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就先这样吧。虽然我对你言论间的傲慢还有诸多不满,但是你的想法还是值得考虑的。”他还想着,就听见前面传来女声状似妥协的话音,“不过事先声明,我的让步不是妥协,只是为了尝试你所谓的互利共赢。”
拂了拂长裙,她起身,款款走到了钟昴身边:“奥利维亚的治疗我可以先接手,麻烦你给我安排好住所,这几天我会先在这里暂留。”
“早就准备好了,赫尔曼博士,能得到您的帮助是我莫大的荣幸。”钟昴觑眼垂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门卡交到赫尔曼手里,“当然,以后您的事业我也一定会全力相助。”
女博士点头,接卡又瞥了文天成一眼,便扬着下巴,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着清脆的细高跟消失在走道尽头,文天成回神,这才惊觉这屋居然又只剩下了他和钟昴两个。
“话说,那个,钟……”他再次试图开口,但话音未落,就被钟昴冷静的陈述所断。
“奥利维亚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现在赫尔曼博士来了,你就不用太担心了。”
他说完,抬手,做出了一个看表的动作:“我还有一个会议,就先走了。你如果想留在这里再看她一会儿……”
“不是,钟昴。”这公式化的语调就好像他只是一位病患的家属,文天成禁不住难受,赶忙,“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我还有点话想跟你说……”
“可是你没有和我的助理预约。”他看着他,微笑,就好像彼此形同着陌路,“文警官,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
即使只剩两个人了,他也仍然和才认识他一样,叫着他职称,甚至还要疏离,还要陌生。
“那么,不好意思,麻烦你让一下,我就先告辞了。”
他礼貌致意,迈步向前,可还没等走多远,就突然像受到了什么阻力一般,停下,又不得不随着牵引回头垂眼。
“文警官。”他看向拽着自己白褂边缘那只苍白失色的手,说,“请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作话:
注:
[1]“群众所接受的判断仅仅只是强加给他们的判断,而不是经过讨论后得到采纳的判断。”——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冯克利译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从此两清
“这,我是……”
那颗乌黑,温顺的脑袋猝然抬起,露出揪拽者一张仓皇的面容。
“我是说……我是想问问你奥利维亚……”他唇齿翕了又张,张了又翕,话到嘴边最后却还是,“你明明知道这事并不用这么麻烦,治好奥利维亚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钟昴侧头,刚刚还有了些兴趣的面上顿时索然无味:“什么办法?”他冷下来,淡淡反问,“这个主治医生要不你来当吧。”
“对,我就是说……”误解的语调在触及钟昴转瞬黑下的神情后迅速收拢,文天成闭嘴,顺带移了移目光,“不是,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我只是在想明明我就能解决的事情,你为什么却要这么费时费力地请个外国人来,还这么姿态卑微,低声下气?”
“姿态卑微,低声下气?”钟昴扬眉,斟酌沉缓地重复了一句,“那么你究竟是在替我打抱不平,还是单纯觉得我失了你作为国人的面子?”
“什么?我当然是在气她怎么能这么颐指气使地对你!”说完他就立刻低下了脑袋,因为没有完全说着真话,也因为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他想要谈论的话题。
“虽然目光短浅,但文警官的谎话说得倒还是一如既往好听。”钟昴听罢,微微一笑,却也不准备解释,只是低头又看了眼手表,“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
“等下?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可儿子有意无意流露的不耐烦终究还是激怒他了,他禁不住就抓起那只手臂对着青年吼道,“你不是都清楚她当时是怎么好的,仅仅只需要我的几滴血液……!”
“几滴血液,然后?”再次被猛拽回头,钟昴温和的假面终于在这无效的拉扯间块块皲裂,露出里面破败的冰冷与残酷,“如果不能根治,你就无穷无尽地供下去吗?”
“怎么会无穷无尽……!”
“奥利维亚不是特例,这件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仰首,目光却俯视,灰蓝的眼瞳在镜片后冰川般深邃而可怖,“那以后对着更多危在旦夕的病患,难道你也都一个个亲手处理,一个个为他们消耗自己吗?”
