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残月之下,祁朝天已经发现了他的身影,拖了长刀,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来。
赤红的瞳孔,高大的身躯,凌冽的杀气……严风俞艰难地咽一口吐沫,惊愕难当地发现,自己在杀意滔天的祁朝天面前,就像只还未长成的狼崽子企图与成年的雄狮叫板一般,简直不值一提。
祁朝天提刀,一刀平劈却势如猛虎,排山倒海一般,惊得瓦楞叮当作响,严风俞挥刀格挡,两刃相击,金石回荡。
祁朝天攻势凌厉,中了毒之后,周身所萦绕的真气当中隐隐充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这股邪气使他出招速度更快,杀伤力更强,雷霆万钧一般,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朝严风俞袭来。
严风俞已然心生畏惧,求生欲使他不管不顾地催动了十二分的真气与之相抗,盏茶过后,真气屏障先是破出一个小口子,继而全线崩溃,霸道而凌冽的真气裹挟着丝丝缕缕的邪气犹如寒冬时节的牛毛大雪一般铺天盖地地侵袭而来,严风俞咬着牙,一时身坠冰窟,一时如被火烤,浑身经脉好似一寸一寸地被撕裂一般,痛不欲生,与此同时,这股熟悉又陌生的疼痛感也让他慢慢地镇定下来。
姜金水不是祁朝天的对手,他亦然,倘若祁朝天神智清醒,顾念往日的交情,下手时留有情面,自己恐怕还能与之切磋一二,可如今祁朝天中毒,神志不清,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每一招都直奔杀人而去,继续打下去自己绝对没有活路,所以还不如先避其锋芒,再伺机折返。
打定注意后,严风俞刚要离开,外头再次传来脚步声。
祁朝天分了神,周身所释放出的强大威压亦有片刻的松懈,严风俞瞅准了时机,一刀格开他的攻势后,将自身所学的轻功催发到极致,转眼消失在祁朝天的眼前。***祁云弘带着一众护院折返时,还没进院,就嗅到了满院的血腥气,稍稍靠近,又看见了满院的护卫尸体与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
——祁朝天中了毒,功力虽然有所提升,五感却不如先前敏锐,是以,他虽然无法发现严风俞,祁云弘却一眼认出了来人。
想起了什么,祁云弘立刻大吼一声,上前助力。
“原来是你!”祁云弘怒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伤了云承不算,还要杀这么多人!”
严风俞百口莫辩,还没来得及提醒他不要靠近祁朝天,祁朝天的大刀没入他的身体。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祁云弘根本来不及反应,胸口传来刺痛,祁云弘动作一顿,刚刚提起的一口真气也在这一刻散了个干净,一声闷哼过后,祁云弘摔在地上,转过头,祁朝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刀尖还沾着他的血,祁云弘百思不解,艰难又迷茫地喊了声:“爹?”
祁朝天无动于衷,失去严风俞那样强有力的对手后,他将祁云弘视作下一个目标,木着一张脸朝祁云弘的方向走过去,祁云弘撑着身体慢慢向后挪去,眼眶里因为恐惧,也因为难以置信,而蓄满了泪水。
“爹……你怎么了!爹……我是云弘啊!爹,您不认得孩儿了吗?爹!”祁云弘声嘶力竭地喊道。
祁朝天依旧无动于衷。
高大的阴影一寸寸蔓延,逐渐笼罩了祁云弘全身,脚尖对上脚尖,祁朝天停下脚步,祁云弘满眼悲戚,祁朝天举起刀,祁云弘闭上眼睛,刀刃落下的前一刻,祁朝天忽然停下了动作。
有一道光照进来。起初微弱,越来越强,穿过一层层灰翳,照进记忆深处,光芒的尽头,一个衣衫褴褛瘦骨伶仃的小娃娃正警惕又慌张地看着他。
祁朝天看见年轻的自己从冯管事手中的纸袋子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递出肉包子的那一刻,小孩眼中的警惕与慌张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惊讶与欣喜。仿佛从未见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一般,小孩一把接过肉包子,三两口吃完,随后张开油乎乎的小嘴,脆生生地喊了声“义父!”
冯管事哈哈一笑,祁朝天看见自己捏了捏他肉乎乎的小脸,纠正道:“不是义父,是爹爹!”
小孩呆愣片刻,顺从改口,一声响亮又清甜的“爹爹!”回荡在临州城刚刚置办的祁家大宅里。
“嗳!”祁朝天看见自己哈哈大笑,然后指着一旁仍在襁褓里的小娃娃道:“这两个是你弟弟,这个是云承,这个云岚,云弘,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们的大哥了!”
