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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严寒,断断续续,竟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雪,积在地上,有一尺多厚,一眼望去,整个世界都白茫茫的,好似十分干净,看不见任何泥垢。
大理寺、刑部联合办案,林岱安作为举证控诉者,一直忙到正月十五。
他一从大理寺出来,就火速策马赶往薛府。
夜幕已降,月亮被云层遮住,只有微弱的月光透出来,雾蒙蒙一片,与雪光互相照映。
远远地,林岱安便瞧见薛灵均的身影。
满地冰雪,寒风若刀。
薛灵均一身雪白衣衫,逆着光站在雪地里。
朦胧月光亲吻着他的侧脸、他微微扬起的银色发带、与纤细修长的身段,在干净无垢的雪地上,拉出一道神清骨秀的幽影,一点点落在林岱安眼中,坠在他心底。
林岱安下了马,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到了跟前,轻轻抬手,想触碰却又陡然胆怯,害怕一碰,人就碎了。
“宝儿,这冰天雪地的,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发呆?”
薛灵均转过身,一双秀目明净清澈,凝视着他,“我在等你。”
林岱安与他四目相窥,心内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岱安,你爹爹,是被我爹爹害死的,对不对?”
林岱安听他问得直截了当,玉郎也不叫了,愧疚之意瞬间涌入心口。
“唐俪文是主凶,他是胁从,内中详情,还要等大理寺与刑部结案。”
薛灵均听了,脸上无悲无喜,只微微点头,又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岱安内心微微颤了下,坦言道:“六年前发觉你爹没说实话,心中有所猜疑。三年前去海城查探才得知。”
薛灵均淡淡嗯了一声,“我爹爹害死了你爹爹,你不恨我么?”
林岱安心口一阵刺痛,一把拥抱住薛灵均,裹得紧紧的,生怕下一刻就将失去他。
“宝儿,是我瞒了你!我原本也曾想过,离你远远的,再也不来见你,但……我做不到!”林岱安已经几年不曾如此心慌过,双臂几乎要将薛灵均勒得变形,“我恨你爹恨得要死,连夜里做梦,都恨不得将他……”
他止住话头,语声暗哑,眼神里满是难过,“但我从没恨过你。”
月光照着二人,影子映在雪地上。
薛灵均瞧着那光影,悄无声息地掰开林岱安的双手。
雪地上原本融为一体的影子,分开成两个。
“岱安,我等你来,是要将这个还给你。”薛灵均从衣领中拉扯出玉佩,从脖颈中取下,递还给林岱安。
他语调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缠绵悱恻,只是平静地向林岱安陈述着他的抉择。
林岱安心痛如绞,不肯接那玉佩,“宝儿,你……你是恨我么?”
薛灵均没有说话,只对林岱安露出一个笑,那笑容里,没有喜悦,没有苦涩,也没有嘲讽,就是极简单的一个笑。
“我不恨你,若换做是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做。”
他拉过林岱安的手,将玉佩放入他掌中,“不过,你我无缘,以后,大抵也是云泥殊途,不如今日,一别两宽。”
林岱安握住那尚留有薛灵均余温的玉佩,心中涌出巨大悲哀,也不知该怪上天无情,还是怪他自己残酷。
“宝儿,除了你爹,你与你母亲,我早就做好打算,已向陛下求了恩旨,你……”
林岱安话未说完,就被薛灵均打断。
“岱安,我是你仇人之子,不该接受你的恩惠,”薛灵均平静道,“不过眼下,我的确有一件事,想请求你应下。”
林岱安哪里会拒绝他的请求,当即应下,“你说。”
薛灵均不再看他,略微抬头,眼神看向空中飘落的雪花,缓缓道:“不论我日后,如何落魄,还请你不要插手,否则,会叫我日夜难安。”
一瞬间,林岱安彷佛被人在心口上扎一个冰刀,冰化成渣子碎在里面,又疼又冷。
“宝儿,别……”
“岱安,你不是吴学子那等纠缠不休之人,不要叫我瞧不起你,也别逼我瞧不起自己。”
说完这句话,薛灵均就转身离去。
雪白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雾蒙蒙的雪光,消失在雪地里。
