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担心你的身体。”男人立刻反驳,“你这么小,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和精神肯定都会吃不消的。”
“……但是,这是我应受的。”钟昴垂眼,沉默了片刻,“而且,父亲,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这句对年龄的否认,M237本可以仗着他父亲的身份随便含糊混过去。但不知是因为时间不对,还是心情不好,抑或是因为隐约有了些别的什么不太好的猜想,他话到嘴边,竟是怎么也无法说出。
“……是啊。”他于是也低头,手指又抠起玻璃杯的底座,“明天,你就16岁了呢……”
“父亲,”淡淡地,他突然听见钟昴开口,声音轻得像在小心翼翼征求,“明天,你会陪在我身边的,对吗?”
他忐忑不安地补充,“就像以往的每年一样。”
果然,终于还是来了。即使是自己的生日,他都如此不放心他。
“当然,不陪着你我又能到哪儿去呢?”男人微笑,也因此递过了一直拿在手上的那杯热奶,“所以今晚就早点睡吧,等明天醒来,爸爸就会是你一个人的了,嗯?”
他故意用上了对钟昴来说有些冒险的词汇,即使一个不留神可能就会作茧自缚,惹火上身。
但幸而,甚至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少年听完不但没有太过起疑,反而还有些不太吭声地微微红起了一张俏脸。
“是楚渭又在父亲面前胡言乱语了?”
他抬起那双灰蓝色的眼瞳从男人脸上掠过,又往他递给自己的牛奶上匆匆一带。
“楚渭说的话,父亲只要信一半就好了。”
但是还是没有拿起,似乎还保留着最后的几丝警惕。
“啊,这都被你听出来了……”M237一怔,继而却收回目光里支撑不住的杯子,颤抖地喝了两口。他知道自己应该为眼下的反应感到庆幸,但没有办法,临到头来猜想被证实还是让他感到如此的难过,“所以我就想着,这样说能不能让你稍微放点心呢……”
男人毫不犹豫饮下牛奶的动作不由让钟昴微微错愕,他静静看了会儿对方唇上沾染的奶沫,终于抽纸,细致地为他尽数揩去了。
“嗯,我非常开心。”
随后,他伸手,抽出男人手中紧握的杯子,小心地捧起来,就着那块刚刚被喝过的地方轻轻抿了一口。
“真的,一点都不烫呢。”
从小怕烫的少年于是欢笑起来,仰头就把那杯被父亲下了药的牛奶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快,他甚至呛到,眼角漫出了一点泪来。
“……好神奇啊。”喝完,他把玻璃杯还给男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突然感觉,好安心呢……”
他禁不住贴上前轻轻将男人搂紧:“但是,父亲,”他有些不安地问道,“明天,你真的会是我一个人的吗……?”
“当然。”他感到男人也温暖地环抱住他,像小时候一样,温柔地拍起了他已经长大的背脊,“我会是你的……”
“真的吗……?”
“真的。”
“万一你又骗我……”
“不会的,我不会骗你。”
背上拍打的手更轻了,一呼一吸间,失眠已久的少年居然也隐隐有了一丝的困意。
“嗯……我相信……”上下眼皮开始禁不住地打架,金发少年倚在这具他久违了的太过温暖的怀里,“爸爸……”
温暖的躯体有一瞬停滞。
“我爱你……”
“嗯……我也爱你。”
幸福的少年再次感到自己被搂紧,并且随着时钟一点点过去的,还有那句清晰却渺远的——“生日快乐。”
一抹甜笑缓缓显现在了少年嘴角,他想,他今晚终于能做个好梦了……
“生日快乐。”
将甜睡的少年轻轻放上枕畔,男人轻柔地吻着他额头,一滴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落在了床沿,“爸爸走了。”
说完这句,他起身,回望了一眼填满他后半段记忆的三个房间,最后,终于浅叹一声,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再进门时,便是林昭晖和M211那两张势在必得的安抚的脸。
“都准备好了?”他问,一边把口袋里捂到发烫的信交给M211,一边顺从地为手术剃去了头发。连在辐射实验中都没消失的头发随着剃刀一缕一缕掉在地上,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荡,就好像失去了什么。
“放心,一切都已经就绪。”把他引至手术台又盖上护毯,林昭晖将静脉麻醉的吊针一点点推进了他的手背,“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至少相信你儿子的能力吧。”
是啊,他是如此坚信着他儿子们的能力。他是如此坚信着,只要没有他,他的儿子们,就一定都能够……
“喂?!停下!!你们正对我爸做什么啊?!!”
