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儒妘曾经问过苏韵文要不要去国外读书,毕竟那边医护都更方便一点。但私心里她是不愿意的,幸而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于是她便着人为苏韵文挑选合适的高中。
按理说苏韵文的年纪已经可以上高中了,但却在家里多待了一年,何儒妘说干脆要不然高中也就在家里读算了,可一番讨论后觉得学校的环境才更利于社会成长。于是挑来挑去选了一所外人看来的贵族学校,国际部,小班教学,包容度和创新度都是区里前列,里面的每个老师甚至都持有心理师资格证。苏韵文的入学考试远超学校及格线,可入学条件还要求中考成绩在区域前百分之六十。
考试本身并不难,意味着只要能考就能过,可恰恰苏韵文的身份考不了这试,在教育局的档案里他还是个初一休学的学生,并未有完整的三年学籍,因此不能同批参加中考。何浦毅那边本来想请人吃个饭把这件事解决了,到时候直接去考试。可恰巧最近查得严,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确实不好操作。最后商量出的结果是让苏韵文跳级,在学校应届班上挂个名,但学校硬性要求出勤率大于60%,于是苏韵文一周必须要去三天打卡签到。虽然麻烦,但确实是最合规的程序了。
家里也想着有这半年的过渡期,可以让苏韵文慢慢适应过去。总之结果就是过完年,他就要去京平了。
京平,是柳山常在新闻里看到的地方,比伸城更远,不是坐汽车就可以去的地方了。他努力地回想新闻里说过的一切关于京平的消息,有一条从伸城到京平的铁路,可是需要坐15个小时。
苏韵文说没关系,他可以坐飞机,飞机只需要两个小时,他有机会一定会回来的。
印象里苏韵文从没说这么多的话,常常都是柳山说,苏韵文听,而今天二人位置颠倒,不管苏韵文说什么,柳山始终盯着手里的茶水,一言不发。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紧张过,柳山越不说话,苏韵文就越语无伦次地说,一会说医疗设备真的不能搬过来,一会说他们可以继续在手机上聊天。没有主次,没有逻辑,苏韵文并不是想辩解什么,他竭力想告诉柳山,他会回来找他,他们不会真正失去联络。
他一刻不歇地讲,他知道现在如果他不说话,这间房就会陷入寂静。苏韵文此刻无比厌倦寂静,他畏惧想象中的沉默,所以他只能不停地说,避免产生一秒的安静。
柳山终于动了一下,他轻轻抿了一口冷掉的茶水,平静地问苏韵文:“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元宵节之后吧。”
“哦。那我们还能一起过元宵节是吗。”
“……嗯”
窗外是一片惨淡的灰色,自从那些工厂成片地建起来,有多久没见过冬天的阳光和蓝天了。枝丫和树叶上都扑着一层厚厚的灰,柳山捡过地上的叶子,一摸全是厚重的粉尘,只有拿清水洗了又洗,才露出原本油亮的叶片。
他曾经捡过一片很规整的绿叶送给苏韵文当书签,现在想来那叶子也是脏兮兮的,经脉缝隙里藏着的灰洗不掉,他嫌麻烦用清水冲了冲就送给苏韵文了,其实有灰都不算问题,他也不是没送给过程小丁稀奇古怪的树叶,他忘了离开枝干的落叶是生命衰败的象征,当初油亮深绿的树叶会变黄,变焦,变成一碰就碎的枯叶。之后他问程小丁,程小丁反应了好半天,说那个像猫脸的树叶?早就丢了。
枝头有个小芽被风一吹就掉,柳山盯着它打着旋往地下飞,逐渐变成一点,最后埋在泥巴地里消失不见。
他其实对飞机的印象也是这么一个点,从天空的一头移动到天空的另一头。他小时候看见天上的星星问妈妈,为什么这个星星动得这么快——他居然小时候就知道星星会动!想着想着柳山把自己都逗笑了,傻笑两声又觉得没什么意思,继续沉默着东想西想。
然后妈妈告诉他,那是飞机,就是可以在天上飞的交通用具。柳山随即没了兴趣,因为他觉得闪着光飞行的星星更有意思。
苏韵文,他其实早有预感苏韵文要走,他那么特别,看起来就与下江村格格不入,他乘着会发光的星星来到了这个无趣而贫瘠的村镇,又要乘着那颗星星从天的一边飞到另一边,柳山从始至终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地面上隔着天堑仰望他。他俊美多金,聪明温柔,可惜上天没有赐给他一副好身体。他和下江村所有人都不一样,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如此不同,柳山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遇见不了这样一个苏韵文了。
风从窗口灌进来有些刮脸,柳山伸手关了窗,低头看见语文书上写:“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他把这段话读了又读,想不出别的思考。已经用了两天去消化这些难过的将来,既然还剩些日子,便要和苏韵文好好过年,剩下的,都等过完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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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土那篇课文应该是六年级的,但按文里的脉络现在小山是五年级
第50章 最后的相伴
柳山自那一走,便隔了小半个月不曾与苏韵文联系。周末了也没找过他,苏韵文问他早安,他也只回个嗯。苏韵文问他在干什么,柳山说最近要复习期末考试了,没什么事就先不发消息。隔了一会儿他又发:我没有生气,是真的忙着复习。
苏韵文回他:好的,加油!
