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夜色中,灵衍与花为裳从一家酒馆中走出,上马离去。
“这么看来,江湖上是已经有了消息了。”
方才酒馆内激烈的争论与猜测,皆是围绕着白夜山庄少主遇害一事。
“是,”花为裳心内敬服,向她一拜道,“一切皆在您的意料之中,他们果然往偏处想了去。”
“那是自然的,”灵衍摇首叹道,“陈年旧事,这些不入流的江湖草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是清楚的人,也以为西域那一异族都已覆灭未留一人,自不会想到那上头去。可寻常人,谁又敢与白夜山庄作对?所以,他们只会以为是什么诡秘之人所为——而在见到白溟的尸首与他手里的东西之后,就连白家人也会对此深信不疑。”
但仅凭一片从药傀身上割下的皮肉,就连魔繇教这三个字都未必查得到。
——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虽以魔繇教的所为祸水东引,却也并不想让他们真的发现了魔繇教的踪迹。
“圣女大人好智谋!但您的师父可是知道——”
“她绝不会想到我身上来,”灵衍侧首向她一笑,“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和我师姐在一起。”
花为裳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她竟是面面俱到,什么也没想漏……这样的聪慧,也算世间难得了。
正如灵衍所料,不日之后,江湖中便渐渐传出了一些奇诡秘闻。
有的说江湖早就暗暗藏伏了一股邪派势力,暂不知其所在,却已有相当大的规模,即将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而白夜山庄少主的遭遇,只不过是个开始,亦是对整个江湖下了战书。
有的说历年来被清缴的那些邪魔歪道的残余势力都已凝聚在一起,专为复仇而来——一向以惩奸除恶为大任的白家,自是他们首先要报复的那一个。
一时间,众说纷纭,人人自危。
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想与更为离奇的胡言乱语落在灵衍耳内,不过化作嘲讽的一笑。
“昔年被他们剿灭的那些,有多少是真的‘魔教’,又有多少是假的‘魔教’?”她垂首望着手内的酒杯,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而又醇香的酒气迅疾地蔓延至五脏六腑,带来有些灼痛的炽热,像是要在她身体里点上一把火焰。
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楚呢?恐怕就连他们自己也分辨不出罢。
但无论对外对内,也只都说是为了江湖安定所为,骗别人,也骗自己。
天知道他们借着除恶之名从中捞到了多少好处!
灵衍心中深恨,不由狠狠一握,登时将那酒杯捏得粉碎。
“大人!”花为裳忙将她的手抬起细瞧,见上面并无伤口,这才放下心来。
“若我没记错,大漠边上有个镇子,镇里人来人往、十分繁华。”灵衍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莫名回忆起从前的事来。
“是,您没记错。”花为裳柔声道,“那个镇子名叫桑耶镇,从前也受我们一族的庇护。只是自那场飞来横祸之后,余下的人既无力再去看护镇子,也不敢让镇上的人知道有人活了下来,唯恐再被那些坏人知晓……所以这么些年来,桑耶屡屡受沙匪所扰,走了不少人,也便渐渐衰败了。”
灵衍闻言沉思片刻:“我们不可能一直靠着地宫里的财物过日子,还得通过桑耶镇与外头往来贸易,方才是长久之道。”
“您说的对,只是既不能以原来的身份现于他们眼前,那便需重建信任。且镇上如今的人,早也不是当初那一批了……”
“你方才不是说,他们一直受沙匪所扰么?”灵衍意味深长地一笑,“既然如此,那便让他们觉着,新的护佑之人,出现了。”
第118章 寻
又行一月, 渐至多风沙之地,吹得人脸面生疼。故而刚到了个镇上,江灵殊便学着当地的女子, 去店里挑了块银红色的面纱蒙在面上,以稍作抵挡。
此处多的是中原人与西域人混在一起做生意, 当地人早已见惯不惊。加之这样的贸易往来也给镇子带来了莫大的繁荣,因此全镇上下都对异族人的到来很是欢迎, 全无敌视之意。
江灵殊漫步于镇中的街道上, 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石块堆砌的房屋、雕花镂空的窗子、拱形的屋顶……无一不显露出浓浓的异域风情, 让她这个初来乍到者新鲜不已。
……她会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么?不经意间,她又想到她。
“女侠, 咱们这也算是到了地方了,”身后, 珠宝铺掌柜跟了上来,“最后也左不过就是在这附近的几个镇子里来回转悠,您要是想寻人,现在便可开始了。”
他这话算是提醒了她,的确, 寻人才是她此刻头等的大事。
“我再多问一句, 您……可还跟着回去?”
