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他曾经责怪过他的母亲,为一个人既不能好好活着,为何还要连累他人一起。但现在,当他的母亲不再是以一个称谓,而是以成百段音画向他喜怒鲜明地表达讲述时,他发现他再不能蔑视她曾经做出的一切努力,也再不能剥夺她在深渊中拥有的最后一丝期冀。
一个人,在无知的情况下被生活抛弃,叫做可怜;但一个人如果在已知了结局的情况下还敢对未来抱有期待,只为了哪怕百分之零点零一的转机,那就叫做悲剧。
没人能说这悲剧不出自愚昧,因为他在概率面前看起来是如此小丑一般的侥幸,但也没人能否认这悲剧不叫做勇敢,因为他明知自己会是烈士,却还是要如英雄般高傲地站立。
他不再感到怨恨了,这时,M237突然意识到,如果要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的选择或许依然会是降生。
但是,作为他母亲拼死博弈出的最后一个结果,他感到的,却是比从前更大的不甘与激愤。
“既然他们曾经为研究院做了那么多事情,研究院凭什么还不肯放他们出去?!”
“这不显然的吗?”M211一怔,不敢相信他到现在还能拥有此般的天真,“反而是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放他们离开。”
“因为记忆就是威胁啊。”他拍拍电脑,“特别你的母亲还录下了这样的铁证。”
M237颤抖着,颠覆了一切的认知简直让他难以置信:“所以说……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错误的,是吗?”
“错误?”对这个词反应了两秒,M211才明白他问的是何用意,“我猜你想说的是违法。”
“是的,就像研究院有禁令,研究院外面的世界也有法律,而研究院所犯下的错误已经足以使他们判处死刑。”他说,“你的母亲就是因为相信他们不敢触犯法律,才最终沦落到了这般悲惨的田地。”
M237缓缓眨了两下眼睛,像是在消化这听见了却难以理解的话语:“也就是说,我们本来就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当然不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我们是人,而这世上没人有权利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吼完,蓬头垢面的男人却突然悲哀一叹,“很可笑吧,其实就连我到现在都不敢十分确信。”
“可是,我、我不明白……既然是违法,那他们为什么还敢……”
虽然并不懂外面世界的法律,但M237知道,如果违背了研究院的禁令,最后就一定会落得凄惨的结局。所以他困惑了,与他的母亲,甚至与当时所有的人一起,产生了同样的可叹的困惑。
“只要别让大众知道就好了。”
“什么?”
“只要别让大众知道,让他们继续以为应龙陨石的研究是通过合理合法的方式进行,”静静地,M211开口,“那么剩下一两个无凭无据的呼喊者也就根本不足为惧。”
M237皱眉:“我不明白。”
“该怎么跟你解释……”他为难地撑了撑额头,“林秦的上一任院长,也就是导致你母亲遇害的那个院长,姓朴,他家历代从官,关系网就像百年的树根一样盘根错节。”
“据我的朋友——我不方便跟你透露他具体的名字,总之就先以这个方式来称呼。”他重复道,“据我的朋友所说,你父母的家人,包括一些其他遇难者的家人,早在五年期满后就曾到研究院来问过,但研究院当时都以保密续签的缘由直接搪塞过去了,甚至还通过发表署有这些遇难者名字的论文来掩盖他们遇难的事实。”
“这样的行为大概持续了一两次,有些年纪大的老人熬不住,到死都没发现他们的孩子究竟遭遇了什么,但也有些比较敏锐的,比如你父母的家人,他们察觉出了异样,甚至在市政府门前立牌示威,发上了网络,”他说,“但都被网站立刻删除,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只有一次,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从马路中间直接拦省委的车,才得到了一个正面交谈的机会。”他轻轻一笑,“但有什么用呢,那省委原来就是被朴院长他爸提拔上去的,他连那几位老人的话都没有听完,就直接下断论说肯定是他们搞错了。”
“而现在,你看,有影响吗?没有。姓朴的早就轻而易举飞黄腾达了,林秦也抱着他的老本啃得正欢,反正每隔几月出一篇由‘正常研究’得来的报告就好了,上面看不懂,下面也不敢说。”
“有时,可能不是权威出了问题,而是诉苦之路从中间斩断,最高刑法判不了寂静无声。”
M237听了,似懂非懂,他摇完又点头,点完又摇头:“不,我不相信。天理昭彰,恶行怎么可能一直被掩藏……”他心下复杂地,“对了,那你的那位朋友呢?他既然愿意告诉你这么多,为什么还不干脆拿着这些铁证直接举报了这里?”
