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拉扯之下,凌顼悄然无息地速噤了声。他面无表情地咬了咬嘴唇,终于听话地把两个蛋都轻轻放到了父亲递来的手里。
这时M237才发现两只蛋的质感其实是不一样的。左边较右边壳更硬些,而右边则较左边色更白些,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蛋。
可M237足不出户见识短浅,甚至连那为数不多的几本书也没记到脑子里去。但作为父亲,他又偏要在孩子面前装得自己足够博学,于是慢条斯理地开口:“首先……这两个……肯定都不是鸡蛋。”
凌顼认真点头,楚渭疯狂点头。
M237得到了俩儿子极大的鼓舞,更加煞有其事宛若发言的领导一般:“但鸡是什么,是禽类的一种。所以鸡会下蛋,就可以推出禽类都会下蛋。”
凌顼继续认真点头,楚渭继续疯狂点头。
“但这两个蛋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这说明什么?”他还特地高深莫测顿了一顿,“这就说明,这是两种不同的禽类……”
可就在他还没得出最终结论的当口,右边那只更软更白一些的蛋,突然咔嚓一声,破了。
一个湿漉漉的三角形脑袋从蛋里向外探了出来,它来回而快速地吐着嘴里那条细长的小信,一双淡粉如水果糖般的豆豆眼东张西望地滴溜溜转着。
“这……这呃……”M237起初还被吓了一跳,但不知是因为这条灰溜溜又粉嫩嫩的幼蛇多少有点可爱,还是因为一种更大的羞耻感占据了主导,他除了尴尬,一时竟并不觉害怕。
“这是蛇。”他用一种轻松却笃定的口吻,就好像蛇也是禽类的一种,“看,不一样吧。”
充满了成年人才有的自信和从容。
两个六岁的小孩被糊弄得心甘情愿,目光都齐刷刷聚焦在了那只不太一样的禽类上面。
破壳都是累的,小蛇在蛇蛋里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最后盯着M237的方向不动弹了。
而就在这四目相对之间,M237忽然惊觉:“咦,凌顼,这是不是和你背上那个有点像啊?”他于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移到了另一只蛋上面,“那这个,该不会是……”
另一只蛋忽然若有感知地晃了两下,在掌心里撞向了才出生不久的小蛇。
一瞬间,小蛇怒了。它一改睇望M237时的惬意慵懒,竟是直接甩着尾巴从软蛋壳里龇牙咧嘴地冲了出来。
“!”不知是壳先破还是蛇先吞,总之电光石火之间,M237听见了一声不明所以的惊慌呼喝,“蛋壳——!”
“蛋壳?”他略带诧异地望向喊出声的凌顼,“你是在喊它叫蛋壳?”
吞了蛋的小蛇一时隆得很高,那颗蛋夹在嘴里让它显得好似在大笑。
“哦?难道你也喜欢蛋壳这个名字吗?”这戏剧化的一幕让M237强忍起了笑意,他对着小蛇忍俊不禁,“还真挺可爱啊。”
手掌里的小蛇还在努力鲸吞着大蛋,但那双粉色的眼睛却好似洋溢出了快乐的色彩。
它开始试图把长长的尾巴圈向M237的手腕,但尖细的尾尖还没触碰到地点,却是突然吃痛地又缩成了一团——顺便也吐出了那颗来不及吞下且破了豁口的斑点蛋。
“可爱?”随着楚渭懊恼的质问,一支短而坚硬的鹰喙从豁口里戳了出来,“这东西有什么可爱的?!”
斑点蛋里的小鹰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愤怒,它一鼓作气地捣碎了天窗边的蛋壳,张嘴就作势要向那小蛇飞扑。
“冲啊!蛋壳杀手!”肩膀上趴着的男孩不嫌事大,寻衅滋事的名字张口就出,“把那无法无天的家伙像毛毛虫一样踩在脚底板下!”
