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感受到环绕着的人醒了，那轻薄的小翅膀动了动，突然像被拉紧的百叶窗般害羞地合拢了。
雪色的流星终于在星夜里划动起来，它掉落在地上，金色的朝阳冉冉初升。
被命名为S002的小婴儿再次睁开了那双曾恶狠盯视过他的双眼，但这次却分外平和，平和里甚至还略带了一丝难以捕捉的亲近，就好像刚出生的小鸡仔会认定它第一个见到的生物，并永远跟在那人屁股后面一摇一摆地追赶一般。
看来他好像并不讨厌自己。
意识到这点的M237，开心地笑了。他伸出食指刮了刮婴儿稚嫩的侧脸，温声呢喃了一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椭圆的瞳仁在刹那间竖成了芒针，小婴儿不知是受到了哪里的刺激，竟是嗞溜一下就把搭在他颈间的尾巴抽了回来。
意外的，他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呼哧呼哧的体温突然变了很烫。
他转而抱起自己的尾巴咕噜咕噜翻了个身，只默默给M237留下了一个单薄瘦削，还别扭地，轻轻颤动的背影，和一对烧红的小翅膀。
第五十九章 片刻温馨
S001会说话了。
就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直以来独占的父亲走进幽深的黑暗中的第二天，他拉住照常前来的M237的衣角，如幼猫叫唤般细细软软地喊出了“爸爸”的奶音。
他的发音其实并不标准，鼻音浓重得让人辨不分明。但就像吐字不清的人极力妄图表现自己，他却急切得刻不容缓，好似不这样就会有什么随着新生儿的降临离他远去。
他正在被狼追赶着。
被一头神态恹恹，气息奄奄，却又目光咄咄，气势霍霍的病狼。
虽然说龙才更合适一些。
悬在S001头顶的手掌猝然收住了。
不同于新生父母狂热的喜悦，一种难以置信的愣怔却首先在他脸上浮现了出来。他听着小孩继续用不清的口齿呼唤着自己，重复着那两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意义非凡的叠音，最终竟颤抖着放下僵硬到酸涩的手臂，就这么紧握住摇篮的围杆，缓缓地，缓缓地跌跪了下去。
他是M237，代号是M237，名字也是M237。
他曾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正常至极，以至于他在听见的第一时刻，甚至没有意识到那小小孩童呼喊的就是自己。
第一次，他听到自己拥有了除M237以外别的名字——父亲。
那个与“母亲”、“孩子”、“家庭”、“温馨”配套的词语——父亲。
莫名的，他突然失去了对面部肌肉掌控的权利。那层酸涩的水汽正顺着身体的管道一层一层往上簇拥，要透过眼眶里那两个小小的腺体汇聚成不可阻拦的江河湖泊。
直到这一刻，他才读懂了他们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忽地，S001被拥抱住了，隔着短短的围栏。
他感受到父亲温顺的发梢贴着自己侧脸轻颤，颤得同昨天的自己一样弱小地哭泣。
“再喊一遍，”少年那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像春叶一样柔软又像秋叶一样易折，听上去却有种形同破碎的清澈，“猫猫乖，再喊一遍给爸爸听听。”
“……咘叭？”小孩的声音隐隐也开始有点哽咽了，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用力地搂抱住自己，为什么这么颤抖，又为什么这么难过。他想问，想说话，想安慰，但他不会，他什么都不会，他只会像个白痴一样在父亲搂抱住他时因紧勒而大哭，大哭的同时也只会不停反复着那同一个词语：“叭、爸爸……”
他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听懂爸爸说话。
S001在一岁时就能流畅说出普通孩子两三岁才能掌握的交际用语了。
他已经可以不靠人扶走得很好，小鞋子一踩就会吧唧一声响亮，再多吧唧几下就可以直接从摇摇床边晃晃悠悠地一路小跑到M237身旁，用开始粗长的尾巴圈住父亲细细的脚踝，仰起精致的小脸说一声：“爸爸抱抱。”
M237虽成了父亲，却还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大好年纪。他已经一米七零了，每次抱起小猫猫都要蹲身弯腰，还把他当成和婴儿时一样。
但其实是不太一样的。
研究院何其精明，早已在S001初显神童端倪时，敏感地从智力与生理两个发育层面进行了检测。结局果然不出所料——他几乎是以普通小孩的两倍速进行成长的，一岁其实和两岁相当。而为了考察这究竟是S001的个性还是S序列号的共性，他们还专门对S002也进行了同样的检测。
——但S002不配合。一点儿也不配合。
他本来就比S001小五个月，按说也该是能开口叫几句的年纪了。但他不，对谁都不，对M237也一样。