“这……”
还想继续争论,可终究归于了哑口。文天成输了,拽着钟昴的手指也再没了停留的理由,“钟昴,我……”
“算了,文天成,到此为止吧。”犹豫间,紧握的体温流逝了,金发的男人抽手,不再犀利而愤怒,“我还以为你会和以前有所不同。”
心脏突然紧缩,不明所以抽痛:“这是……什么意思……?”
“是对你失望的意思。”
没有停顿,钟昴清晰直白的语句也正如他平静的态度一样使人难过,“你想救世人脱于苦难,我却永远都不会在其中。”
几十年来积累下的笃定,悲观的笃定,和永远无法获得安全感的安全感,并没有超出预期的确幸。
“不是的,不是的,钟昴……”终于再也坚持不住,男人颤抖着,复杂的情绪简直要腐蚀他的胸腔,“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情,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是,但是就算是报复,你也不该对我做出那些,不该那样对我……!”
“哪些?哪样?”钟昴却沉静,就好像也忘了给他带来的痛苦,“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懂呢。”
“?!”文天成一愣,万万没想到钟昴竟会跟他打马虎,“就是那些……不该出现在我们之间的那些举动……!”
但钟昴还是不为所动,他好像真的忘了他们之间发生过的纠葛,想要抹去一切牵扯的痕迹,最终慢慢演变为陌路。
这样没由来的认知突然让男人心下一揪,他慌乱地搜起过去的回溯想要举证,但找不到了,那些视频,那些照片,都没有了,缺失的地方只剩一片灰黑,就像他破解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无疾而终的范高旻的犯罪素材,那个最终成了未解之谜的悬案。
“你、你……!”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醒悟了过来,心开始在真相大白的惊惧下剧烈跳动,跳动着,仿若濒死一般。
“你就是红字案的幕后真凶……!”他倒退,全身都打起哆嗦,“原来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
所以坠桥的才会是本能够轻松逃脱的楚渭,所以案发后王局才会特意只叫了他来,所以跟他搭档的是早已通气的莫以黛,所以楚渭替他挡的那一枪其实……
“是你想……杀了我……?”
那颗打进楚渭身体里的子弹早就不在了,但那时的声音,那时的血迹,那时的歉疚,以及仿佛被某双眼睛牢牢注视的幻觉,都成了他往后每夜的噩梦。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噩梦,竟然来自曾经那个最爱他的小孩。
没有否定,钟昴沉默了。他看着他,镜片反射出远处屏幕冷白的光。
“不,不会。你当时一定是事先和楚渭通过气了,他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向什么地方开枪,是不是……?”
他问,声音颤抖,迫切地想要得到肯定答复,“或者这一枪只是为了让我名正言顺地抓住范高旻,没有想伤到任何人。你们其实早就已经串通好了,只是开枪的人失了误,才不小心打偏了到了我这里,对不对?”
明明在后退,他却还自欺欺人地勉强笑着,说着,说一些自己也知道明显是假的事情:“你说话啊钟昴,快回答我,”他问,“这只是失误,你不可能真想杀了我的,对吗?”
可是,钟昴还是没有回答。他微微抿着嘴角,默认的神情和患上畏光症时问他疼不疼一样。
“……”于是终于无法再装下去,文天成停下后退的脚步,声音轻轻地,“原来你是真的想杀了我。”
很久,钟昴都没有说话。他们互相看着,在逃离了研究院的地方,静默不语地互相看着。屏幕的荧光像客厅里的壁灯,把他们带回无数个坐在桌前,长久对视的年少清晨。
“我们两清了。”
又过了会儿,直到桌上的终端响起催促的短音,钟昴才开口,淡淡说出了这样的词句。
语毕,他再次转身,这次很顺利,直接走到了门口。
“……钟昴。”
即使听见了叫喊,他也还是没有回头。无论那喊声多么鼻音浓重,含混的哭腔让他心里也闷热燥痛。
“对不起,”他终于听见了自己梦里的声音,相隔辽远,越过了四十几年,“爸爸错了。”
但——“爸爸?”
唇齿间咬出的叠字明明还和小时候一样清晰缓慢,带着撒娇似的尾音,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像一盆冷水,将身后男人从头至尾都给浇了个透彻。
“已经太晚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混乱中局
太晚了?