小鹰于是扑腾着短毛的翅膀开始在M237手心里蹦跶,那小蛇也不甘示弱,瞬时就拥作一团小规模地扭打了起来。而就在这菜鸡互啄的空前盛状之下,M237倒是由惊转乐,意外笑得挺欢。
他不知道一双红色的眼已经小心地把这抹由他而来的笑容记录了下来,那人暗自欢喜地,又垂下了眼帘去看两只菜鸡扭打成一团。
作话:
【剧场1】
成年楚渭(泪盈盈地):楚渭一看爸爸哭这里就好难受(指指裤子上的隆起)
【剧场2】
当钟昴和秋翊听到M237的辨蛋论时:
钟昴(微笑):说的对,继续
秋翊:?你在说什么狗屁
第七十三章 镜中窥人
离奇怪蛋的故事很快就在餐桌上悄声传开了。两个刚出生的物证懵懵懂懂就被M237塞了俩小孩一人一个,它们愣怔着那双如出一辙的晶亮豆眼,都拼命高翘着脑袋企图从绵软胖乎的兔耳朵陷阱里挣脱。
响当当的蛋壳杀手被好容易出现一次的秋翊嗤讽了许久,他阴阳怪气简化其成了“杀蛋”,又酸溜溜地说傻蛋和笨鸟不愧是同源同宗。而被取了绰号的楚渭也非常之愤怒,和兜帽里的杀手一起凶凶巴巴又气气赳赳。
可怜的M237被夹在地痞流氓和哭包兔兔之间不堪其苦,楚渭的争强好胜让他疲惫,而秋翊突如其来的敌意也使他困惑。对垒僵持不下,索性,扬手废止了这拉踩引战的源头,给威风八面的蛋壳杀手大笔一挥,改名毛球。
毛球,多好一名字,一听就知道和蛋壳是师出同门,甚至可以合理推测是结拜兄弟。M237自己都被自己折服,并为这高超的取名技艺而深深感叹。
不过感叹归感叹,实质性问题还是一个都没得到解决。一大四小对这俩蛋都摸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只好在钟昴的提议下得出个结论:先养着呗,还能扔咋地。
于是蛋蛋二人组就这样以应急口粮的身份留了下来。
但留无疑是艰难的,尤其在这个无孔不入的研究院里。不论是藏在袖口帽中来躲避监控,还是说话交谈都只以代词暗示,生命,只要多出来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无论它是什么。
譬如管理M237一家伙食的厨子就曾发现厨房里的肉不知从哪天开始突然变少了,原本三顿的量做到最后居然连两顿也够呛。这一怪事按理本该足以上报,但多亏了研究院不容一丝纰漏的处事原则,厨子也怕自己小题大做选择了避而不说。研究院弄巧成拙,最终使两只嗷嗷待哺的肉食者幸免于难。
可一致对外也并不妨碍有人对它们并不喜爱——
淡蓝的床单之上,钟昴正闷闷不乐地抱着膝盖遥望远方。
他才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干,向来柔顺的短发此刻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面,被水流染成了深深的金黄。
他在咬嘴唇。
热气蒸腾之后的嘴唇是红润的,姣好的形状伴随着晶莹的光泽,柔软的,湿润的,饱满的唇瓣像亮晶晶的果冻,被齿尖咬得凹进去一个深红色偏执的印痕。
父亲今天没有跟他一起洗澡。
可洗澡,这件事于他而言本就该是种奢望。要知道,在楚渭刚出生的那灰暗的两年里,父亲就再也没跟他共度过任何一个夜晚。
世界是灰色的,风从心口灌进来。
他已经等了太久,实在太久了。久到时隔两年父亲再一次将他搂进怀里沉沉睡去之时,他睁开那双如猫般熠亮的眼瞳仔仔细细描摹了他一夜,却始终蜷缩着手指碰也不敢去触碰。
他怕自己一碰,又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两年前那本再也没被读完的《海的女儿》,幻化成海底散落的泡沫,越是拼命挽留,就越是双手落空。
但幸好,这一切都是真的。
定下的协议是真的,如约的陪伴是真的,就连父亲那份差点就要满溢出来的愧疚也是真的。
他痛恨却又享受着父亲那份来之不易的愧疚,像残忍的恶魔只有通过吞食负面情感才能获得一丝的苟延残喘。
但为什么,今天的父亲却再一次远离了自己。他以无法言说的支吾为缘由搪塞了自己的请求,神情闪躲得像做错了事情的孩童。
他难道又要抛弃自己了?像两年前,甚至是与秋翊刚见面的那个夜晚一样,就那么干脆利落地把他撇下,让他深陷在没有星星的夜晚?
因为楚渭?因为凌顼?因为秋翊?还是因为那两个最近占用了他太多精力的玩具?
他明明没有做错一点事情,但最先被抛弃的却总是自己。
一点一点,水珠从发梢上跌落下来了,滴在钟昴纯白的睡衣上,滑出一道似泪的痕迹。
余光里,他忽而扫过墙上一面平镜,镜中的小孩面色阴沉满脸戾气,于是他起身,毫不犹豫地伸手遮住了对方那冰冷的眼睛。
接着,娴熟无比地,目光降落在了镜中仅存的半张脸上。他久久地盯视着对面只留有下颌与双唇的下半张脸,直到殷红血色慢慢从撕裂的破口里缓缓浸出,这才终于牵动唇角勾开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
一个与上半张脸截然相反的,携着无限温柔与缱绻的,熟悉的微笑。
——他父亲的微笑。
这张被无数人称赞过精致的脸庞或许是上天的眷顾,但对于持有者钟昴来说,除了这一处唯一与父亲相似的低配零件,其他却全都是可有可无。
他噙着完美却机械的微笑撩动起拇指,温存而细致地擦了擦镜面里唇畔上浮起的红。
脚步,突然在走廊里响起来了。
略显仓促的脚步,一声声踏在地上,镜面里那精确的微笑突然就迷失航道超越了限标,像精准的罗盘奔跑向只属于自己的磁场。
是丑丑的,他自己的傻笑。
“钟昴?”果然,短短几秒,那镜里消失的微笑就显现在了来人的嘴角,是同劣等品有着云泥之别的微笑,“这么快你就已经洗好了?”
