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的话倒是和小时候一样,甚至开始变得更执拗,更倔犟,更以着谴责的名义似有似无地嗔怪,又撒娇。
“别再问了,我心里怎么想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于是,他只好回应,眼睛往上面一瞟,很快又不再看他,“我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面对你们,所以,往前走,先不要看我。”
凌顼了然,当然知道文天成纠结的都是什么。
“发生了那些,我也很遗憾。”他指代不清地说,说的可能是回忆,也可能是其它一些什么,“但是,我从没有一刻因此而后悔过。”
这大胆的言论差点让文天成脚底踩了个空。
这就是我让你做自己的方式?他匪夷所思,简直想拧开凌顼的零件看看他到底都是哪些地方发生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异变。
“文天成,到了。”
但也就是在这时,他又重新固执地喊回了不被男人搭理的名字,同时身子也慢慢蹲了下来,用换了材质却仍不离手的手套轻轻拂过墓碑里沟堑的灰尘。
两张和记忆略有不同的黑白照片从墓碑的表面显露了出来,都洋溢着比那时还要年轻与灿烂的微笑。但生命的最后却无不显示着2059,也就是作为M237,他出生的那个年份。
文天成看着,将自己手里的白花放了下来。那是他的母亲童宛秋本该在婚礼上手捧的花束,但直到死亡她都没有机会触碰,甚至直到死后,她的清白也都在无故受着人折辱。
而只有在这墓象征着死亡的方碑上,她的笑容才如此宁静与幸福,她的照片永远和意中人并列在了一起,以至于文天成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预料到了这样,才会笑得这般恬静。
“连个骨灰都没有,居然还要对着空荡的照片干巴巴祭奠。”他笑,嘲讽地不知对谁说道,“他们难道真的是我的亲生父母吗,说实话,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
凌顼沉默着,并没对这不孝的言语发表任何的看法。
“安排我和文国栋的相遇,究竟是你们谁的想法?”仍旧低头看着眼前那方矮矮的坟墓,文天成目不斜视,淡淡地开口,“是钟昴,还是你的?”
“没有,都不是。这是林昭晖找到文念梧之后,他们一起想出来的法子。”凌顼回头,仰面望起文天成的脸,“其实本来,他们最先想找的是童宛秋的家人……”
文天成不由转眸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又烫伤似的移开了视线。
“但童宛秋和她的父母都是独生子女,早已在几十年的无望找寻里孤独逝去了,也没有熟悉的近亲。”他伸手,指向了右前方的某处,“就连童宛秋父母的那块墓碑,都是由文家一手办的……”
难怪他刚才连一句关于童家的消息都没有听闻。
“既然如此……”心里突然一阵悲凉,他抚上照片里女孩那张温柔的笑脸,叹息,为自己的出生,也为这悲惨的家庭,“在这七年里,你们为什么一次也没来找过我呢?”
“不是的,不是这样。”这句,凌顼却答得很快,就好像心里已有了答案,而他则因这答案的确定委屈又为难,“而是你会希望我们找上你吗?”
他轻轻说道:“其实,我们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
“你们……找了?”
“对,当然。”凌顼看着他,“我们是在文国栋公寓旁的公园里找到你的,那时文国栋正在教你打拳,你看上去……很快乐。”
明明是件快乐的事,他却说出了一种怀念的难过:“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你,也很久没有看到你那么开心的样子了,所以看了很久才走到你面前。”
“可没想到,你看到我们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欣喜,不是陌生,而是恐惧。”他回忆着,神色越来越怅然,“你像被吓到了一样蹲下,用手臂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脸和头顶,还不停默念着:好疼。”
“虽然我们早就知道你最后的决定和我们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三十五年后的第一次相聚就是这样的情景,即便是我们,也无法……”
言于此暂尽,他回头,又重新捡起了墓碑上掉落的枯叶:“而且,我们也知道,如果继续强行让你跟我们呆在一起,你的状况会更差,甚至可能会再次陷入抑郁。”
“抑郁?”文天成眉头一皱,“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过脆弱。”
“那是因为我们放你走了。”可没有犹豫,凌顼就像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用着万般笃定的语调一字一顿陈述道,“如果不那么做,你现在或许也无法和除我们之外的任何人有所联系,甚至可能比在研究院的时候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已经深谙了普通人生活的文天成一愣,完全无法理解这过分病态的话背后的含义,“那我是不是还得说声谢谢你们?”
