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忱今晚格外不对劲,再加上这句话,试探不可谓不明显。谢时鸢不知从中听出了什么,凤眸微眯,冷冷回道:“与我何干?”
宋忱听罢没再说话了,他把丹丸咽下去,闭了闭眼睛。
管它是毒是药,够了。
谢时鸢端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期许。
宋忱平静地想,希望这是毒药,这样宋家的罪可以由他来偿还,不要再牵连到家里其他人。
“以后每隔一晚,我就会来一次。”
宋忱茫然:“要一直吃吗?”
毒药不能一下子起效吗,还是谢时鸢就想慢慢折磨他?
“一直吃。”谢时鸢肯定道。
如他的话,宋忱吃完后果然没什么反。口中满是奇怪的味道,他摸了摸喉咙,胡思乱想起来。
谢时鸢:“过两天我会带你回家一趟,你准备准备。”
回家?
宋忱猛然抬头:“你要接我回去了吗?”
谢时鸢已经开始对宋家出手,证明太后对他们了威胁,他之前说过到时候会接自己回去,是现在吗?
谢时鸢顿了顿:“还没到时候,只是先回去一次。”
宋忱低下脑袋,声音低闷:“好吧,我知道了。”
谢时鸢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
宋萱家出事后这几天,谢时鸢当真每隔一日就会送一次药,宋忱尚不知晓那是作何用,但每一粒都咽进来肚子里。
吃完四次后,谢时鸢来接他了。
马车上,宋忱与谢时鸢共处一室,他不像往常一般使劲往对方身上凑了,只是一路上沉默不语。
车停下时,谢时鸢先下去,转头来扶他。宋忱目光落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稍稍停滞,随后缓慢搭上。
踏进大堂的那刻,宋忱都还有些抖,谢时鸢只当他很久没回来,不习惯。
本以为谢时鸢让他回来有什么要紧事,哪想他什么也没做,只说:“我带你去找盈新。”
宋忱正愁无所适从,谢时鸢的提议正合他心意,当下就答应了。
只是没想到,薛舒也在。
宋忱不知道,谢盈新是老侯爷的遗腹子,薛舒疼爱非常,自打回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盈新身边。
他现如今身份微妙,但薛舒好像也知道点什么,对宋忱的到来没表现出丝毫诧异。不过前些日子拒了宋萱的求亲书,面对他,薛舒似乎有些尴尬。
宋忱只当做不知道,过去抱盈新。
谢盈新还不会走路,他刚才在毯子上爬着,一脸苦大仇深。大概是很久没见,他有点不认识宋忱了,乍看见个不熟悉的人,眼瞳微睁,小嘴张得大大的。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宋忱了。
谢盈新眼底迸发着星星似的光彩,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伸着胖乎乎的肉手,想要宋忱抱。
“今天没别的事,你可以多陪他玩会儿,不急着走。”谢时鸢道。
宋忱轻侧目:“我知道了。”
原来带他回来只是陪小孩子。不过想想也对,这算是自己对他最大的价值了,也是最后一点宋忱能为他做的事了。
宋忱咽了咽不知名的苦涩。
谢时鸢没把他丢在这里,只是在一边盯着一大一下,眸光流转,不知想些什么。
宋忱借着和盈新玩乐,刻意不去看他,心里一直祈祷他快点走,好留他和薛舒一起,他有事要做。
然而事与愿违,他来之后谢盈新也不要薛舒了,她无所事事,心里又不自在,可不想多留。
薛舒走到谢时鸢身侧:“你出来,娘有话对你说。”
谢时鸢凝眉,朝这边看了一眼,见宋忱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沉吟片刻后跟着去了。
等人走了,宋忱才偏头,对薛舒望眼欲穿。
他轻抿嘴唇。
罢了,急也急不得一时,再找机会就是。
“咿呀——”谢盈新发现他走神,扯了扯他的袖子。
手颈儿不小呢。
宋忱赶紧去逗他高兴。
谁知他一直咿咿呀呀,话也说不出来,见宋忱没有反应,嘴撇着,眼泪掉了下来。寻常小孩子哭时,屋顶亦能掀破,而谢盈新不知随了谁,哭起来没个声。
宋忱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束手无策。
正此时,许嬷嬷进来了,薛舒不放心,让她照看着。
许嬷嬷笑着,伸手去接盈新:“郎君,小公子该是渴了想喝水,让我来吧。”
原来如此,宋忱了然,刚退后一步,突然瞥见什么,目光落在许嬷嬷手背上,骤然一顿。
许嬷嬷是薛舒的人,在侯府地位很高,寻常事情都不用她亲自动手,一直包养得都很好。宋忱记得她的手光洁干净,仅仅有些淡淡的皱纹,可现在,她手背上多了一大片狰狞疤痕。
“嬷嬷,你的手怎么了?”宋忱的声音有些奇怪。
许嬷嬷低头一瞧,知道他问什么,摸了摸:“这个啊,说起来都怪我不小心,前几月给小公子烧水时烧着了。已经给看过了,只是留了疤,没有大碍,郎君不用担心。”
许嬷嬷一脸慈爱去望宋忱,谁知竟看到他脸色泛白,双目也显得有些怔然,少有光彩。
谢盈新好像发现了什么,这会儿不叫了,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去看宋忱。
许嬷嬷凝着眉头,往他眼前一晃:“怎么了,郎君?”