但没有再说他天真,M211只是淡淡垂下了眼睑:“嗯……其实为了这个问题,我已经和他吵过很多次了。但他也有他的难处,或者说,是一种最后的挣扎吧……我也许不该再苛求他太多。”
“这难道不也算是一种伪善。”M237一听,了然地笑了,是一种带着点绝望的了然的笑,“那他大概只是为了消除自己的负罪感才告诉你这些,到头来,不过是徒增了痛苦的人罢了。”
M211倒是点头:“我不能否认,但你也不能说伪善就不是善。最起码,他确实给了我很多有用的东西,比如……”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你的退路,是不是需要研究院附近的设备信息?”
话题跳转太快,M237不由一愣:“你怎么知道?”
“终于肯承认了?”撩了下眼皮,M211却忽而话锋一转,“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记忆就是威胁吗?”
“记得,”M237狐疑地看向他,“但,怎么了?”
挠了挠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哦,你已经太久不接触我们平民阶层了所以可能不知道,”他话中带刺地,“最近,研究院已经准许普通研究员回家了。”
“?!”M237一懵,“凭什么?!”他禁不住愤懑难平地沉声吼道,“那我父母的死究竟又算是什么?”
“哎别急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有代价的,是有代价的。”伸手挡了挡,M211突然用食指指上了脑袋,“作为交换,他们需要在脑内植入一种最新研制出的芯片,这种芯片可以直接将他们视网上的信息实时传输到监视者的屏幕上。”
“也就是说,从他们申报好繁琐的手续出门开始,他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在监视者的掌控之中了,甚至还是以第一视角。”他冷冷地笑了两声,“这样一来,别说是报警了,就连与家人难得团聚的亲密时光都会坐立难安,只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视着你……”
话到这里,他又转头向M237一望:“这种自由给你,你想要吗?”
M237毛骨悚然,皱着眉摇了摇头。
“但是,很可惜,你其实和他们一样,从来都不曾自由。”但看着他厌恶的模样,M211却忽然有些坏意和悲怆地笑了,“当然,我也一样。”
“?”心下突然悸过一阵不妙,M237不得不压制住自己强烈推拒的冲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想要设备信息吗,好啊,我全都给你。”猛然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纸张,他扬手就往青年面前一放,“但前提是,你在听完我接下来说的话以后,还能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地留有决心。”
他缓缓,而又缓缓地开口,甚至连动作都和之前一样,也是将食指,缓缓指向了自己的额头。
“我们从出生起,大脑里就被植入了一种电极,这种电极被安置在记录记忆的海马体中,会通过反应刻写相应的数据。”
“电极的作用,主要有两个。其一是为了防止我们对研究院造成威胁,可以随时通过按钮摧毁全部的记忆;其二是里面有定位系统,只要一检测到人员脱离了圈定的范围,就会立刻通过卫星向研究院中枢发出警报。”
“记忆就是威胁。”
淡淡地,他又重复了一遍,向着对方忽然震颤到失去了焦点的双眼。
“如果你不能选择忘记一切,那么你将永远无法离开这地狱。”
第一百零二章 稀世罕见
出来时,一道骇人明亮的白光突然乍现于眼前,像是烧着了这陈旧腐朽胶片一般的世界。天幕在嘶吼,深色的云层厚重如迷雾,阴沉,灰暗,震天撼地地咆哮着,吞噬掉了月球。
夏夜,M237在他第一次撞见的雷雨面前落荒而逃,逃得浑身发冷,满步踉跄。
这世界不会好了。
他看着研究院雪白的熟悉的墙面,却幻觉那上面竟全都是些鲜红的血迹。他母亲纤细的手指抓在上面留下一道带着皮肤组织的疤痕,被另一层油漆粉刷,再残骸似的埋葬进墙里。
这世界不会好了。
他崩溃地,疯狂冲进了电梯,拼命按着那些被研究院禁止触碰的数字。但压根没用,那些圆钮冰冷,光滑,按下去,除了指纹,多不出任何反应。这台电梯根本就只能停靠两层,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也上不来,他们从来就不存在。
这世界不会好了。
他紧捂住自己的脑袋,凭空多出的异物让他感觉像生了个肉瘤。原本就迟钝的器官现在更像是无法咬合的齿轮般不适配地转动,膨胀,卡死,鼻腔里满是锈蚀的白光似的气味,他甚至觉得那是电极正在他的脑子里烧焦。
仅仅半天,才刚刚觉得可以从地狱爬出来点的男人,又被现实重新轧进了更深的泥沼。
他摇摇欲坠,间歇性干呕。惊悚的真相戕废了他的思考,让他形如走尸,随时可能短路的机械一样。
“你去哪儿了?”