然而这最老实的人竟也从容接过了他的冷嘲热讽:“不用客气。”他半真半假玩笑似的一答,又偷偷敛下了刚刚翘起的嘴角,恢复了严肃认真的样貌。
“不过,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当时的我们甚至比你还晚醒几天,对这崭新的世界无能为力,更没有能力给你遮风挡雨。”他垂眼,“我们不想再让以前的悲剧再次发生,所以就说要不要趁着给你修复芯片的这段时间,朝着各自擅长的方向培养一些足以保护你的能力。”
所以一个成了玩弄权术的院长,一个成了腰缠万贯的商人,一个成了一呼百应的明星,一个成了位高权重的少校?
那他自己成了什么?过着知足常乐,安稳生活的,平平无奇甚至还要偶尔解决民事纠纷的小刑警吗?
甚至这种安稳生活还是他们想方设法提供给他的?
明明在这之前,他还不觉得自己差在哪儿了,但为什么现在这么一比,他就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味儿了?
“我不需要你们的保护,更不需要你们的怜悯。”于是生硬的,他说出了不久前文国栋才对他说出的类似的话,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二者之间有多么相像。
而凌顼却笑了,扬起的眼梢微微下觑,简直像淡薄寡欲的佛陀不留心动了春情。
“所以我才叫你文天成。”他说,“比起M237,我觉得这才更接近真实的你。”
夏日,太阳不分东西,即使已西斜许久,余晖却还是灼热,烫得人脸上都红。
“但这也不是你可以对我直呼其名的理由。”
终于逃避了逃避,文天成强迫自己看向了他寡淡却又似情深的眼睛,鼓起了勇气想要再一次矫正,“而且,无论如何,我是你们父亲的事实都永远不会得到任何的改变。”
“可我也从未希望它得到任何的改变。”
然而,记忆里最乖巧的孩子却仍是这么始终如一地回答,就像被这夕阳熏染迷了,醉了,金色的光影酒液一样荡漾上彼此相视的双眼。
“文天成,”他还是喊他,用沉着嗓音低低地喊他的名字,又伸手,像小时候一样拉过他的掌心,在里面印下一个滚烫却又虔敬的亲吻,“我爱你。”
他说,当着一双黑白的璧人,和照片下婚礼似的雪白的花束,又说,“我爱你,我爱你。”
终于再也坚持不住,文天成狼狈地抽回手指,连句道别都没有就踉跄又心虚地落荒而逃了。
但直到他上车,在后视镜里看到凌顼远远向他微笑的脸,才总算鲜明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再也无法将这份扭曲了四十多年的情感矫正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满目诧然
“哥!你回来了!”
一进门,翘腿坐在吧台椅上和调酒师聊天的亓楠就大咧咧向他挥起了手来,“吃晚饭了吗?”
也不等人回答,他就直接跳下高凳,一路小跑到文天成身边掰着指头说了起来:“今晚有麻辣龙虾,爆炒花蛤,蒜蓉烤鲍鱼,凉拌海蜇头,还有……”想不起来了,他干脆用满是刺青的手一打响指,“总之,还有一大堆呢,都是秋哥请的,哥也赶快去吃点!”
这盛情可谓难却,但文天成笑着,还是摆了摆手:“不了,我还不饿。”他一顿,“不过,秋翊是已经回来了吗?我刚才在外面好像也没看到他的车。”
“呃,这倒是……还没有。这些都是秋哥线上叫的。”小红毛的眼睛不由自主就往旁边飘了一飘,“但,但我想,秋哥应该也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他一个吧的尾音拉了一会儿,随后就像是想要转移话题,又再次大惊小怪地叫嚷了起来:“不过我真感觉哥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啊?要不等会儿我给你往房间挑清淡的送点?”
为什么回答时显得这么心虚?难道是有什么在瞒着自己?
但仍旧只是对秋翊不在一事有些失落,文天成还是没有往深处思考。他再次朝亓楠礼貌一笑,随即便推拒着就回到房间瘫在了床上。
我爱你啊……
他闭眼,苦恼地想,曾经只敢借着酒劲吐露真心的孩子到底怎么就变得这么大胆了。是因为他离开的冲击,还是因为被部队的果敢磨炼了心性?