他还是病怏怏的，既不哭也不闹，但总是爱答不理的，见人来了就翻过身呼呼大睡，除了被窝就没见他挪过什么别的地方。
还死要面子活受罪，连亲生父亲给他换尿布都不让，简直莫名其妙。
M237在给他换血时哪曾想过自己放血救下来的小东西竟是这么条养不熟的蛇，再热的血灌进去都给他变凉了。所以那天他再一次被S002蹬着短短的小胖腿踹开时，禁不住额头青筋暴起，提溜起小东西那双不安分的小翅膀就恶狠狠威胁道：“不乖的小孩是要从悬崖扔下去，给秃鹫当零食的。”末了还自言自语一句，“身体这么差脾气还这么大，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臭小鬼。”
那暴躁小龙人也不知听没听懂，当即就嗷呜一口咬了他。咬得挺重，两排浅浅的小牙印，尤其是虎牙的地方，尖尖的，又深，口水还糊得到处都有。
饶是好脾气的M237也不由被这举动气笑了，他当场就把这不知轻重的臭小鬼翻倒在膝盖上，举起那满是牙印的手往他圆圆的屁股蛋上招呼了两下，象征性的，拍裤腿一样轻。
他拍得是真轻，轻得连声音都不脆生，绝对是臭小鬼能继续负隅顽抗死不悔改的程度。可出乎意料的，S002怔住了，那双暴戾的瞳孔颤了又颤，颤了又颤，最后竟哇地一下哭出了声来。哭得两行泪珠金豆一样直往下掉，竟是比换血那回还要凄厉，还要惊心动魄，委屈得不知怎么才好。
他一哭，M237反倒懵了，只好手足无措地安慰起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小家伙，好像先前那个驴一样死倔的小屁孩就不是他一样。等到总算把人磕磕碰碰哄睡着了，M237只觉得好累，于是把手臂搭在婴儿床上面，不知不觉就靠着椅背昏昏沉沉眯了起来。
他正眯着，脑海依稀还有点神识。这时却隐隐感到手背上被咬出了牙印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开始一扫一扫地划了过去，温温热热，带着潮湿的痒意。
他尝试睁眼，但没睁开，只费力地在阵阵朦胧里看见一抹暗红的阴影，探头探脑的乌龟一样从哪里伸出来，舔一舔，又缩回去。再伸出来，舔一舔，再缩回去。
M237在梦里窃窃地笑了，醒来却仍只见坏脾气的小孩S002毅然决然地背对着他，气鼓鼓的好似不曾醒来。他有些忘了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他幸福却又记不太清的事情，只记得后来路过S001房间的门口时，那小家伙抱着门框，用何种幽怨如弃妇的眼神盯着他的右手猛瞪了一会儿。
作话：
其实猫猫的美貌程度是在所有儿子里排第一的，从美人的角度来说甚至要比楚渭好看，毕竟脸型和嘴巴都遗传了爹爹，大美人！
四个儿子按美貌程度排名应该是钟昴>楚渭>凌顼>秋翊，但按帅气程度排名是反过来的~
第六十章 天降转折
日子过得充实就容易忘却时间，当琐碎的空隙都逐渐被两个非同寻常的小孩涂鸦式填满，M237这才惊觉他竟已是许久不曾与F263见面了。
其实这也不全怪他，毕竟早在事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俩人的秘密基地就遭到了全方位封禁。而研究院管控又严，除了就餐与特定的娱乐时间都不允许孩子们私下独处，更遑论异性。所以平日里俩人就只能瞻前顾后地在公共场合碰面，递书也是先约好时间再偷摸着从厕所门前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
可最近，M237不再有空去娱乐室放风了，他被刚学会表达的S001黏糊得紧，又被动辄叛逆的S002招惹得烦，偶尔去一次餐厅也完美错过，竟在忙碌中不知不觉积累了一本书的时间。
在拿到这个月的新书时，M237闪过一阵恍惚。他摸着塑封下那凸起的几个标题字眼，下意识想到这不就是F263一直期待的小说后续，这才忽地反应过来两人居然已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于是当天，他特意旷掉了本该去照顾儿子们的时间，专门提前跑到娱乐室里，早早地等候在了俩人常坐的座位上面。他期待着那一抹身影的照常到来，穿着粉色的宽松外套，就好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渐渐的，人来了。一个两个，一群两群，他认识的他不认识的，间或打声招呼，又一个两个，一群两群地离开了，到结束都没看见F263的影子。他开始着急了，心下升腾起一阵微妙的预感，连忙便拦住一位素来与F263交好的女生，问她F263今天怎么没来。
女生闻讯停下了与好友的说笑，狐疑的打量看上去就像在审视失职的丈夫。
“她被隔离了啊，因为生病，都好几星期前发生的事情了。”她愠怒地嗔责道，“你不知道？”
M237一怔，是真的完全不知道。他慌忙向女生道了一谢，转头往隔离室的方向撒腿就跑。
研究院的隔离室有长长一条走廊，虽然数量繁多，但好在每扇门上都嵌着一扇可供查看的透明副窗。此时正值研究员轮班，通明的长廊上杳无一人，M237便伺机顺着这些门窗一扇一扇往里眺望，最后终于在靠右的位置上发现了正呆坐在床头神游天外的女孩F263。
