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是过度重视吗?就因为他是他的父亲,他要尽到孝义?还是说他或许本来也就没有区分,因为在他眼里,自己早就已是他私人财产里的组成部分?
可不对,他也是个人啊。占有也好,支配也罢,他虽然是他们的父亲,却并不该为任何人所拥有。
再至于凌顼……
不知道,他彻底混乱了,而且比混乱更可怕的是,他从此无法再对爱不产生怀疑。
他们明明只该是父子,父子间的亲情,父子间纯粹的爱,但为什么非要给这份爱冠上与实际不符的色彩,为什么非要质疑,为什么非要逾矩。
他在他们的眼里,究竟还是个父亲吗?
如果他们把他当作父亲,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不该产生的情感分支;但如果他们不把他当作父亲,那他们究竟又把他当成什么人来看待?
不行,不行,错了,大错特错。
没有一样是对的。
但是,再反观反观自己。
难道他就能毫不犹豫地坦诚,说自己对孩子们做出的所有举动,没有一项是出自于私心,没有一项不带错误的感情?
答案是不能。
他也想拥有他们。
所以他疯狂地问他们到底爱不爱他,因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所以更加自我厌恶,更加任畸形的情感肆意蔓延。
为什么非要给这种爱定性呢,他后来也开始问起自己。
难道不纯粹的爱就不是爱了吗,难道贪婪自私的爱就不是爱了吗,难道想要支配想要拥有想要占据的爱,就不是爱了吗?
不,是爱,但不是爱,不是应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爱。
他开始感到痛苦,感到绝望,他并不是被道德捆束,只是看清了的现实让他更感挣扎,无措,迷失起自我。
为什么这样扭曲的情感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关系里呢,他逐渐陷入了偏执的漩涡。
啊,是因为他无法使他们接触到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吧。
是因为他无法使他们认识到更加真诚良善,秉性美好的人们,是因为他无法使他们感受到自别处而来的善意。
是因为他囚禁了他们,使他们无法逃脱这毫无希望可言的无间地狱。
如此,他们把不该有的情感寄托在他的身上,似乎也合情合理。
真是罪孽深重啊。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做出别的选择,因为就算不是为了儿子,也是为了自己。
他开始渴望起死亡。
只是,死神对他,似乎也并不多加亲睐。因为儿子们每天都守在身旁,祂无从下手,甚至还要退避三舍。
M237不知道他们这敏锐的警惕究竟源自何处,但无所谓,他时日无多,每过一天,他就亲手将这一天美好地葬送。
直至那日,秋翊当值,他莫名被一个研究员喊了出去,临走却还不忘叮嘱男人不要乱跑,小心他回来生气。
M237点头,但等人一走,M211的身影便即刻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说你这群儿子可真是难缠得要命,又问男人想得怎么样了,他那位朋友此时就正在办公室里等着。
M237等这一天已经过了太久,于是二话没说,当即就跟着M211去了。但去到了与上次同样的一处,M211照例用指纹解了锁,进去才发现那人他居然早就见过,正是他撞见汪延那日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似乎叫什么晖的来着。
“你好,我是林昭晖。”那人见他,首先从座位上起身,“不好意思,介绍有些迟了,因为上次你走得太快,要见的人对我来说也不太方便。”
他终于向他伸出一只代表友好的手:“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如你所见,我姓林,林秦也就是我的父亲。”
手都已经快伸到半空,M237却在听见这一席话后木然地怔住。他条件反射地抽回了手臂,神情却还匪夷所思地僵着。
“对不起,有些不可理喻是吧。”同样姓林的男人尴尬地红脸,也不知到底是在替自己,还是替他的父亲感到害臊,“我父亲,他以前并不是这样一个人的,但自从十多年前他突然回来,就好像整个人都变得和以前彻底不同了……”
见M237不愿再与自己的手掌相握,林昭晖只好悻悻收回了自己那只手。
“那天你们逃跑的情况,我也从他断续的声音里知晓了一些……”他赧然地推了推眼镜,“对不起,因为我一直都不是研究院的正式人员,所以给你们的情报好像也和实际产生了一点出入。我没想到这会导致你们最后的失败,所以心里一直都很自责。”
M237的神情更微妙了,显然对当下的情况非常之不能理解。