视野里那道清冷的背影没有再逗留,他越过门口决然而去,只留下文天成愣怔地,迟钝地驻足在了时间的当口。
什么叫已经太晚了?
他呆滞,困惑。呆滞的,是钟昴终于再一次叫出了父亲,困惑的,是钟昴的这句父亲好像永远都不会再重复。
到底什么叫已经太晚了呢?
随着脚步,白褂的尾尖也终于消失在了门口,他看着白褂上流淌的浅金河流,那是钟昴小时候扬着一张粉红的笑脸,用羞怯的语调撒娇似询问他的。他没想到直到现在钟昴都没有将它剪去,更没想到曾以文天成身份无数次感叹的自己,最终竟会是这独特气质的源起。
不该的,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了两丝暗愉,但这股阴祟的情感没存在多久,便很快就被另一种悚然反应的恐惧所代替了:
如果某一天,甚至就下刻,钟昴剪去了这一头长发,无论是以何种理由……
猛然间,他发起了抖来,颤着脚步追出了门去,却发现明净敞亮的走道里再无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只有脖颈,他空荡的,再没了长发遮掩的裸露的脖颈,在医院堪称阴冷的空调下面,凉飕飕地遭受着侵袭。
啊,原来是这样。
冷风吹过的一刻,他扬手,摸到了自己一头飘扬凌乱的短发。
原来太晚了,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含义。
是他把钟昴一人,独自留在了过去。
而他却一无所知,往前走过了很久。
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呢文天成,他一窒,心脏痛苦的紧缩让他不得不跌坐在原地。
明明已经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错事,却还奢望着最看重这些的人能像以前一样爱着自己,像以前一样对他……
……等等。
他是想要钟昴能像以前一样爱自己吗?那他现在不正常的抽痛,酸涩委屈的眼眶,难道也都是因为钟昴冷漠的态度,和以前截然相反的情状?
可是,可是……!
那个在信里写着“希望你们能恨我”的人难道不就是他吗?既然希望他们回归正轨,既然希望自己不再扭曲,那现在为什么仍然要悔恨,为什么达到了目的却仍然得不到满足?
可是心好痛啊。
痛得像要掉下来。
他禁不住蜷起了自己,在空荡洁白的房间里,冰冷彻骨的地板上,宁静沉睡,像没了一点呼吸的女孩旁。
啊,原来,害了他一生的,是不忠。
因为对本心不忠,他才会达到目的还贪得无厌,无能愤怒;因为对儿子不忠,他才几经磨难,受尽无数羞辱;因为对死神不忠……
是啊,因为对死神不忠,死神才要罚他既失既忘,永世不得安宁。否则为什么他一生都要像走在钢丝上,这么摇摇欲坠,又自我矛盾。
钟昴难道真的会恨自己吗?
他捂着自己的脸,想,恨也是难免的,他可以恨,他应该恨。
但是,他就不能不恨自己吗?
那个可爱的,即使缺了牙也会在自己面前眯眼笑的钟昴,只要看见就会粘上来,快乐得就差咕噜噜冒泡的小猫。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却不再对他笑了呢?那样的笑容已经太久没有再见到,所有疏离的,文雅的,标准的,礼貌的笑好像都一样,不是发自内心,甚至达不上眼角。
他还有机会再看一次那样毫无保留的笑吗?
或许,不可能了,这笑容终究会被别人得到。
这样最好。
他想,因为一切都已经晚了。
实在太晚了。
“乘客,醒醒,咱们到地方了。”
浑浑噩噩地,文天成在司机的提醒下醒来。他睡眼惺忪,神智不清地付款,下车被晚风一吹才逐渐想起来,自己是状态不佳,不小心撞到太多人才随手打了辆出租。
缓了缓,他才抬头,看向眼前五光十色的灯牌。灯牌依然闪烁,路两旁的音乐也依然嘈杂,熟悉的建筑前那辆熟悉的机车甚至还没被泊下,一个红毛小年轻从一扇门里跑出来,拿着钥匙,有些愕然地看向了他。
“大哥!”一对眼,亓楠就飞快跑向了来人,“哥你今天都到哪里去了?招呼也不打,电话也不接,我差点都要找人去周围找你去啦!”
怎么迷迷糊糊就打到这里来了……?
文天成眨眼,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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