林岱安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看着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将薛灵均余下的脚印盖住,就好似他人从未来过。
第050章 薛家入罪
唐俪文的大案,一直到月底,才终于审理完毕。
所涉人事,有罪的入罪,该罚的判罚。
其中,就包括薛家。
据薛仁供述,当年在海城,最初他并未见到练空桑一族,而是受唐俪文赏识,负责与诸多群岛的海民沟通生意,从海民那里低价购入海宝,运到陆地贩卖,林彦归做海岛翻译,负责与海民沟通。
后来练空桑作乱,颜将军与唐俪文产生分歧,颜荣瞧上了练空桑一族所制的海上兵器与海船,主张议和,将练空桑一族招安入军,唐俪文则主张作战,林彦归被颜荣派去琉璃岛议和招安,原本十分顺利,谁知忽生变故,双方中途反悔,大开杀戒,落得两败俱伤。
据其他人旁证,实乃唐俪文命令一批亲信假扮海盗,偷袭颜家军,另一批则扮作颜家军去琉璃岛捣乱,破坏招安,颜荣与练空桑双方都以为被对方愚弄欺骗,愤怒之下突然开战。
唐俪文趁机将海岛财宝缴获,一批运入京城,充入国库,一批则贪入自己府邸,剩下些零碎的,赏赐给薛仁。
那练空桑一族竟然敛财至此,零碎的海宝,都能叫薛家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富庶。
至于唐俪文为何愿意赏赐给薛仁,自然是破坏招安这件事,是薛仁出的主意。
一开始薛仁抵死不认,有唐俪文身边亲卫得知唐俪文已死,想要戴罪立功,详述了薛仁所作所为。
薛仁见瞒不过,才坦白说,原本唐俪文想收买林彦归,叫他在议和过程中使诈,林彦归不肯,唐俪文便派薛仁在船上动了手脚,好叫林彦归命丧大海。
林彦归与薛仁是同乡,对他不曾防备。
谁知林彦归命大,竟然活着到了琉璃岛,还将招安的事给谈成了。
薛仁这才出了个主意。
一番审理下来,薛仁被判斩刑,三月后执行。
一夜之间,薛家名下所有珠宝铺、锦绣铺、茶肆等全部被封。
这日傍晚,林岱安被传召进宫,宫门外却看见薛灵均。
他比之前消瘦许多,连下巴都变得尖锐,穿着十分素净的衣衫,连发带上都一丝点缀都无,从上到下没有一点装饰。
“宝儿,你要求见陛下?”
林岱安走上前,薛灵均原本在对着虚空发呆,听到声音,抬头看了林岱安一眼,随即眼神就转到别处,一言不发。
林岱安只觉得心中闷闷钝痛。
一旁的宫人催促他,“陛下还在等着呢!”
林岱安只得先入宫,一路上都在想着薛灵均穿得那般单薄,这冰天雪地的,多冷啊!
刚进御书房,就看见除了殷宁与颜昭唯外,王琳也在。
王琳看到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颇为不满。
殷宁道:“林岱安,这次大案,你立下大功,又在大理寺救驾有功。朕上次问你想要什么赏赐,你要了朕的旨意赦免薛灵均及其母连坐之罪,怎地今日,王琳却又来求朕,要朕召见他。”
“你没将朕的旨意,传达出去么?”
林岱安恭敬道:“陛下,灵均不愿接受草民相帮。”
“哦,竟是这样?”殷宁微微诧异,略一思索,吩咐宫人道:“去,传朕口谕,召薛灵均入宫来见。”
不多时,就见薛灵均进来。
林岱安立刻看向他,只觉得薛灵均连脸色都比之前苍白许多。
“你就是薛灵均?朕早就听人说起过你。”殷宁坐在上方,自高而下打量薛灵均,面容亲和,语气颇为遗憾,“朕原本以为,这届会试,榜上前三必定有你,唉!没想到,你却要受家人连累入罪。你今日来,可是要为家人求情?”
薛灵均跪拜行礼,一举一动既不失恭敬,又不卑不亢。
“陛下,灵均有一件关乎大殷兵力的要事,还请陛下容禀。”
“你说。”
“灵均平日里最爱逛闲杂书市,曾读过许多不明来历的各样书籍,其中一本名为《火纪纲要》,里面提到一种名为‘神火飞鸦(注1)’的武器,外型如乌鸦,能飞上天,落地之处,皆燃大火,能攻敌不备,乱敌军心,比寻常烟花炮竹的威力,要高千百倍。灵均还曾读过一本名为《骨音梦穴》的野史传记,里面提到,殷羲陛下称帝年间,有个姓王的道士,热衷炼丹,在一个三更半夜,炼丹屋中突地爆发出雷鸣般响动,整个炼丹屋子瞬间四分五裂,只剩下熊熊大火。”
殷宁越听,瞧着薛灵均的目光越是炙热。
林岱安也暗自心惊。
因为这样威力巨大的兵器,若是大殷能有,便也再也不用惧怕外敌侵扰。
殷宁道:“你所提这些,要么是不明来历的闲杂书,要么野史传记,大可能是一些无聊之人瞎编乱造。你对朕说这些,是何用意?”