春风佛过,一片桃花落在水面。院门口,沈季二人一面拌着嘴,一面缓步走来,沈郁一袭青衫,神色平淡,望向季阳平时,眼睛里却有温暖而和煦的光,季阳平没有看他,箭步上前,一把抱起了刚刚吃完肉包子的小娃娃…………
记忆如潮水般一拥而上,又如潮水般悉数褪去,蒙在眼前的那一层灰翳却在潮水洗刷下,渐渐隐去,脑中重现清明,祁朝天看着祁云弘与自己正在落下的刀子,一时只觉得气血翻涌,头痛欲裂,刚刚褪去的嗜杀欲念也在这一刻逐渐升腾,仿佛即将出柙野兽一般,就要挣脱理智的牢笼。
咬破了舌尖勉力保持清醒,祁朝天梗着脖子,无比艰难地向祁云弘道:“弘儿……快……走……”
一句话几乎耗光他的理智,祁朝天咬着牙,转头看向严风俞,“……后院……云岚他在后……带他们……走!”
脖子上青筋暴起,祁朝天已经克制到极致,“……杀……了我……杀了我……快!”
看着眼前的情形,再愚钝的人也能猜到事情的真相了,祁云弘难以置信也不敢相信。
“爹。”他抬手握紧祁朝天的刀尖,喃喃道:“你怎么了?爹?我不走……爹……”
话没说完,祁朝天的瞳孔已经再次染上嗜杀的血色,狂吼一声,他倏地抽出刀刃,又用力劈下。
下一刻,祁云弘的耳畔掠过一道凉风,他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严风俞已经眼疾手快地提着他的衣领,带着他躲去了暗处。
“你爹已经中了剧毒。”
严风俞来到此处只为祁云岚,其余事情他一概不想去管,可是不知为何,他竟还是留了下来,耐着性子,对哭到不能自制的祁云弘道:“你爹受伤已经超过三个时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毒药已经深入骨髓,没得救了。”
祁云弘还是不敢相信,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严风俞见他平日里四平八稳老成持重的,遇到事情还不如祁云岚镇定,当下没了耐心,压着嗓子道:“云岚在哪里?带我去找他!我带你们离开!”
“……云岚……云岚……”祁云弘仍是在哭,可在听见祁云岚名字的一瞬间,他的神情已然变得有些不同。
有人生性坚强,有人历经磨砺,祁云弘七岁以后就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他天资愚钝,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他生性软弱,打架还要靠两个弟弟来帮他。
他没有云承机警,没有云岚应变,可要说有什么是旁的任何人都比过的,那就是他对家人的在乎。
就像溺水的人找到了救命的那块浮木,就像迷路的人看见了黑暗里的那束光,「祁云岚」这个名字与他而言就是那块浮木、就是那束光,能够给他畏畏缩缩的身体平白注入了十二分的勇气。
擦干净眼泪,祁云弘仍旧有些哽咽,却强自镇定地安排道:“我、我爹的书房里……有一条密道……密道连同后山的一个院子,云岚他现在应该就在那里。”
吸了吸鼻涕,他的神色已然镇定了许多,“入口在我爹的书案下方,搬开椅子就能看到。”
摸出一个玉簪子,交到严风俞的手上,“这个东西……劳烦你帮我交给云岚,让他替我转交给……他的未来的大嫂。”
一声轻叹,神色忽而变得决绝,眼神忽而变得坚定,像是站在悬崖边的人,即将凌空一跃。
手心的玉簪子还没捂热,严风俞晃了晃神,祁云弘已经瞅准了一个空当,箭步上前,一把将祁朝天抱住。
“快点动手!我坚持不了多久!”他拼尽全力,向严风俞喊道。
祁朝天已经杀光了院中的所有护院,陡然被人束缚,立刻暴躁不安地奋力挣动,他双目赤红,肌肉贲张,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狂吼……
祁云弘贴在他身前,使尽了浑身解数,牢牢地束缚住他的双手与双脚……
严风俞看着眼前的场景,清楚地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深吸一口气后,再不犹疑,提着刀,箭步上前……
须臾过后,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定。
残月倒挂,冷风佛面,严风俞收刀入鞘,在他的身后,两具身体缓缓倒下。
强压下遽烈跳动的心脏,严风俞闭了闭眼,听见风里传来一声轻笑。
第86章 将军
“姜护卫。”严风俞声音冷冷的,回过头,滴着血的刀尖指向姜金水的脖颈。
姜金水断了一条胳膊,仅剩的一条胳膊也被他自己的刀穿透了,定死在了他身后的桃树上,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即使隔着陈年的旧疤,也能看出他面色惨白,命不久矣。
面色不变,姜金水哑着嗓子道:“严护卫,我活不了多久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在我死之前,你能再听我讲个故事吗?”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姜金水素来少言寡语,能让他憋不住一定要在死之前讲出来的,一定是对他来说非常要紧的事情,可惜严风俞已然力竭,对旁人的故事全然没有兴趣,闻言只是轻轻一笑,丢下一句“赶着找人,有事儿晚上托梦告诉我吧”,便转身离开。
“那年是元武三年,太祖刚刚登基不久,西北叛乱,罗将军领军出战,返程途中捡了一个小孩。”姜金水自顾自开始说了,“那小孩自小没爹没娘,猪狗一样把自己拉扯长大,从没见过罗大将军那样的人物,英武雍容,气度不凡,简直就像是神仙下凡一样。”
轻轻笑了笑,笑容扯动了眼角新结的痂,淌下了一丝血来,好像红色的眼泪。
“那小孩跟在罗将军身边长到十三岁,他一身的功夫是将军教的,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跟将军学的,将军教他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还教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把这些训诫牢牢记在心里,跟着将军四处征战,纵然辛苦,却甘之如饴。”罗将军?罗时平?
