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尴尬地咳嗽一声:“能,能自己上马就好。”便转身离去,也老老实实上了马。
江灵殊第一次无比深感习武的好处,心内很是受用。
“既然一切齐全,那咱们这便启程吧,此行路途遥远,许有凶险之事,还得请二位多多看护。”掌柜向她与那壮汉左右抱了抱拳,言语间多有倚仗讨好之意,尤其是面对江灵殊时,笑意更深。
还是包了她一路的住行饮食罢。他心想。
“小姐,您为何偏偏将碰面的地点选在了涟州呢?”离开钟州的船上,花为裳忍不住问起了灵衍。
“一,他从临州出发,你我自钟州出发,差不多可同时抵达涟州,省时省心。二,涟州位置偏西,事情了结后,我们可快速由那里往西北去。三,那里荒凉,少些闲杂人更易于行事,你又待过,自然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最佳,不是么?”灵衍斜睨了她一眼,语气里有些疑惑。
本来她看她在醉霄楼一舞之后的表现,觉得她该是个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没想到却也有这般糊涂的时候。
花为裳看出她的疑色,生怕自己从此失了对方的信任与欢心,忙不迭地说道:“这些属下都明白的!只是,只是担心他不来,又或者是,带着许多人来……”
“你放心,他不会的。”灵衍胸有成竹地说道,可面上却全无一丝欢喜。
她与白溟书信往来最为频繁的那段时日,早已旁敲侧击地将其习惯与许多家中规矩问了个清楚。
所以,她知道自己的信不会为旁人所见,知道白溟时常应友人之邀出远门,也知道白家对他这个长子并不十分约束。
她也清楚,若是求助,对方必定会来。
白溟为人,也算是正直,还有几分颇为真挚的憨傻——灵衍其实并不十分讨厌这样的人。
若不是他生在白家,又与江灵殊有个口头上的狗屁婚约,他们兴许也能做个朋友。
不想了。
灵衍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她是一心祈盼着复仇的,可临到一个机会跟前,却又并不觉得有多畅快。
也许事成之后,会好一些?她不知道,只能如此期望。
花为裳看在眼里——灵衍与她同行的这几日,大多面若寒霜愁云不散,歇息时,也总是捏着手里那个木雕独自出神。
她看得出,她不只是为了眼下的事而烦扰。
想了一想,她到底还是问出了口:“您是不是……还在想您的师姐?”
灵衍猛然抬首,嗫嚅许久,才急促说了一句“没有!”
她不该想她的,是她要离开,是她要去做更重要的事,她不后悔,所以她不该想她。
灵衍一直这么劝说自己,可越是这么说,心里那个人的容颜便越发清晰可见。
到最后,她满脑子里都是她,任她怎么驱赶也无济于事。
可若要她放下一族的血海深仇,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直到如今,午夜梦回时,她仍能听见耳畔的呼喊,看见父亲倒下的身影、母亲的泪水。
所以——
恨与爱,究竟是哪一个在支撑着她走下去?