却仍有些不经意的慌张。
小男孩被人点到,痴痴地望往了男人的方向。但只简单的一扫,他才雀跃起来的心情却立刻又随着这期待的眸光沉进了泥沼的中央。
父亲已经洗过澡了。
洗过澡的父亲总是格外得漂亮,是潮湿的绯色。那些淡淡的绯色轻轻笼覆在他的耳尖脸颊眼梢之上,总衬得那一汪墨色的眼瞳秋水般盈盈润泽,就好像哭过。
钟昴很喜欢看父亲沾染上这样的颜色,而且总是禁不住地去想,为什么有人能把潮湿和朦胧这两个意象上的概念诠释得如此稔熟?
是因为温柔,还是因为脆弱?
亦或者是因为越是温柔就越是脆弱,而越是脆弱,也就越是温柔?
他无法用这世上任何一个词语来囊括他对父亲的倾慕,因为美好本就不屑于为早已俗套的陈词滥调所描述。
他应当被景仰,应当被歌颂,他是灵感的本身,是创造的源流。
他通过父亲来认识这世上已成既定的美好,但任何美好框定在父亲身上却不过都只是一种肤浅的亵渎。
“怎么还……这么看着我呢……?”被这视线盯得愧意横生,对面的男人只好赧赧打趣道,“你以后可少用这种眼神盯着人家乱看,会让人误以为你对她有特别的情感。”
可我确实对你有特别的情感。
男孩玻璃珠似的眼眸轻轻眨了一下,被浅金如羽的睫毛遮得投下一片灰扑扑的阴影。
“没有。”他于是淡淡地说,并强迫自己拉扯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弟弟又给爸爸添了什么麻烦?”
毫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种另类的嗔责,男人认真的回想反而更令人上火了:“这么说来也怪,你弟弟今天全都意外听话呢。”他盯着男孩湿漉漉的头顶看了一会儿,随即便从浴室拿着吹风机走到床前坐了下来,黑发散在床沿上如瀑的一滩。
“不过能这么替爸爸着想的除了我们小钟昴也真是没别人了,”他笑着感叹,宽大的短袖下面一只细白的手臂,就连指节也是淡淡的霞色,“要是没了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他招招手说,“过来。”
从地狱去往天堂需要多久?
一秒。
镜面前的男孩忽然突然甜甜笑了,是只有在男人面前才能露出的那种安心而甜美的,缺了一颗犬齿的咧嘴傻笑。笑得细密睫毛都交错在一起不停颤动,几缕异样的红晕从白皙颊旁快乐地渗透出来。
我爱你。
他迈开双腿以匆匆的步履向他跑去,像一艘在大海上沉浮了太久的泊船,海水从甲板上一点点地漫逸进来。
我爱你。
我爱你。
第七十四章 第一誓言
头顶是手掌轻柔的翻抚,吹风机在耳边呼呼作响。小小的男孩屈腿乖坐在父亲分开的两腿中央,窄窄的背脊磁极一样深嵌进男人温暖而潮湿的宽阔胸膛。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幸福地微笑。
“我们钟昴的头发可真是漂亮,”八岁的孩童已经能把兽耳藏得很好,但手掌每每遗憾的停顿却都让他禁不住想要贴上去奉承地讨好,“又滑又亮,就好像绸缎一样。”
背对着父亲的男孩眼里瞬时笑意更甚了,那些雀跃的温情就好似一湾盈盈的浅溪,柔软的涓流脉脉淌进心里。
于是又往父亲怀里不动声色地轻轻蹭了过去,他偷偷捉住身侧一缕飘飞的墨色阂进掌心,翼翼小心地凑下鼻尖,悄悄地闻。
“还是爸爸的更加漂亮。”他痴迷地深嗅,闭眼轻声说道,红润霞晕在热气吹拂之下显得艳丽非常,“我的爸爸最好看了。”
并没察觉到自己一绺发丝已落入他人之手,身后男人的俊脸却是微微一红:“说什么呢……”
他实在是太不擅长应对别人直白的夸奖了。因为从小就被揿碾在尘土里自卑得过分,他总会不由自主将那些好意转化为一种另类的嗤嘲。
“果然是有些太长了吗……”蹙起眉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铺散在床的发尾,喃喃自语道,“看来是应该剪剪了……”
蓬软的触感,突然从手心里神奇而微妙地冒出来了。怀里的小孩落水的奶猫一般抖了抖他才刚竖起的小毛绒耳朵,瓷器般无暇的脸蛋轻轻扭转了过来:“爸爸在说什么?是在说头发吗?”
他仰头,湛蓝的眼睛里倒映出男人略显窘迫的影子,纯净明澈不掺有一丝的杂质,“可为什么要把它给剪掉呢?我觉得明明正合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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