听到这里,严风俞脚步顿了顿,“古来名将遭人忌恨,罗将军他实在太出风头了,落得那样的下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好一个古来名将遭人忌恨!”姜金水哈哈一笑,“将军驰骋沙场二十余年,斩获敌首无数,落下一身的伤病,临了了,却落了个古来名将遭人忌恨的下场,哈哈哈哈,严护卫,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严风俞没有说话,姜金水自顾自地又笑了一会,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声音里慢慢地染上了哭腔,他吸了吸鼻子。
“没过多久,太祖皇帝薨了,先帝即位,将军征战途中收到一道圣旨,令他即刻返回京中。将士们一早就听到京中传来的风声了,先帝重文臣轻武将,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对我们将军颇为忌惮,如今坐稳了位置,势必要对将军下手,那道旨令明为召回,实际上却是软禁,可是这些我们都知道的东西,将军怎么会不知道呢?”嗤笑一声,继续道:“可是当我们劝谏将军以自身为重的时候,你猜将军说了什么?”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冷风卷走了一声轻叹,严风俞回头看他,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就听他继续道:“严护卫你说,罗时平他是不是就是个大傻子?”不等严风俞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哈哈哈……傻,太傻了,他念着太祖的那点儿知遇之恩,不愿背弃他的子孙,可是人家又是怎么看他的呢?哈哈哈,眼中钉肉中刺也不过如此!”长久的沉默。
“后来呢?”严风俞打破沉默。
“哪里还有什么后来?”姜金水语气淡淡的,“刑部的死牢,进去了就是九死无生,何况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高楼起时,他们巴结奉承,高楼塌时,他们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哈哈哈哈……谋逆,他们竟然说将军谋逆?你见过哪个谋逆的明知没有活路,却要以死明志的?可是先帝信了,哈哈哈,先帝竟然信了!我们都知道,将军已经活不成了,只想保下将军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血脉?
严风俞怔了一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罗时平阖家入狱,满门抄斩,怎么还留有血脉?
“……那时案子还没查完,陈家还没被牵连上,我们几个便赶在禁卫军上门之前,把陈家小姐送去了落霞山庄,盼着齐老庄主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收留陈家小姐一些时日,等风头过去,我们再把人接走。”说到这里,姜金水顿了一顿,眼底深处那股浓到化不开的哀伤慢慢消散,逐渐流露出不屑与不忿,“齐老庄主不愧是声名显赫的武林盟主,真是好大的气派!”
「庙堂之事不管,民生之事不管。」
齐老庄主当选武林盟主时,曾立下这两不管的处世原则。
“他没理你们。”严风俞道。
姜金水见他一语点破,不由得面露诧异,点了点头,苦笑道:“他不仅避而不见,还让家仆将我们扫地出门,”一声轻叹,“回程途中,我们又遇到了流匪,陈家小姐……”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陈家小姐……连同将军未出世的孩儿……都……都……哈哈……都没了……都没了……”目光穿过严风俞,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像是喃喃自语,也像是隔着时空在跟罗时平对话,“将军……都怪我们……怪我……怪我平日不用功才没能……没能救下……陈小姐……将军……将军……都怪我……怪我……小姜对不起您,对不起您的救命之恩……小姜对不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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