聊天记录便从这里戛然而止,这些天苏韵文已看过这些聊天记录不下十遍,从他们第一次聊天开始,到平凡的节日问候。好像看到这些语句,就能假装柳山依旧在他身边说话。
由于换了方案,苏韵文干脆停掉了之前的所有治疗,现在也不用每天两边跑了,他希望能把最后这点为数不多的时间全用在下江村和等待中。
腊月的风总是凛冽的,苏韵文却一意孤行坐在院里的树下,他百无聊赖翻动手里的书页,嗅着空气中些微的硝烟味。村里的小孩已经开始到处放炮了,学校已经放假了吗,柳山呢,已经考完试了吗?
“苏韵文!”
这声音总让他征然,寻着声一抬头,柳山挂在围墙上弯着眼睛对他笑。他头上戴着一顶虎头帽,可爱又俏皮,鲜艳的红色夺人眼球,总算为灰扑扑的世界添了些颜色。
今天是周四,还是上学的日子,加上为了避风,院子的大门是关上的,柳山站了会儿,像他第一次来这个院子一样,攀上外面那颗摇摇晃晃的树,扒在围墙上。
同样的视角看过去,苏韵文坐在相同的位置,神色是一如既往地寡淡和疏离,腿上盖的是羊羔绒的毛毯,他捧着书静静地看,可柳山总觉得他有些不耐烦。
苏韵文过于立体的五官让他美得有些攻击性,皱起眉时总让人心生一紧,第一反应都不是对方有多漂亮,而是反思是不是我哪里惹到他了。
柳山突然惊讶自己当初怎么敢虎头虎脑凑上去和别人交朋友,可是其他人不知道,苏韵文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也很会笑,笑起来更好看,是和第一印象截然相反的一个人。
上一次这样偷看他的时候,竟然只是暑假,满打满算也才八个月,一年都不到,可他感觉好像已经和苏韵文认识了好久好久。
从盛夏到深冬,等过了年,也就算一起走过了四季。他又感慨时间这样短,他们在无知觉中到底什么时候结成了这样深的情谊。
他忽然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苏韵文的笑容,与曾经在这里偷看不同,柳山兴奋地叫他名字,苏韵文果然朝他露出温柔而妥帖的笑。好像他们之前的问题都迎刃而解,种种顾虑、担忧都随之瞬间烟消云散。
对方按开轮椅加速向着他来,苏韵文脸上挂着无奈的笑,他虚空伸出手,担心柳山摔下来,嘴里却说:“你等一等,我去开门。”还没等苏韵文转身,柳山踩着碎瓦三两步就下来了,苏韵文赶紧去扶他,柳山拉过他的手,却不起身,将头撑在他腿上仰头看他,说:“小文哥哥,我考完试了,现在我们可以天天都在一起。”
虎头帽有些歪,一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对着苏韵文,柳山的眼睛也盛着些许碎光,水汪汪,亮晶晶的。这虎头帽简直为他量身定做,柳山就是漂亮又勇敢的卡通小虎。
见苏韵文一直盯着这帽子,柳山有些羞赧,“这是我爹买的,可傻了,非要我带,说是本命年……”他说着就要把帽子扯下来,苏韵文制止他,帮他把帽子正了正,眼含笑意,慢悠悠地说:“不傻,很配你。可爱。”
一时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帽子还是人,柳山一个男孩,被夸可爱始终是不好意思的,他把手放下去,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哦…那,那我不取了……”
他抬起头,想了一下,又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你,三十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好。”柳山一句话刚刚说完,苏韵文立马答应,柳山怀疑他根本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答应了?”
“嗯,除夕去你家吃饭。”
“那,王姨和你舅舅呢?”
“舅舅应该不会回来,那让王姨和我一起,可以吗?”