黑影飘忽而过,宋忱猛然回神,惊愕地看她。如果仔细点,就会发现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在抖。
因为许嬷嬷手上的疤和哑婆一模一样。
不管是位置还是形状,分毫不差。
“没什么。”宋忱回。
他脑袋里乱嗡嗡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有完全相同的疤痕。
不,不对。
许是思绪混沌太久,宋忱现在才猛然惊醒,发现了一直以来的漏洞。
宋府根本没有什么哑婆。
宋忱死死盯着许嬷嬷,仿佛要把她洞穿,好半晌,才哑声道:“嬷嬷,我想喝你炖的汤。”
许嬷嬷微愣:“什么汤?”
宋忱按照记忆里的,给她描述了一遍。
许嬷嬷失笑:“是海奈汤吧,这是我老家的土产。我多年不下厨,郎君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世子告诉你的?”
宋忱没说话。
他和哑婆在一起的时候,哑婆给他做过,因为特别,他就记下了。
没想到许嬷嬷真的知道。
许嬷嬷给谢盈新喝了水:“难得你想喝,我自然要满足你。郎君带小公子稍稍等待,我这就去做。”
宋忱眼帘一颤:“好。”
海奈汤的工序不算复杂,侯府食材齐全,许嬷嬷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端着汤回来了。
宋忱只喝了一口,眼睛就湿了。
和哑婆做的一模一样。
“世子小的时候,我也还年轻,经常给世子做这汤喝,他最喜欢。”许嬷嬷看着他,陷入回忆,“不过现在,世子大概忘记了。”
两人面对面,许嬷嬷靠着桌子,弯腰的弧度都与哑婆无比肖似,或者说,她也许就是哑婆。
宋忱咽着汤,低下头不想让许嬷嬷看见眼底的情绪。
无人知道他此时多么震荡。
他犹记得当初在宋府与许嬷嬷生死别离的场景。
谢时鸢最后只带了两只沾血的耳环给他,他想都没想,以为许嬷嬷死了,死得惨烈。大雪天里,不知道尸骨安放在哪里。
现在却突然告诉他,许嬷嬷可能没有死。
仔细想想,哑婆就是之后出现的,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从来不肯开口。
如果,如果哑婆真的是许嬷嬷……
哑婆满身伤疤,腰不直,腿脚也不便利,如果不是今天,宋忱不会把她和许嬷嬷联想到一起。
她满身疤痕不是骗人的,极有可能许嬷嬷被带走后受了火刑,太后想将她活活烧死。
可是许嬷嬷竟然活下来了,她成为宋府一名不起眼的奴仆,被安到谢时鸢身边,从此世上少了个许嬷嬷,多了个哑婆。
是谁救了她,这意味着什么?
宋忱不敢深想。
第 70 章
“吱呀——”
薛舒原先在外面坐着,听见声音 ,朝后一看,发现宋忱来了:“出来了,你也被那小子闹烦了?”
宋忱微微抬眸,谢时鸢已经不在了,外面仅有薛舒,他摇头:“没有,是我有话和夫人说。”
和往常不同,宋忱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悲意,难得郑重。
薛舒一改调笑,正了脸色:“何事?”
“您还记得,谢时鸢纳妾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宋忱问。
薛舒眉心一皱,顿了小会儿,也许是谢时鸢所行之事太过大逆不道,薛舒经他提醒很快就想起来:“你说的是,和离?”
宋忱袖口一紧,嘴上坚定道:“对。”
薛舒这下知道不对劲了,她的声音带着些许惊疑:“你想……和谢时鸢和离?”