江灵殊摇摇头,对方面上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想是觉得回去时没了可靠的护卫。
她想起自己先前的承诺,于是摸出一包银钱递与他:“此行多亏了您肯带上我, 这点报偿不成敬意, 还请您收下。”
那掌柜却立马摇了摇头, 惶恐道:“这,这可不行, 若非女侠跟随,我的命怕是都没了。这要是还收您的银钱,那可是要遭报应的!您还是自己收着吧,寻人不易,哪里不要用钱呢?”
“多谢。”江灵殊深觉有理,也不推让,便将钱收了回去。
与珠宝店掌柜道别之后,她可算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虽然这街上繁华喧闹,但那种身在异乡的孤独感却仍是一寸寸攀援上来,将她整个人笼入其中。
趁着天色还早,江灵殊先去附近的客栈里要了间客房将行李放下,接着便照例询问了一下店主与小二,乃至一些看上去好说话的客人。
只是依旧没什么结果。
江灵殊并不灰心——今天在这里寻不到,明天便再去旁的镇子就是,本来她也没指望到了地方两个人便能迎面撞上。且此处风光,也实在值得再好好看看。
她信步至一家店门前,见门口坐着个老人,正在磨刀石上打磨着一把短匕,顿时心中一紧,遂快步走入店中。
果然,这是一家卖匕首与短剑的店铺——鞘壳多为金银或玉质,有些仅是在柄上与鞘壳上稍作简单的纹样雕刻,有些则镶金嵌宝、华贵非常,被置于织花繁复的锦缎上,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乍一眼望去,那些短匕都与灵衍所持的那把极其相似,可再一细瞧便又觉差异明显——这里的短匕上所镶嵌的宝石大都呈环形或横竖等寻常纹样的分布,亦没怎么精雕细琢过,可灵衍那把……
江灵殊清楚地记得,那把匕首的刀鞘中段有个以细碎宝石组成的藤蔓缠绕的图案。
那样的精工细作,非此处的匕首可比。
她还没开口,门口的老人已背对着她笑了起来:“怎么,是不是看花了眼?你若是第一次来这里,带一把回去送给最要紧的亲人或是朋友倒是不错。我们这里,男女老少皆要佩刀,便是最穷的人家,也会打一把素银的,就像你们中原人喜欢戴玉一样,都有保平安的意思在里头。”
江灵殊本也不好意思白问他问题,但更觉得自己不能人还没找着就先将银子花光了,于是便依对方所言挑了一把最最朴实无华的素银短匕,所幸花费果然不多。
趁那老人帮她在匕首上串着银链子,她开口问道:“老人家,这附近,是不是只你们一个镇子会做这样的匕首佩在身上?”
老人摇摇头,讶异道:“自然不是了,所有生在这无疆河两岸城镇的人怕是都有这么个习惯,你去别处也一样能看得到。”
“那,这无疆河两岸,大约有多少城镇?”
“这可怎么数得清呢?”老人有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你要知道,西域多风沙多干旱,但凡靠近河湖边,总是少不了有人居住的……难不成,你还想走上几千里都数一遍?”
几千里……江灵殊绝望得想哭,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与大海捞针有何区别?
不过既然好不容易寻着机会,她总得尽量问清楚些,顿了顿便急切地说道:“其实,我是想寻个故人……她也有这么一把刀,只是上面的宝石雕工十分精细,与此处风格不大相同……我,我绝非说您技艺不精的意思!”