“请陛下允许灵均以戴罪之身入兵器司,以三个月为限,研制出类似‘神火飞鸦’的武器。”
殷宁神色诧异,审视的目光凝视着薛灵均。
薛灵均神色坚定,继续道:“大殷律法严明,有罪当罚。父亲犯下大错,灵均原不该为他求情。但身为人子,受父亲养育之恩,享父亲敛财之富,自当分担父亲的罪责。”
“灵均愿立下军令状,若能成功研制出‘神火飞鸦’,还望陛下能赦免父亲死罪,改判入狱度过残生,应允灵均携母亲一道,发配至西北,加入军器营,为大殷效力。”
“若灵均无能,叫陛下失望,愿以死谢罪,父母按大殷律法受刑入狱,灵均也毫无怨言。”
殷宁沉思片刻,起身走下台阶,上前扶起他。
“一直听闻你诗文做得不错,与阿蘅各有千秋,却不知你竟有这般志向。若你当真能研制出那般威力凶猛的火器,为大殷立功,朕……”
殷宁略一思索,“你父亲所犯之罪实在无可饶恕,不过,朕可赦免你与你母的连坐之罪,让你以无罪之身去西北效力。”
薛灵均脸色白了白,恭敬道:“谢陛下。”
殷宁又侧头吩咐颜昭唯:“阿蘅,你送他去兵器司,传朕口谕,凡薛灵均所需物件,兵器司需全力配合。”
颜昭唯领命,带着薛灵均去了。
林岱安瞧着薛灵均的背影愣愣出神,连殷宁唤他都没听到。
殷宁一瞧他那眼神,心下便明白七八分,发出微微叹息。
王琳冲林岱安喊道:“你是个死人么?连陛下的话也听不见?”
林岱安回过神,连忙行礼。
“岱安,朕有意想召宋濂入京做官,你可愿从中周旋?”
林岱安连忙答道:“老师近年来一直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怕是早就不适应朝堂。”
殷宁是个仁君,不愿强人所难,闻言有些失望。
他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屋檐上露出的半截天空,缓声道:“也不知王琅,在西北如何了。”
房内一时寂静,林岱安与王琳都默默不语。
殷宁独自愣了会神,转身对王琳道:“你也多向你大哥学着点,别总是寻花问柳逛戏楼子。今日朝堂上,谢丞相来御前告状,说你欺负他义子,又是怎么回事?”
王琳听了,微微变了变脸色,不服气道:“谁欺负他了,明明是他欺负我。”
“他一个寄人篱下的养子,能欺负到你头上?”殷宁不赞同道,“王琅不在,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要不是你大哥婚事不顺,也早轮到你娶妻生子。你也该稳重些,以往那些混账,都收起来。谢玉楼再怎么说,也算皇室血脉,太后心里很是疼他,你别去招他。”
王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反驳道:“我不过就调侃他一句,说他名字像个唱戏的……他就恼了,还咬我一口,我虎口都被他咬出血来……”
殷宁微微蹙眉,似是对王琳十分头疼,无奈摇头道:“算了,你先回去吧。”
王琳走后,林岱安正要请辞,却听殷宁微笑道:“你稍等片刻,待朕换身衣服,与你出宫一趟。”
又吩咐总管太监:“卫如,去准备一下。”
三人一道出宫,卫总管亲自去驾车。
林岱安心中纳闷,也不知殷宁这次又要去往何处,这位天子怎么总喜欢微服出宫,之前在唐家别苑、上次在莲香楼,加上这一次,林岱安入京不过半年,就已经遇上三次。
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停下,殷宁吩咐总管道:“你在此等候。”
卫总管应了一声,两人下了马车,缓缓步行。
此时已到二月,冰雪逐渐融化,地上到处都是水渍。
林岱安见殷宁的靴子是锦缎面子,沾湿了大半,殷宁竟也不在意。
直到看着街上熟悉的店铺,林岱安才恍然发觉竟然是去锦鲤居的路。
“岱安,你该知道,这里原本是殷德陛下所建‘龙禅寺’,朕命人将他改成锦鲤居,你可知,这是谁的主意?”
林岱安摇头不知。
“是王琅的主意,”殷宁道,“朕幼年时,母妃出身微寒,她身怀六甲后便住在这里,朕生于此,长于此,直到六岁那年,被王太尉拥立入宫登基。”
林岱安暗暗诧异,他听宋濂提过,当今太后出身卑贱,原本是个舞女,先帝与燕王一道出宫,遇见姐妹二人,先帝看上了姐姐,燕王瞧上了妹妹,不过都只是露水情缘。
却不知先帝竟将人藏匿在塔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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