“对不起,我其实并不是想要替他声辩。而且请你千万相信,我想要帮你们的心真的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的。”又道了一次歉,眼前的男人已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道歉,“其实,之前我让M211替我带话,说一直想要找你商量的事,也就和我父亲有一定的关联……”
他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前愣怔的男人一眼:“虽然,我知道这样很过分,但还是想请你能网开一面,在我父亲的生命不再受到你记忆的保护之时,能破例,让你的儿子们再放他一条生路……”
更费解了,而且隐隐有了些被欺骗的愤怒。M237重重叹了口气,随即便转身,直拍着衣袖好像上面沾了些什么不干净的尘土。
但是——
“等下!你也是父亲!你应该能明白一个儿子是无法对他的父亲做出太过苛责的事情的吧!”衣袖猛然被拽住,那本可以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研究员此刻却痛苦,双腿几乎要跪地,“对他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感到非常非常,非常地抱歉!我和他吵过,闹过,但我还是没办法举报他,更没办法制止他。我知道我可能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公民和儿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但是我没办法,我真的做不出……”
屏声静气了一下,他总算又说:“这次的动乱如果成功,必然要受到社会各界广泛的关注。到那时,他可能被判刑,可能被追杀,而我可能也会因为知情不报,与他一起受到共同的惩罚。”他颤抖地拽着M237的衣袖,就好像那是他的良知在跟着颤抖,“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不要在你儿子的手下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死了!那不仅是对你,也更是对你儿子的一种侮辱啊!!”
“哦?你这是在帮林秦开脱?”第一次听见朋友请求内容的M211也不由一挑眉头,“那万一他过得好呢?”
地上的男人静了两下:“……那就随你们怎么处置。”
“既不想自己出手,又想让良心安稳……侥幸啊,简直就跟你那恶人老爹一样狡诈。”抠脚的M211听完,把腿放下便对着M237澄清道,“事先声明,我虽然一直知道他是林秦的儿子,但我可不知道他要跟你商量的是这件事情。我持保留意见,你要是不愿意,那咱们这事儿就直接算是吹了。”
被围在事件当中的M237皱起了眉头,他以为只要他愿意做出牺牲,一切就都能水到渠成,但原来不是,个中复杂竟然还需他来拍板定夺。
“……我该怎么相信你。”他浅叹一声,“如果你只是你父亲派来,想要离间我和我儿子们感情的奸细。”
“不会的,那你那些儿子肯定当时就能发现,这样对我也没有任何利益。”林昭晖立即反驳。
“怎么就没有利益呢?”M237反问,“至少我还是死了。这样不是就能方便你们继续对我进行克隆?”
“首先,我不会让你死的。你顶多就是失忆,我会准备最先进的休眠舱对你进行修复。”他继续说,“其次,说白了,如果他们真想克隆你,就算你不配合,我父亲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强制你配合,根本就不需要进行危险系数这么高的事情。”
“但……”
“而且你知道你就是你儿子们逃跑的最大阻力吧?”
此言一出,刚想继续争辩的M237便瞬时没有了声音。
“可……”犹豫了很久,他才再次张口,“如果我的身体,成为了下一个你们要挟我儿子的工具……”
莫须有的事情,亦没有办法证明。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林昭晖无奈地摇头,“但我不知道有一件事能不能向你证明,我其实是真的想要帮你。”
“2070年的晚上,我在密道的天台上放了一本百科全书。”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而且据我所知,当时跟在我后面的女孩应该叫做F263,也就是M211的妹妹,你两位孩子的母亲。”
第一百一十章 归于旧梦
实验的日期终归还是定了。
第一场实验最终被林秦定在了11月10日,前一天,就是钟昴16岁的生日。
早几日,M237就逐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了。他开始琢磨一封或长或短的信,或者说家书,甚至可以说是遗愿,准备在手术的当天交给M211,再由他将这封信转交给他即将永别的儿子们。
这封信,他用铅笔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涂涂改改不下数十次,但终究,只剩下了千字有余。