第115章 残月
“行了, 走了一日,这边儿正好有地方能住上一晚,都去歇息吧。”眼见黄昏已至, 掌柜指指路边的客栈,勒马停下。
江灵殊本欲自己出了银钱, 却被那掌柜一把劝住:“诶,这一路上还得多多倚仗女侠, 就莫要在这等小事上客气了。”
“那就谢过掌柜的了。”江灵殊大大方方笑道。
她自然是不会与他客气的。
饭桌上, 又听对方絮叨:“我这两个伙计都是跟着我走惯了的, 你们二位却是第一次罢?可先说好,这前一个月的路上还能有好住好吃的地方, 但那往后的路可就越来越难了,少不得有风餐露宿的时候, 偏偏那些时候总是最危险的,半刻都松懈不得,还需二位多多忍耐担待些。”
“您放心,”壮汉大口撕咬着一根五香鸡腿,嘴里含糊不清地道, “我什么没见过经过?便是在大漠里埋上三五天也能自个儿爬上来, 又不是那等身娇体弱的小女子……怕什么苦呢……”
这话又是意有所指了,江灵殊轻微地摇摇头,专注地吃着饭,并不与他争辩——在马背上颠了一日, 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其实行路之苦, 恐怕连她早年练武的苦都比不上, 更何况她的包袱里带了好些风干肉与干烙饼,还有三个灌满了水的大水囊, 一路上再随时添补着,也不怕断粮。
就只是不习惯。
她躺在客栈的床上辗转反侧——明明累着,却怎么都难以入眠。
是这床板太硬的缘故么?不,她没有这么娇生惯养。
是少了一个人,所以便觉得身边格外的空。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成了她不可分割的习惯。
泪无声涌出,浸湿枕畔。
次日临行前,她几乎向客栈中的每一个人都打听了那个手执黑刀的女子,但却一无所获。
江灵殊有些失望,难道她走的不是这条路?
罢了,通往西域的路本就多如繁星,要是问一回便能有结果那才奇怪。她心道。便不再多想,轻身跃上马去。
骑马的确是比自己动脚要快上许多,可即便如此,去那么远的地方也得花上两三个月。
也不清楚对方回西域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若只为归家,未尝不可告诉她,更大可不必离开得如此决绝。
江灵殊苦思冥想也不得其解,只能怪自己先前知道得太少。若她当时就厚着脸皮央求晨星将灵衍的身世告诉自己,早做准备,兴许……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她一心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不知有人又闲着无聊想要戏谑她,只听那壮汉隔着掌柜对她道:“喂,丫头,听说你习过武?”
江灵殊本是不想与他打交道,但既然他主动相问,也不好不理会,于是轻轻颔首道:“是。”
“噗——”谁知对方竟立时嗤笑一声,接着摇头叹道:“现今这江湖的门槛也是越发低了,赶明街上的毛孩子随便踢两下腿也能说自己习过武了。”
掌柜尴尬一笑,不言不语,端的是两边都不想得罪,那两个伙计倒是也没忍住笑出了声,但随即便又赶忙止住。
她总算是深刻理解了“就算你不去找麻烦,也自会有麻烦找上门来。”这句话。
看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这一路都不得安宁了。
江灵殊暗暗拈了拈袖上的银羽针,又觉得用这个吓他实在有些浪费,便一抬手折了根树枝,“倏”地以内劲向他一扬,正从他眼前擦过去,只差一丝便要刺中脸面。
那壮汉吓得浑身一抖,几乎从马上坠下,匆忙稳住后惊魂未定地涨红了脸大叫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江灵殊冷声道,“只是你我皆受雇于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合该好好相处,各自清净。若再出言挑衅,便不只是一根树枝这么简单了。”
“不,不就是扔了根……有什么了不起……”壮汉骂骂咧咧地咕哝着,到底是不敢再大声说话了,另三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江灵殊心内感叹,虽说与人为善才是常理,但对有些人还真的是不能一忍再忍。
除去这壮汉格外引人不快,她要与四个男人同行数月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让人觉得不自在了。便是江湖儿女,也不可能全然不在意。
若不是那个丢下她一人的臭丫头,她何须独自承受这些烦心事?