她已经全然褪去了孩童时代那种纯真的圆润，时间削尖了她的下巴却柔化了她的眉眼，成为了只消一瞥便可沉鱼落雁的绝代佳人。
她好像比上一次见面更加清瘦了，但这份清瘦却病如西子胜三分，反倒平添了几缕柔弱的媚态。
听见时轻时浅的敲门声，她转头。眼睛在瞧见M237那张焦急的面孔时流露了一丝惊喜，但随即便被一种张皇的异色所取代了。
她放下被褥似乎想要从床上起身，但片刻的停顿后，却反而怕冷一般将其裹了起来，拉得紧紧的，从床沿一步一步挪到了仍有一门之隔的玻璃窗前。
“M237？你来干什——”
“你生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可不等F236说完，门外那道少年的嗓音就穿透门框闷闷地压了进来，厚重到抹不开的悔意，藏在声音里像沙砾一样刺痛。
“对不起，都是我没照顾好你，我直到刚刚才知道……”
F263透过窗户仰视起她一直以来维护的男孩的脸，但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病弱的男孩也长成了俊拔的少年，她已经需要抬起头来看他，他也早已不再需要自己幼稚的维护。
她拽着被单的手指有些轻微地发白了，和唇色一样像是在挣扎地颤动着：“……没事，小病，应该很快就能好了。”但她抿了抿唇瓣，还是一如既往温和地笑了起来，“但你不是很忙吗？还要照顾那两个……”她一顿，“我真挺好的，你不要太过担心。”
完全忘记了俩孩子的研究成果在研究院还是个秘密，M237懊悔道：“不，其实也没那么忙，我只是……”他心疼地向里看去，“这个病真的很快就能好吗？为什么你的脸色还是白得和纸一样？”
F263笑着摇了摇头：“是因为昨晚做了噩梦没睡好吧，应该跟病情无关。”
“真的？”M237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你没有在骗我吧？”
“没有，”F263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
M237想了一想，确实如此。他本来都想就此打住了，可心里却意外地怎么也放不下来。
“……但你确实没有在骗我吧？”于是破天荒的，他对着向来无条件信任的F263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F263消声了。她看着少年的眼睛静了两秒，既而却是更加沉着笃定的：“我确实没有。”
M237的心这下总算沉回了肚里，他相信F263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因为她向来都是那么渴望地活下去。所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那就好。那你一定记得谨遵医嘱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再把那本你一直期待后续的悬疑小说拿给你，今早才到的，还等着你拆封呢。”
“……”蓦的，F263白净的眼眶突然泛起了红来，她赶忙垂下眼去，声音却轻快得不着痕迹，“好，我知道了，那你一定不许偷偷抢跑，不然又忍不住给我剧透。”
M237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一摸自己的脑袋：“没有没有，这次我一定说到做到。”
“傻瓜。明明都长这么大个儿了，怎么还和以前一样的傻。”F263总算发自真心地笑了，但笑着笑着，眼尾的睫毛却越发抵挡不住地潮湿起来，“行了，不能再啰嗦了，你赶紧走，换班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很快就能回去，你不要等我。”
似乎是为了响应她的话语，她话音未落，耷拉的脚步就立即从拐角响了起来。M237有些迟疑地往那儿瞄了几眼，但最后还是在违规的担忧下重重点头，留下一句“那我等你”便从一侧快跑着消失在了走道尽头。
少年的回应是那么文不对题却铿锵有力，好像一瞬又把她拉回了那个发誓要保护她的寂静夜晚。
F263侧过视线看他，直到少年奔跑的背影逐渐挣脱了自己目力所及，这才用手捂住嘴唇矮矮地一低颈脖，单薄的背脊倚靠着冰凉的门扉，缓缓滑坐了下去。
她开始剧烈地颤抖，像飓风里一株洁白而孱弱的蒲公英种子。
她再一次仰起了那张安静恬淡而时常带笑的明月一样皎洁的脸，只是这次，两行清泪却终于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静静滑落了。
跟着眼泪同时滑落的还有那床轻薄的羽被。
羽被瘫倒在地上，散开，像揭露出黑暗的丑恶一样揭露出了F263柔软的身体上，那微微隆起的小半个圆。
第六十一章 纯白谎言
一个星期。
“你还有多久能好？”
“快了。”
两个星期。
“你怎么还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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