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狗屎?!”只一瞬,刚才还在身边的少年就忽然出现在了人像面前,他愤怒地对着林秦影像上的右眼狠狠就是震天撼地的一拳,“我爸怎样还轮得着你来瞎他妈评论?!”
影像没事,铜墙铁壁的外廓倒是突然凹进去一块,林秦乌黑的右眼开始淌下细微的,甚至都不及皱纹宽阔的血泪。
“哎哟哎哟,吓了我一跳。”当事人一愣,当真在那时有些下意识后仰,但他隔着屏幕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赶忙半真半假地拍着胸口吁了起来,“这还好是我不在现场……”
“说!!”但楚渭才不管他演技,血淋淋的右手不停拍打起钢筋水泥的铁壁,“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铁壁轰隆的回响震得人耳里生疼,林秦皱着眉摘下了耳机:“问你爸啊?!你不是他说什么都没主见地信吗?”
轰隆!又一下几乎要把墙壁撼动的猛击,少年捶打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在了身侧。他缓缓挥动起自己白光里暗淡的羽翅,终究还是低着头转身面向了远处沉默的男人。
“哼,这笨鸟。”这时,铁门外寂静的几人也总算发出了一点回神的声音,“不过记忆……喂,臭老头,果然你那天晚上说的不想……”
但这声沙哑的话语很快就被另一道沉静的质问所取代:“所以芯片的位置在海马体里,对吗?”最先停下的少年缓步向他走来,“这就是你一直在瞒着我的事情。”
他尾音向下,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为什么要骗我呢?父亲。”这句却是一声颤抖的困惑,“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兴许,我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没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的只会是各执一词的争论,无限延长的痛苦,与越发稀少的时间。
男人半垂眼睫,有意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况且,这只是一种道听途说的说法,未必就是真的。就算它是真的,以我的痊愈能力,也不一定就会走到那步……”
“听不清啊,你们鬼鬼祟祟在那儿瞎嘀咕什么呢?”影像里的人不满地敲了敲屏幕,“要是到现在还在怀疑芯片的有效性,那可是会让策划者的我感到很伤心的啊。”
他皱眉,低头在什么上摆弄了一会儿。
“好吧,那就让我来用真实数据给你好奇的儿子们做出回答吧。”他抬手,一个显示着各种数据图表的屏幕就代替他的脸出现在了楼上。
“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出去了的女孩们吗M237?就是配合完成了受孕实验的那些。”那声音笑,笑里满是恶意,“我可没骗你,她们是真出去了。只是可惜,没什么素质好的,都是才刚刚走到红线之外,就……”
他划拉起手头的屏幕:“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算是当时挺不错的了,但可惜,还是没有一个挺过了芯片破裂带来的后遗症,最轻的也损伤到了大脑皮层,现在还跟个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
说到这里,他终于又拿下屏幕露出了自己那张魔鬼般深赭的,毛孔粗大的脸盘:“我们也很遗憾啊,明明只是想消除记忆而已。”他耸肩,“但有什么办法,大脑就是这么一种脆弱的东西,一不小心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怎么,怎么会和他听到的版本这么不一样?!
M237悚然,甚至都不敢看四周越发黑下的脸庞:“但,但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你们不是也知道?!”他慌乱地想要解释,“而且,如果林秦看中我的价值不去按那个按钮……!”
“什么?按钮?”
但这句却好像被那人清楚地听见了,他也不多说,却只闭目沉吟了一会儿,“嗯……这下老鼠的名单好像倒是可以缩小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震惊地瞪大了双眼,M237一抬头,却直直就扫过了钟昴沉思着看向他的眼瞳。
“他刚才……提到了红线。”
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黑发少年也突然兀自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五米开外,蹲下,手指在地上一道细窄却清晰,明显是被什么割开的凹槽上一划:“会不会,就是这个?”
“噢,看来你们是找到了。真惊险,只差一点了呀……”影像里的人好整以暇地叹了口气,“所以我究竟该说你是幸运还是不幸呢?M237?”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不由浑身一抖:“不是……按钮……?”