“肯定,可以,当然可以,本来就是打算一起的。”
“好……”柳山动了动,蹲在他跟前,双手抱住他的小腿,脸颊贴在双膝上,目光看过去,是院里枯败的花叶,原来苏韵文院里的花也会掉,柳山在心里不着边际地想。
他说:“小文哥哥,你真好。”
苏韵文轻笑了声,伸手抚摸柳山柔软的鬓角,凝望他平静的侧脸。柳山自己不知道,其实他很会撒娇,他的要求,苏韵文从不会拒绝。他以为除夕是家人团圆的好时节,对苏韵文来说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节日。在柳山认知里,除夕让人去别人家吃饭是多么反习俗反道德的事,而对苏韵文而言不过是三百六十五天的其中一次晚餐。
他珍惜的东西,就以为全世界都珍惜,但在相处过程中,他愿意分享他自己珍视的一切,苏韵文拿着,沉甸甸的,小心翼翼却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站在原地打转。同样是柳山拉着他跑了起来,他告诉他苹果咬了一口丢掉就行,因为前面还有很多很多苹果。
于苏韵文而言,这些都是闪着光的金子,他吃不了,也丢不掉,买了保险柜把它们都锁在里面,于是隔着玻璃偶尔看一看,就觉得满足快乐了。
他始终觉得,柳山身上有一种小孩的纯粹和天真,低头看那人小小一团缩在他脚边,原来他本身就是货真价实的小孩。他的情感热烈而真挚,情绪即时又鲜明,爱恨分明,风风火火。真心总是难能可贵,小孩的真心相比简单易得,苏韵文没有朋友,家人也模糊不清,友情,亲情,竟然全从一个小孩身上偷到了。他看到柳山,就看到生命的热烈,他给予柳山,才觉得付出亦是满足。
他会用尽一生努力,希望柳山永远生机勃勃,勇往直前。
不是大风天,室内也不见得多冷,王姨却早早烧起了炉子。苏韵文牵着柳山冰凉的手靠近烧得正旺的炉火,慢慢搓揉他僵硬的指节。
相比寒冬,其实苏韵文更厌倦盛夏的酷热,通过单薄的衣物能直接看到残缺的双腿,而汗流浃背总是让人不那么体面,因此一到夏天,他便懒懒窝在家里,也不关窗,让中央空调的冷风和屋外沉闷的空气一结合,是最舒适温柔的天气。
他最喜欢的也是老宅里这棵三人合抱的大榕树,树冠从中央扩展开来,占了小半个院子,遮蔽了烈日和寒风,气生根从地上漫开,与其他灌木花草纠缠,过去几十年不曾有人居住的宅院,没有萧瑟和沉寂,一眼望去全是精彩的生命。
柳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当初柳山出现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没有人比柳山更适合这座庭院,满目的花草枝丫,柳山从天而降,散发出生命的光和热,他们一起悄无声息的发生光合作用。
因此苏韵文潜意识觉得柳山也是一株什么花草,怕他忍受不了严寒的侵袭,不知道又从哪儿掏出个热水袋让他放在肚子上捂捂。
柳山却觉得苏韵文颇有些小题大做了,他刚一路小跑过来,背心还冒着薄汗,如今被热气一熏,全身上下好像都痒得很。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点,但还是烧得他抓心抓肝,他想把羽绒服脱掉,想了想还是算了,于是支使苏韵文去给他倒水喝,等苏韵文一走便赶紧把怀里的热水袋掏出来。
苏韵文端着水过来还在想装空调的事。
当时夏天搬得突然,除了些必要的电器设施其他一律能简则简。加上老宅修筑精巧,南北朝向,门廊送风,冬暖夏凉。况且苏韵文本不喜欢空调的热风,总感觉吹得人沉闷难耐,更何况,当时本没有想到要住这么久。
进门的时候看到柳山盯着噼啪的炉火出神,苏韵文想,之后还是要在这边安一个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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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有在认真养崽……
第51章 过年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柳山黏苏韵文更紧,每一天他都在心里数日子,离过新年还有多少天,离元宵节还有多少天。
一开始柳山作了很多关于这些天的安排,和苏韵文去逛流动卖场,看动物杂耍。他扳着指头算,无聊的小乡镇只有这些还算得上新奇的东西,一上街就会遇见许多人,总能感觉似有若无的视线,或探究或惋惜。这里不比城市,每个人对每个人不说知根知底,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柳山察觉出苏韵文对人群的抗拒,最后干脆放弃了,和苏韵文像往常一样窝在家里。
也许离别对柳山来说还是一件陌生的事,他从小生长在下江村,父母朋友都是如此。他对离别唯一的理解还是曾经过年程小丁去走亲戚,不知去了哪里,一走半个月,柳山无聊得在家里直打转,他那个时候知道了思念的含义。等来年程小丁再走的时候柳山终于有了一点离别的愁思,可他知道,他们始终会回来的。
父母上班了会回家,学生放假了会重聚,因为他们从小生长在这里,下江村是他们的根,无论去了哪里,去了多远,他们终有一天会回来。
可是苏韵文不一样,苏韵文的根不在这里,在遥远又陌生的城市,他突然地来,又要突然地走。
手机上的联系可以作为生活的调剂,但柳山还不习惯将它等同于真切的交往,手机上互相发送的文字是虚幻的,缥缈的,只有看着手机的时候才能证明这一切是存在的,手机消失的时候,一切又回归迷茫,就像落叶轻轻飘在地上,就再也找不见踪迹。
柳山需要的是一个充实的拥抱,或者一张近在咫尺的笑脸,安静时候的呼吸声,握着手心时候的温度,当这些都没有了,真的还能亲密无间吗?苏韵文将成为他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离别,柳山有些害怕,却将它视为一次冒险,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们还说不说话,见不见面,都是未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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