最后,即将彻底陷入虚无的M237却听见了远处拍门的一声大吼。
是秋翊……吗……
他在失意的边缘苦笑了一下。
看来即使到最后……他都不能……安心地走啊……
世界总算,归于宁静,就好像出生一般。
……
床上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但没有悲伤,没有喜乐,他呆呆望着突然向他奔来的楚渭,和旁边站立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三个人影,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秋翊。”
他用和M237如出一辙的声音,有些颤抖地喊出了身为文天成的他从没喊过,甚至都没有印象,却对这具身体来说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名字。
“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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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封信
致我亲爱的儿子们: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究竟会以哪种形式弭灭于这世间,但无论如何,请不要来找我。
我爱你们。
果然,直到最后我都是个没用的父亲啊,才刚刚写到这里,就已经开始止不住想念了。对不起,我擅自采取了最自私的行径,我希望你们能恨我,然后忘记,从此便不要再承受挂念的苦痛。
这个决定,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与帮我的M211无关,更与替我做手术的林昭晖没有任何干系。我希望你们能不要找他们的麻烦,也放过林秦一条生路,因为这是我最后答应了他们的事情,是我换来解脱的筹码。
对不起,用了解脱这个词语。但我实在太累了,累到了无法再继续承受下去。
我知道这时你们一定会说还有你们陪在我的身边,但是,真的很抱歉,我也有实在不能与你们诉说的私心。因为这份私心,我并不认为眼前的死亡会是苦难,它或许会是救赎,能让我真正安心地合上眼睛。
我很安心呢,所以,也请你们不要有愧疚,以后坦荡地活在阳光下,成为任何你们想成为的人吧。我知道机敏如你们,一定什么都可以做到。
钟昴,你是爸爸最放心的孩子,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但未来可能还要再麻烦你继续辛苦下去。
我很对不起最后选在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想再祝你最后一次生日快乐,祝你跨越了16岁的门槛,离成为大人又更近了一步。
一定要成为一个靠谱的大人啊,钟昴,千万别像我这个派不上用场的父亲一样,直到最后,都只敢用这种形式将你们的未来托付。
弟弟们,以后还要麻烦你照顾了。看不顺眼的时候可以打他们两拳,但也千万手下留情,别欺负得太狠,因为你们都是我同样珍贵的儿子,任何一个受伤我都会很心疼。
秋翊,都这种时候了,就别再太叛逆了,以后爸爸不在,或许就没人会再容忍你的任性。
你是个好孩子,这点,爸爸一直都是知道的。但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如果不能改掉你心直口快的毛病,以后或许是要吃大亏的。
不好意思,好像又说了你不爱听的,连饯别信里都不忘教训你,我这个父亲好像还真是挺过分的。所以,不是说从没把我当作过父亲吗,我批准了,特别允许你断绝我们之间或许存在过的父子关系。
以后,一个人在外面千万要事事小心,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就记得找兄弟商量,别再过分逞强,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楚渭,好了,不要再哭了,哭成个大花脸就没有人要了。不是都已经发誓要成为坚强的男子汉了吗,又怎么能因为区区这点小事就哭成这个鬼样子。
还是多笑一笑吧,楚渭,爸爸最喜欢看你笑起来的样子,你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春天都在我心里降临。
只是,抱歉啊,不能陪你看春天究竟是什么样了。所以,就请你带着我的份,好好生活下去,把以后所有的美好都看尽吧,这就是爸爸对你最大的嘱托了。
以后我不在,就别再和兄弟吵得太凶了,多把你的机灵劲儿用在其他地方,然后在任何时候都成为让我能为之骄傲的人吧。
最后,凌顼,爸爸爱你。
这么多年来,实在是让你受委屈了,我有太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不知该如何去表达,但可能,也再也做不好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但如果不能原谅,也请你千万不要再伤害自己。