所以看到他不堪的反应不是安慰而是锁门,所以因为醋劲明知对象还非要询问,所以即使知道是在趁人之危,也还要冠冕堂皇地借着消解之名引诱他直到完全沉沦……
关键更可气的是,这始作俑者居然还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他面理直气壮地说一声并不后悔!
好累……
把脸埋进枕头里,文天成整个人都有点郁郁寡欢,欲哭无泪。
曾经那个乖巧懂事,说东就不会往西的可爱孩子到底到哪里去了?他不甘又懊恼地想,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事情远不该变成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在疲惫中混沌睡去的文天成被黑暗里一阵轰雷般的声浪惊吵而醒。他猝然起身,眼睛还没睁开,头顶大亮的日光灯就毫不留情刺了下来,那不留余力的狠劲简直就和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身影一个作派。
“为什么不吃?”
一上来,他就被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脸色差成什么样了。”
能差成什么样。文天成不以为意,只眯着眼质问起来:“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你管得着么你。”秋翊皱眉,又再次问道,“你为什么不吃?”
文天成一听,也来了气:“那你管得着吗你?”白天和晚上受到的两股气顿时合在了一起,他禁不住就火冒三丈地朝他瞪起了眼睛,“儿子不像儿子,老子不像老子,你们这些人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把我当做过父亲?”
虽然这神情放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可谓是没有一点威慑,更遑论对峙的对象还是那个最没脸没皮的秋翊。
“那不是显然是没有。”果然,这靠在门框上的家伙立刻就反将了他一军,“老子的爹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一时语塞。文天成虽知道这是他在报复自己弃他们而去,甚至在信里断绝了和他的父子关系,但真听到这种言论,却还是无法反驳,心里难过得隐隐作痛。
“就你这心理素质。”知道自己是又说重了,秋翊靠上门框,烦闷地嘁了一声,“所以,你今天又见谁了?”他暴躁地瞥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恶狠狠的字节,“楚渭?还是钟昴?”
文天成却仍只是瞪他,连嘴唇都咬到了发白。
“行,你又这样了是吧。”他一嗤,咧嘴笑了,“好心好意把你接回来躲着,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反倒咬起主人来了。”
但男人苍白面容上那对黑得发亮的眼珠还在警惕地注视着自己,情景容貌都像极了他第一次梦遗的前一个晚上。
“……啧,果然把你带回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倚着门栏,他不耐地撇过了脸去,过了会儿,才再次苦大仇深地瞪向了这又莫名消极起来的男人。
“喂,出来。”他语气不善地一昂脑袋,“带你去个地方,别墨迹,就现在。”
几分钟后,平洋的夜空无端响彻了一道机械的噪音。噪音穿街越巷,驰骋高速,踩踏崎岖,最后终于冲上了荒芜的山野。
噪音制造机上,一个人还不等停稳就顿时从后座上翻了下来,随即便跌撞地跑向了附近一棵扭曲的怪树,腿软地撑着树干向地干呕。
“秋、秋翊,你这个……疯子……!”颠得简直连胃液都在翻涌,本就在病床上躺了三天又一晚没吃东西的文天成更是头晕目眩,难受得直要蜷缩,“我就该向交管局提议吊销你的牌照……!”
那人一听,笑了:“是吗,那你大可以试试。”他轻蔑挑眉,“正好看看到底是你的警徽更硬,还是我的关系更铁。”
“你……”等到眼前总算不再那么发白,文天成抬头,哭笑不得,“你当着一个人民警察的面说这些真的好吗。”他喘了两下,“虽然可能已经有点晚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别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否则,就算你是我的儿子……”
但后语终究死于了舌中,因为眼前的景致足以消弭男人说话的俗欲。
只见一轮圆月已然温存备至地悬上了夜空,正散发着与几十年前同样无私,绫纱一般朦胧的柔光。
山外,粼粼海洋倒映着月的色泽,至柔的海浪拥吻着至刚的山岩,山岩于是缱绻,海浪于是涌泻。
而背面,万家灯火,荧如光点。湿润的海风吹来再被城市的火热吹过,似乎能闻到啤酒,海鲜,炙热的滩涂一点点冷却。
突然好像就有些饿了。
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逐渐恢复的文天成也大起了胆子,溜达溜达就到往了秋翊所在的峭壁边上。
“感觉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边缘的地方。”他迎海而面,扭头看下方海陆交接的棱线,“真神奇啊,谁能想到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在几万年前也是这么一片寂寥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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