宋忱有瞬间失神,最终还是道:“嗯,我想。”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从头到尾都是一团乱线,终是会影响宋家,宋忱不想再和谢时鸢纠缠下去了。
薛舒有些意味难辨。
她是一步步看着二人从相看相厌,到现在的相敬相爱,准确来说是谢时鸢,因为宋忱从一开始就没变过。
不过现在突然变了。
薛舒定定盯着他:“谢时鸢现在很喜欢你,他还会接你回来,你知道吗?”
宋忱呼吸微窒,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
见他这样,薛舒想了想:“我承诺过你的,现在也依然作数。不够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两天,如果你还坚持,我会替你办到。”
她答应了。
宋忱从胸腔深处吐出口浊气,朝她一拜:“谢谢夫人。”
薛舒说要他考虑几天,虽然宋忱觉得没什么好考虑的,但也顺了她的意,打算过些时候再和她说。
在侯府不过短短一日,宋忱就回了宫。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没再见过谢时鸢,那不知名的药丸也好久没人给他送。
直到有天晚上,刘公公亲自端了个东西过来,他永远是那副笑眯眯的老狐狸模样,今日犹胜:“侍君,洒家给您送药来了。”
宋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问话的声音也没什么起伏:“什么药?”
“是根治你顽疾的药,谢大人千辛万苦寻来的,你快些吃了,别辜负他的一片好心。”刘公公回。
宋忱眼里闪过一丝波澜:“他找的药,为什么是你来送?”
刘公公放下盘子,面对他的质问,一脸平和地解释:“谢大人在陛下那里商讨国事,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他特意托付奴才来的,侍君若是不放心,可以差人去养心殿一问。”
宋忱盯着黑匣子瞧了几眼。
连末主动上前:“公子稍等,我去瞧瞧。”
宋忱没拦着。
连末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宋忱用眼神询问,他点了点头:“我去确认了,确实是这样。”
刘公公淡淡一笑:“侍君现在可以服下了吧。”
宋忱动了,他只当那药物和以前吃的一样,吃下去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刘公公俯了俯身:“洒家告退。”
宋忱目光收了回来,面上没什么情绪。
他不知道,服药后白日里不会有变化,那颗药的药效直到晚上才发挥出作用。夜里,留春宫悄然一片,只有床上睡着的人的一点声息。
很快,他的呼吸乱了。
宋忱没有清醒,他不知梦到什么,眉心紧紧拧巴起来,颈窝里都是汗,长发也被打湿了,手指绞着被子,难受极了。
想醒,但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盘旋在脑子里,像被堵塞已久的河流突然打通经脉,畅通流向四方。
挣扎无声也无用。
世界好像扭曲了,梦里有刀光剑影,有阴暗潮湿的地牢,有许多陌生的面孔,还有长阶上一地的血水,那是大雪被一个人身体里流出来鲜血融化形成的。
——“谢时鸢!”
一个人嘶吼的声音响起,宋忱身上干净得像云彩,却大步大步狂奔过去,扑跪在谢时鸢身边,混身沾满了血迹。
他含泪扫了眼对方千疮百孔的身体,抖着手去探查对方的鼻息,却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丝波动。
谢时鸢的血几乎流干了,他在慢慢变冷。
年轻的小公子没见过人这么凄惨地死去,他的眼泪大滴大滴落着,嘶声质问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他?”
侍卫刀尖上流着血,他看着二人,笑了一声:“太后说这贱奴不听话,她替你处理了,顺便让你欣赏一副千梅图,希望小郎君喜欢。”
宋忱喉咙深处泛起腥甜。
尽管他再恶心再生气,木已成舟,没有半点用了。
宋忱盯着慈宁宫深处,慢慢阖上谢时鸢的双眸:“别怕,我来带你回家。”
……
宋忱推开木门,去看卧在石床上的妇人。
狱卒跟他说妇人命不久矣。
她在牢里消瘦了很多,前个月又过了场鬼门关,没有得到好的修养,本就是强弩之末,不知从哪里听得了宫里的消息,整个人瞬间衰败下去。
宋忱跟她说了些话,发现她确实油尽灯枯了。
他难受得哽咽起来。
妇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宋忱的手腕:“照顾……照顾好他,求求你们……”
她死死盯着宋忱,直到看着他点头,才脱力闭上眼睛。这位大雍的公主,侯府的一品诰命夫人,就这样撒手人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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