跌跌撞撞了半路,他突然被一道人影叫住。快能与他平视的少年斜靠在林秦门旁,瞪着一双审视的眼睛看他忽然出现在拐角。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那人用涩哑却平静的嗓音如是问道,语调里有种完成任务式的漠然与乏厌。
但即便是这样,仅仅只是看着那道暴戾的人影,M237的眼眶却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湿润了起来。
他终于在陌生的氛围,陌生的环境,甚至陌生的自己中,恍如隔世地找到了他唯一熟悉的,他所有存在的证明。
于是苦笑着,他揉了揉眼睛:“聊久了,聊完才发现时间晚了。”他问,“等我很久了吗?”
“……真会自作多情。”
嘟囔了一句,秋翊再没言语,两人间话语的减少不知何时已成了常态,于是只是皱眉,看着男人用手指在耳侧一按,浅笑着,继续摇摇脑袋向前去了。
走路时却莫名有些左右失重,三岁小孩似的同手同脚。
少年瞪着他古怪的背影,既没搀扶也没指出,皱起的眉头却不自觉地更压紧了。
回去后,M237才发现饭点竟都已经过了。几人这次倒是意外地没再起疑,但鉴于身份,也不好对往事的内容加以询问,只得巴巴地在餐桌旁守着,将下午新增的计划一条条掰着指头数给他听。
M237表面上微笑,神思却时不时就飘荡到紧贴着裤腰的某一处皮肤。那里有M211下午给他的资料,他把它藏在了衣服下面,却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甚至到底要不要交给钟昴。
他间或的偷瞄当然引来了长子的关注,但即便机敏如钟昴,一时也料不到院里那些暗涌的波涛。于是便只单纯地以为男人现下的不安是来源于旧日里的伤痛,还温声安慰他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很快就能脱逃。
但是,脱逃,脱逃……
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就把裤腰间的纸张全丢进抽屉,一个人瘫倒着,蜷缩在了床上。
究竟,还要逃吗……?
他双手捂住脑袋,不断质问起自己。
一辈子,他都在当着累赘。
他无能的出生是累赘,虚弱的身体是累赘,懦弱的性格是累赘,甚至到现在,他连存在本身都成为了一种累赘。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永生都不配拥有自由,而因为他的不配,他孩子的自由也要随之被剥夺。
记忆和定位,一个人究竟是要有多恶毒,才能设定出这般毫无人性的装置,像是完全无解的困境。
只要他逃跑,定位就一定会警报,而即使他们那时能够侥幸逃脱,因定位而涌来的追兵也一定会无穷无尽。
这时,他就会面临两个选择,即到底是开颅取下装置,还是就任凭它继续放着。
第二个显然不可能,而且如果要继续这项逃跑的计划,定位几乎是必须跟儿子们说的。所以这项制约的关键,其实主要还是在他记忆到底会不会消失。
且不谈他在逃亡下有没有时间展开一场精细的手术,就算有,按M211所说,当这块带有定位的装置被取出时,他的海马体也一定会同时遭受重创,失忆可以说完全无法避免。
逃出去,取了装置,失忆;逃出去,不取装置,追捕或失忆。
研究院才不会管他人生的经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他的身体还有着价值,那么最高效的办法就是在发现逃跑的同时立刻消除他的记忆。
也就是说,只要决定了逃跑,他的记忆就一定会消失。
既然横竖都是失忆,那么……
想到这里,他叹气,重重地,惩戒似的敲了两下自己的脑侧。
可他还不想忘记他们啊……
他失神地盯着前方一隅墙壁,听睫毛一下两下,缓缓地刮过床单,却逐渐陷入了一层渺远的回忆。
他想起了刚出生的钟昴。
那时的钟昴,那么小小一只,睁着海一样透蓝又湿漉的双眼,毫无芥蒂地,从心底看他。
他会抖着那对尚未能收好的圆圆耳朵,摇摇晃晃抱住他裤腿,用上下晃荡的毛绒尾巴亲昵蹭他,蹭得他心下发痒,自己却偷偷绽开一个甜蜜得逞的缺牙的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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