老人爽朗一笑,将穿好了银链的匕首交予她,示意她挂在脖子上,接着慢条斯理地嚼着烟叶道:“不必紧张,你说的我也知道,有些地方的确更重雕琢,偏好精细。但这样的地方也不少,不知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什么线索?”
江灵殊努力回想着灵衍对她所说的关于家乡的事情,又自己猜想推测了一番,许久才缓缓道:“那地方生着许多胡杨树、红柳,还有,似乎更靠近大漠一些……对了,她,她的那把刀的刀柄末端还垂有一圈金质的环扣流苏……”
磕磕绊绊地说完,她垂下头去,有些丧气地长叹一声:“我只知道这些……”
老人沉思片刻,开口道:“这些点合在一起,倒是真让我想起一个地方来。”
江灵殊眼前一亮:“什么地方?”
“就在这无疆河的尽头,有一名为桑耶的镇子,那镇子的情形和习惯与你所说都对得上,年轻时我还常去那儿做生意,只不过么……”
他啐了口烟叶渣道:“那里虽然地处偏远,周边无其他大城镇,只有一些小村落,但靠着精细的手工活计,与外头往来贸易不断,一直也算繁荣昌盛。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桑耶屡受沙匪侵扰,又因偏僻无人可助——你也应该知道,那些沙匪都是来抢一遭就走的,离得远些的城镇便是派人赶到也来不及了。如此反复,镇子上的人大都渐渐迁往了别处,便就此破落衰败了。”
顿了顿,他有些怀念地将目光投向远处:“我最后一次去,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那儿现在成了什么模样。总之人自然还是有的,只是定然不如从前多罢了,打听起来或许还容易些。你要是想去呢,就雇匹马或是骆驼,沿着河一直走到头就是了。”
江灵殊欣喜不已,连声道谢着离去——无论她究竟能否在那里找到灵衍,这总是份希望。
定下了明日的马匹,她缓缓走在回客栈的街道上,落日余晖遍洒整个小镇,落在黄沙色的砖瓦上,显出比别处更甚的灿烂光辉。
江灵殊不禁停下,向着街道中心遥望过去——在那长街尽头的更远处,即可见漫漫黄沙,赤红的夕阳正于一片接连起伏的沙丘后缓缓落下,潋滟绯色晕染了整片天空,绚烂非凡,令人不由屏息静观。
这儿的夕阳美得迫人,像她。她心想。
诚然,当地人早已见惯,满街上会为此驻足的也就只她一人。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天空繁星闪烁,她才缓缓走回客栈,心内很是满足。
“若就当是来此游玩了一遭,倒还真是不亏。”趴在客栈二层露台的石栏上,江灵殊望着镇子外那大片大片已成墨蓝深影的沙漠自言自语道。
阵阵晚风拂过,恰好散去白日里的暑气,她享受地站了许久,不多时竟觉得生出几分凉意来。
都说大漠里白天热死晚上冷死,竟是真的……江灵殊吐了吐舌头暗暗纳罕,转身回了内室向一楼的大厅中看去——那里乐声髙响、酒盏相碰,端的是十分热闹。两三个舞姬正随乐曲的韵律跳着欢快的舞蹈,精致的纱裙翩然旋转,飞舞如蝶,让她想起那夜在醉霄楼的所见。
这些舞姬也算是典型的西域美人了,但若与那晚的女子相比,却还是差了一截的。
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因何而能与灵衍相认?这些都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的问题。思来想去,不但越发没有头绪,反倒是让肚子越来越饿了,再加上楼下不断有阵阵浓郁的食物香气飘过来,就更引人垂涎。
虽说是只为寻人,可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又怎能亏待了自己?江灵殊当即叫来小二:“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吃的?那个——楼下特别香的是什么?”
“那个啊,是红柳枝烤肉,我们这儿的招牌菜。若说好吃的那可多了去了,什么熏马肠、各色馕饼、烤羊腿……都是一等一的美味。”
“熏马肠就算了……其他的都来一份罢。”江灵殊不敢再听下去,生怕自己忍不住咽口水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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