这些,可全得算在她头上。
数日后的一夜,孤山荒冢,烟绕磷火。灵衍与花为裳伫立在一座坟丘后,静静地等待着。
“都准备好了?”灵衍抬首望一眼天边的残月,悄声问道。
“是。”花为裳点点头,轻轻拍了拍腰际上的弯刀,“您放心,‘冥河泪’立时便能夺人性命,之后便消散无踪,绝不会落下痕迹。”
“族中至宝,我自然放心,只是待会儿的第一刀——”她将那把短匕举在眼前,“需由我来。”
“您这又是何必?”花为裳惊诧道,“属下用毒万无一失,您只需佯装受制不出手就是,这样即便他逃了,您也不会暴露。”
“我知道。”灵衍深吸一口气,眸光坚决道,“可身为族中主脉的最后一人,此仇此恨,当由我来了断,也该由我背下这罪孽。”
“唉……”花为裳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便也只能应允。
“他来了。”灵衍猛然一转头,立时将手背在身后,由花为裳推着出去。
此夜那人血溅荒坟,除她二人外,再无人得见。就连天上残月,亦隐匿于重云之后,未忍观之。
…………
灵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匕首,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急促而断续地问道:“为裳,他,他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
花为裳忙用力地点点头:“死了,您放心,再无差错!”
灵衍仍旧望着前方,头也不低一下:“将那些东西烧成灰烬,再撒进河里。”
“属下明白。”花为裳攥紧了手内的信纸与丝穗,正欲离去,看对方这样,又十分担心,“可您……要不,属下先为您擦擦脸上的血迹罢……”
“快去!”灵衍闭上眼摇摇头,咬牙切齿般吐出两个字。
“是,是,属下这就去!”花为裳心内一慌,赶紧三步一回头地跑了。
她一直闭着眼,许久,直到心跳得不再那么厉害了,才缓缓睁开,向下望去。
惨白的、睁着双目的、眸中难以置信的那张脸,的的确确是白溟不错——她此番可以说是旗开得胜。
即便如此,之前所想象的复仇的快意,也并没有如期而至。
何止是没有觉着开心,简直就像是将心放在火上煎烤一般饱受折磨。
先前的一切,皆可说是受人威胁,或正当自保。
可这一次,是她自己铁了心要下的手——杀了一个与她毫无直接或间接冲突的人,只因对方的血脉。
“父亲,母亲,我做错了吗?”灵衍垂首望向双手的血迹,轻声低问道。
“不,不会的,他是白家的人,他该死,白家的人都该死!”她猛然提高了声音,与其说是真的打心底这么认为,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打消心里那丝不安与愧疚。
“我们当年也什么都没有做错,不也惨遭灭族之祸?!”她猛然起身喝到,“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不,还不够——”
他们只是死了一个人而已,还远远不够。
“大人,事情都办妥了。”花为裳立在不远处说道。
无人时,她还是更喜欢这样叫对方,让她不由觉得族里终于有了指望。
“嗯,我们走。”灵衍转身面向她,神色已然镇定平静。
“您……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我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灵衍微微一笑,心中泛起一番怀念之情,“不知那里还有多少我认识的人、还记得的人。”
花为裳闻言几欲落泪,忙道:“便是不认识没见过的人,也一直在盼着您回去,盼着您将大家聚在一起,重兴族内从前的风光。”
“我会的。”灵衍肯定地点点头,什么也不再多想。
“他……就这样放着么?”
“自然就这样。”灵衍挑了挑眉,“莫非你还想替他挖个坟埋了?不过若是如此,倒确实更省事些,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找着他了。”
“不不,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反正我们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怎么样都无所谓。”
“……可我是想省事些的,”灵衍转身望着地上的尸体思忖道,“不过若白家只当他消失了,找上几十年,岂不倒平白给了他们希望?”
“那种失去至亲的绝望滋味,他们也该好好尝尝了。”灵衍勾唇一笑,回身拍了拍花为裳的肩,“走。”
走到坡下,她又回望一眼高处那片坟堆,喃喃道:“只是……清明已过了许久,再一月才至中元节,这地方想来暂时是不会有人来了罢。”
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林间的云雾中,就此将这一夜抛于身后。
残月低泣。
第116章 擦肩
花为裳发现, 自那夜之后,灵衍的话越发少了。
连带着她的神情也愈加沉郁,如同笼上了重重阴云。
“小姐……”客栈大厅中, 她见对方出神地盯着面前那碗牛肉泡馍,却久未动手, 心内不由有些担心,于是小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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