我希望挣脱了束缚的你能更自由,无虑,不要再有那么多心理负担,也别再为了谁而抛弃自己。你是我最珍贵的孩子,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所以为了自己活下去吧,直白地、坦荡地,只为了自己活下去。
秋翊和楚渭,平时可能还要请你多照看了。多帮着钟昴分担分担,爸爸一直都相信着你。
至于未来,我已经拜托了林昭晖先照顾你们。你们可以暂且信他片刻,但千万记得要保持警惕。必要时可以去找一下名叫童宛秋或是文思桐的家人,把我让M211交给你们的视频给他们看,他们看完一定会帮助你们。
到这里为止,似乎也差不多了。虽然我还有很多想和你们继续说的,但,不可以了。
尽管,我不知道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究竟会是何种状态,但即使我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意识,甚至永远都无法再睁开眼睛,我都会祝你们永远平安,永远顺遂喜乐。
如果,还能有机会再见,真希望那会是一个没有黑暗的美丽世界。
你们的父亲,M237
作话:
注:“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乔治·奥威尔《1984》董乐山译
第一百一十一章 蝶与庄周
子夜,一片狂暴的声浪摧枯拉朽地袭过了寂静的高速,像一道转瞬即逝的黑红色闪电。
一台装配着四缸引擎,经过了特殊改装的宝马S1999XR用着二百码的时速狂妄而肆虐地咆哮而过,前大后小的雕刻轮毂和暗红色的阿克拉波维奇排气无一不为这怪物一样的机车增添着金属独有的狂躁野性。
车上,一个戴着明黄色头盔的男人紧紧扶着前方骑行者的宽肩。他在对方近乎于炫技的风驰电掣中轻微地打抖,头盔里陌生的气味也让他禁不住一阵阵眩晕。
他还没有缓过气来,没有从M237到文天成的身份转换里,没有从永眠的安宁长河中,更没有从记忆里那些曾有的纯真可爱和现实荒诞又惨不忍睹,充满了欺诈和逾越的矛盾里回过神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已经睡了多久?后来儿子们有没有成功逃脱,他又是如何醒来?
其实,初醒时分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M237的事实,甚至在睁眼看到四个显然已经长大的儿子之后,有一瞬忘记了身为文天成所经历的一切。
那一刻,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他想哭,想像以前一样把他们搂在怀里,细细询问后来发生的所有,为他们如今得到的一切功名成就骄傲与庆祝。
但也就是在那时,他突然诧异地意识到自己与成年的他们并非初见更并非陌路,他不但清楚地知道除了秋翊以外所有人的现状,更知道他们的习惯,他们的语气,他们美好外衣下虚伪而恶劣的本性,甚至从那年开始M237就再也没看见过的,已经属于成年男性的精壮而又结实的肉体。
他甚至知道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气味,怎样的膂力。
想起来了,原来早在七年前,他就不再是那个被研究院重重压迫的M237了,现在的他有了名字,他叫文天成。
突然间,这个多出了一重身份,既可以称作M237又可以称作文天成的男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为他不负责任的逃离,覆水难收的现行,愤怒困惑却又夹杂着惶恐心虚的复杂情感开始不停催促他赶快躲避。
“爸!你醒了?!”这时,他看见了楚渭那双湿漉的眼,和小时候一样纯粹的眼瞳倾诉起跨越了时间的沉重的爱,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令他感到绝望。
他最想逃离的东西终究以更丑陋的形式鲜明地反噬在了他的身上。
所以仓皇,无措,视线依次扫过哭泣的明星楚渭,愣怔的军官凌顼,记忆里乖巧明媚而今却阴郁冷漠的钟昴,最后终于求救一般落在了那个他唯一可以坦言为儿子,待他恶劣却从未有半分逾矩,甚至可能都不甚在意的二儿子秋翊之上。
于是,他在被凌顼禁锢的楚渭的叫喊声里,在钟昴默然不语的冷眼之中,在秋翊嘲讽的冷笑,一边嫌弃到极点说着你算老几也敢命令老子,一边却又不得已顺下旁边车辆的头盔按在他头上的骂咧声中,在这个一牌难求的限摩城市里,扬着张狂的尾音绝尘而去。
去时那人还不忘幸灾乐祸地挖苦一番兄弟瞧你们就这点德行,恶狠狠威逼后座的男人敢碰我就立刻把你从车上摔下去。
不过,最后还是碰了,而且可能还是这罪魁祸首故意加快速度和侧度,逼得身后人无法再通过支撑维稳身体,不得不扶上自己的肩膀。证据就是文天成在急速的惊恐与担忧之下,听见了那人头盔里一声得胜般的沉笑。
这也惹得身后被戏弄的男人重重掐了一次他与童年时大相径庭的,宽厚到根本拧不动的结实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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