他本想撒谎,想着自己必须应当绝情,可无奈恨到临笔却总是难下,他写不得谎言,便只能说些真话。
他把它用纸包好,藏进了衣物最贴身的角落。从此每走一步都感觉像纸张燃起烧灼了皮肤,他瘸拐,跌倒,以致忘记了走路本来应有的姿态。
有几刻,他看着他们日渐成熟的眉眼,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会突然占据上风,死亡也突然不再可待可盼。但很快,或许只要几秒,他就会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贪婪又在作怪,于是更加消沉,更加坚定自己只有死亡这唯一的彼岸。
“别再担心我了。”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重复这一句徒劳的安抚。从落败的初秋一直说到了严酷的寒冬,甚至直到分别前那总算温馨了一回的夜晚。
那晚,是钟昴16岁生日的前一天夜晚。虽然实验的日期已将临近,但儿子们与日俱增的警惕却仍然难得有所放松了下来。
因为他们怎么都不愿怀疑,M237会在这最重要的一天里抛下他们而去。
要知道每年,他们最期待的就是这个生日。男人在这天总是异常温柔,不但会虔诚地感谢上苍将如此可爱的儿子送至自己身边,还会因无礼可送,而抽出一整天都陪在他们身旁。
在这一天里,他们可以肆意撒娇,过分要求。让男人不许见别的儿子他就会失笑着不见,问男人什么话他也都老老实实回答。
因为他爱他们,他们一直都知道。所以仗着这份爱意有恃无恐,怀疑这点,也就意味着怀疑了他们一直以来坚信的本身。
于是早早的,秋翊就一脚踹门躺回了房间,而楚渭和凌顼也像往日一样喝下了桌上有助于长高的牛奶,在M237轻声的哄睡下不太情愿地闭上了双眼。
“真讨厌,明天又是那个臭乌龟的生日。”临睡前,楚渭还怏怏不乐地拉住男人手指,似求似怨地小声嘀咕,“爸,明天他说什么你可别都听啊,他对你肯定不安好心的。”
男人听闻,微微苦笑,却还挑起了眉梢装出一副揶揄的样貌:“那难道你就安了?”
“那是当然!”上铺的楚渭一探脑袋,“我整颗心都是爸爸的,还能有假?”
“贫嘴。”
他熟稔地敲了敲小孩脑门,直把他敲得美滋滋躺回了被窝才又低头看下铺那盯着他一眨不眨的双目。
“凌顼,你也晚安。”
手抚过少年额头,他下意识想遮住那双至今都在记忆里弥散着酒气的眼眸。
“爸爸。”少年的睫毛在他手心里扑簌地扇动,越来越慢的节奏像极了他话音里的疲困,“钟昴哥哥的生日,你会在的……对吧……?”
“……嗯,晚安。”直到掌心里的睫毛安静地栖落,耳边的呼吸逐渐平稳,男人才终于意味不明地嗯出了一声,亲上他们的额头,说,“再见。”
他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听见,除非,他们的身体也像他一样能化解牛奶里加进的安眠。
药物是林昭晖提供,M211测试的,对人体无害,能一觉睡到下午。M237拿到后也曾想尝试,只可惜这药对他疗效甚少,他服下,也只堪堪能够睡着罢了。
这个药,是他主动问林昭晖特意要的,虽然良心不安,但在过分严密的警戒下,也实在别无他法。
秋翊自不必说,楚渭和凌顼倒也还好,只要动作轻点,大概就不会将他们惊醒。真正难对付的无疑是钟昴,那孩子本就浅眠,现在更是因焦虑而失眠成常,再加上他本就心思深重,即使有药都未必就能成功。
无奈地叹了口气,M237瞥着仍然灯光敞亮的钟昴房间,放弃似的拉了下秋翊反锁的门。
十一点四十,M237端着一杯热气腾腾,带着安眠成分的牛奶,走进了长子房间。
此时钟昴正端坐在床上自己跟自己下棋,眉头轻轻地皱着,神色有一些凝重。
“还不睡吗?”他握着牛奶坐下,低头看了看僵持的棋局,“白子好像快要赢了。”
“父亲。”看到他,少年温声笑了两下,随后便从棋盅执起一子,将它缓缓放上了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但是如果,将黑子下在这里的话……”
虽谈不上反败为胜,但也绝对可以说是死而复生。M237怔怔看着那步出其不意的走子,心下突然就莫名虚了起来。
“好了,不说这个了。”将残局移到了床头的矮柜上,钟昴抬眼,对着发呆的男人浅浅一笑,“父亲这么晚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啊,嗯……”下意识紧了紧交握在杯壁上的双手,男人却真的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你一直睡不着,我有点担心你……”
这样真心实意的忧虑甚至不需要钟昴怀疑,“对不起,但是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少年无奈地苦笑,歉语脱口而出,“如果父亲觉得太亮,我一会儿就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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