林秦哈哈大笑了起来:“当然,怎么会是呢?按钮这种毫无保障的东西,早在你成功觉醒的那年就已经被我们淘汰掉了!现在讲究的都是万无一失!”他顿了两下,“顺便,就算当时你屏蔽了自己的定位越过了红线,只要独立系统判别你消失超过了三十分钟,也一样会自动开启对芯片的损坏进程……”
这下,别说M237,就连钟昴的眉头都禁不住深深皱了起来。
好像……一时竟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谈话间,姗姗来迟的警卫终于一层层围拢了上来,他们手持电枪看似威严地瞄准着,但裤管里的双腿却在看见了楚渭一幕后轻微颤抖起来,也不敢真的冲锋陷阵。
还有胜算的余地吗?
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秋翊对着这些小卒就要展开架势。
“哎别急别急,好不容易今天……哦,昨天,是我儿子的生日,既然你们会挑日子,那我不妨也多给你们留个情面。”然而这时,建筑上的巨脸却突然诡异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这样吧,两个选择,第一,你们继续逃,我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我们鱼死网破;第二,你们现在就回来,我宽宏大量停止所有对M237的折磨。”
离巨脸最近的楚渭猛一回头:“你说什么?!”
“唉演戏么,演得就要像一点,反正也不急这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M237你说是吧?”
苍白的嘴唇突然被咬出了血色,M237惊恐地望着巨幕上奸滑的中年男人:“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言而无信……”
“哦?怎么就不可以呢?我可是记得,我们并没达成过任何一项统一的协定呀?”他说着,并正如一个月前玩笑似的所言,调出了几张男人病态瘫倒,高烧在床的实验图片。图片照过他溃烂的皮肤,脓肿的肢干,掉落的毛发,和液态似消失的皮肤下血肉模糊的森森白骨……
影像前的楚渭看着几乎要疯了,他颤抖着,拼命用手、用头、用身体撞向那钢铁的围幕,流着泪嘶吼我现在就要杀了你,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他撞得厉害,连地基牢靠的建筑都瑟瑟地打颤,最后还是凌顼冲上去扇了他一掌才制止住了这自戕式的举动,但拖回来就抱住M237哭成了个水汪汪的泪人。
“我操。真他妈的疯了。”
不忍再多盯那画面一秒,秋翊回头望向男人惨白的面庞,“竟然心甘情愿受这种摆布,你是不是他妈有……”
“秋翊。”
第二次,钟昴打断了他,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寒冷、严峻,像灌了铅,把心都拉得往下直坠。
“你为什么不怕死。”指甲掐进了肉里,他阴鸷地盯向眼前的巨脸,“是因为你把你的生命特征也加进了芯片的触发机制?”
自负的神情有一瞬很明显的愣怔,但很快,林秦就从容点头,重新恢复到了原来游刃有余的模样:“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我生命的状况。”
“这该死的王八蛋!!!”
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林秦只当了耳边有狗在叫:“还骂呢,赶紧决定吧。我的耐心有限,只剩九分钟了。”
于是战场转瞬由林秦转向了M237一方,众人心照不宣地彼此打量,互相沉寂,最后还是男人轻叹一声,放开了哭泣的楚渭,然后转身,率先向不远的红线坚定地迈开了步子。
“不行!!!”
但那好不容易才移走的哭包顷刻又哭着鼻子黏了上来,明明只差一头就快和男人一样高了,却还是像个小孩一样哭唧唧地喊着爸爸别走。
“别这样,楚渭。”M237扒了一下,没扒动,只好摇头,求助地看向身后,“凌顼。”
少年懂了,明白了男人是在要他履行承诺,于是什么话都没说,上前就威逼着拉开了和他一样高的哥哥。
“凌顼?!你为什么拦我?!!”被拉开的少年错愕不能自已,反手就向弟弟挥出一击,“你难道想看爸爸变成植物人吗?!想看他永远只能躺在病床上沉睡,醒了也再也记不得我们?!!”
凌顼挨了楚渭一拳,被打得重重向旁倒了下去。但倒了也还紧紧锢着哥哥的躯体不让他行动,固执得像台必须完成指令的机器。
“如果,这就是他所希望的话。”
他和楚渭扭打,在地上翻滚,“我已经,答应过他了。”
“卧槽你有病吧?!你还是个人吗?!”楚渭用脚蹬他,即使被禁锢在地也仍在往男人的方向蠕动,“他的想法也可能是错的!!不然他让你去死你还真就准备死吗?!”
