,又哭了一场,袁氏就像一尊无情的佛像,始终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的儿子在雨里狂笑疯哭,看着他血流如注,看着他狼狈不堪无法起身,没有一丝怜悯和愧疚。
叶仲卿哭完了,身上被暴雨淋得湿透,身上的血迹也被冲刷干净,缓缓拄着长剑站起来,直起身子直面袁氏。
“母后,你是来送我上路的吗?”叶仲卿开口问道。一出声,声音竟然没有丝毫愤怒,嘶哑中带着些许温柔,仿佛还和母亲像往日那般亲密无间。
“我来,是劝你不要回坞原。”袁氏终于开口。虽然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但声音里的还是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坞原是父皇和母后,还有太子的家,所以不再是儿臣的家,是吗?”叶仲卿身子摇摇欲坠,颤声问道。
袁氏闭目仰天,苍老的眼睛流下一道眼泪。不过在叶仲卿看来,那是鳄鱼的眼泪,是令他作呕的脏东西。
“你怕我回去跟你的宝贝儿子争夺皇位,所以要杀了我。”叶仲卿冷笑,后退了两步,双眼通红,“如果你要杀我,那请你亲自动手吧。”
袁氏枯瘦的身子在宽大的氅衣下晃动了两下,颤声道:“只要你不回坞原,不去西山营,我可以不杀你。”
听她这么冷酷无情的言语,叶仲卿冷笑了两声,这才明白方才刺客内讧,是太子派来追杀他的人和袁氏的人马发生冲突。必定是袁氏不让叶伯崇杀叶仲卿,所以才出手阻止叶伯崇的人。如果叶仲卿能主动离开坞原,远离西山营,她也不愿手刃亲子。
“如果我不离开,你当真下得去手?”叶仲卿突然挣扎着一步步冲向袁氏,双眼充血,愤恨不已。他的胸口还在汩汩流血,但此刻身体的痛,远不及心中的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孩儿吗?我不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吗?”叶仲卿嘶吼着,悲痛又不解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袁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因为太子只有一个,皇位只有一个!而你,拥有的军功和权势已经足够,你不该再觊觎那个位置。”
“我的军功、权势,都是我拼了命挣来的!”叶仲卿怒吼着,眼中闪烁愤怒的光,“他一个庸懦蠢材,凭什么做太子,拿什么去服天下人?”
“住口!”袁氏愤怒上前,“啪!”一个巴掌扇向叶仲卿,却只将他打得脸偏向一旁,丝毫伤不了极度愤怒中的珩亲王。
“就凭他是你大哥,就凭大盛立国之初他就是太子!就凭他为你父皇,为你,为大盛天下,陪着本宫在方氏那里做了十多年的人质!我们欠他的!谁敢不服他,本宫就杀了谁!”袁氏声嘶力竭冲叶仲卿咆哮,颤抖着手指着他,失了智般厉声吼道,“于孝心,在本宫心里,你永远都比不上你大哥一分一毫!”
看着完全疯狂的袁氏,叶仲卿万念俱灰,倒退了两步,差点摔倒。狼狈不堪地扶着树干,心底那一丝为得不到母爱的不甘,也彻底烟消云散:“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既然你心里只有大哥,你当初生了我何不就地掐死,你为何将我养大,让我尝过母爱的滋味,教我明白那么多的道理,回头你再恶狠狠地告诉我,你根本不爱我!你心里只有那个无能的蠢货!这大盛的江山,有一半都是我替父皇打下来的,我凭什么坐不得那个位置!你偏心!就因为当年跟你去为人质的是他,不是我!可是我呢?我不是你亲生的孩儿吗?!我在战场跟人搏命的时候,你可曾心疼过我半分?!我恨你!”
听着亲生儿子声嘶力竭的控诉,袁氏的心如同被钝刀割裂。可是她知道眼前这个儿子对皇位有近乎疯狂的渴望,更有叶伯崇这辈子难以企及的手腕。若是放任他返回坞原,一旦自己和叶政廷离世,叶伯崇将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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