“……”凌顼默然,拉着楚渭又扭打回了原处。
趁着二人相争,M237也赶忙加快了脚下的进度。他早就关掉了屏蔽,所以现在只希望能赶紧跨过那条红线,将束缚他们所有人的唯一障碍尽快清除。
五米、四米、三米……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眼看着就要冲破那道简陋的凹槽……
“回去吧,父亲……”
但一只冰冷的手却突然从后拉住了他,拉住了那只曾在图片里布满了瘢痕,却又像他的人一样悄然无声,独自愈合的手,“我不能再让你受到伤害,我一定,一定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男人因此回头,即使他本可以跨过那道浅沟。
“没有办法了,钟昴。这是唯一有可能的活路,你不可能不知道。”他想抽手,但没有抽动,“而且,你不是早就已经答应了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一定会帮助我逃脱……”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对我隐瞒了这些……!”禁不住提高了音量,片刻后,少年却低头,扶额,像是对自己没能控制好情绪的自责,“不是,对不起,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他微微颤动起睫毛:“我能理解父亲的苦衷,也知道你做出选择的艰难,可这样做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承受的范畴……”
“那什么样的风险才算小?”M237反问,“我也可能仅仅只是失忆……!”
“失忆也不行!”少年紧紧拉着他,却突然用低到差点听不见的气音轻轻地说道。
“……不然我还能用什么把你留住。”
“钟昴……”眼眶突然有点泛湿,M237的心立即软了下来,想要听从他们选择放弃。
但是不行啊,他的放弃就意味着他们的不幸,他们会被威胁、打压、逼迫,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不得不毫无尊严地迎合研究院的恶俗。
“不,你还是松手吧。”他于是撇过脸,“只有这样……”
“这样只会什么都得不到!你难道不明白吗?!”终于,他的长子难以忍受地大吼了出来,“就算!就算你真的只是失忆!你有没有想过你失忆后我们也可能根本就逃不出去?!”
他艰难地陈述着更可能发生的未来:“而且你失忆后我们又该怎么办?!就算这一次侥幸逃出去了,也改变不了我们还没成年,没有钱,没有去处,更没有后路的事实!我们要怎样才能一边照顾你一边躲过下一次的追捕?!”
“喂!钟昴?!什么叫照顾?!”被禁锢在地的楚渭气得差点就要翻身而起,“你把爸当成什么了?!”
“但事实不就是这样吗。”一旁,冷眼观战却没选择任何一方的秋翊突然插进了声,“别说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了,这样简直就完全是我们单方面的受挫。”
居然……没错……
男人黑亮的眼眸像是在那刻突然失去了光泽,为了他无论何时何地,做出什么选择,都终究是个累赘的无力,终究在给他们添乱的苦痛。
一个人究竟要怎么活,才能活得像他一样窝囊。他不能选择生,甚至不能选择死,他没有一个决定可以单纯地为自己而做,因为每一个,每一个都牵连着至少四条无形的枷锁。
而他甚至都没有选择的资格。
“看看,M237,这就是你用生命换来的宝贵回报。”
空中,巨脸发出了震颤的大笑,好像是这么多年来他发出过的最大的,最讽刺的大笑。
“哎哟,真好,看来不论多和睦的家庭都有可能出现四分五裂的状况啊,我真是感到好欣慰呢。”他笑完,才擦了擦口水,一看手表,“不过,这样没问题吗,时间可是快要到了。”
“那么,就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于是,就在这几近无解的困境里,男人苦笑,忽而毅然决然地说道,“我知道,只要没了我,逃走对你们来说就是轻而易举……”
“父亲,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但话语即刻被驳倒,钟昴脸色阴沉地冷了下来,“这样的想法,无论对谁都是一种侮辱。”
“但你一个人也代表不了全体,”男人扭头,“对吗,秋翊?”
他迫切地想从这个最冷漠,最叛逆,也最渴望着自由的儿子身上得到一个令他心安的肯定答复,即使那代表着他真的从没把自己当作过父亲,代表着他对他完全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可直到这一刻,这叛逆的小孩却仍在逆着他的意思进行:“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形象?”他皱眉,异常地不满,“不干。”他决绝地,“老子才不当这个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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