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不觉着这事有何处值得他用这般讨伐的眼神盯着的,只垂首笑道:
“二爷,我既祝了您,您也祝祝我罢!”
宋诀陵不理,只问付溪道:“你是凭的什么把他这侯爷给套进来了?可是你又使什么阴招威逼利诱了么?”
“儿女情长,这般话总归不好搬上明面上讲。”季徯秩替付溪解了围。
那付溪曲了手肘撞他,原是想要演个周全,却不想正正撞在了季徯秩的伤口上。那剑伤不是容易好的,更别提季徯秩前些日子三天两头的瞒着人补刀。
他吃痛,被这么一撞只觉得浑身疼得发麻,便略微蹙了眉。只是那疼得涣散的眼神很快便被他拢住了,他笑着推开付溪的手道:
“大人莫要闹了。”
“是、是、是,小姑爷!”
那俞雪棠适才一直安分呆在一旁不言语,这会儿见宋诀陵面色似是有些反常,便试着调和一二。
她垂眸落在季徯秩指间绕着的那老山檀香佛珠上。鼎州不兴礼佛,佛珠之类并不常见,叫她不免起了好奇心思,于是她笑着开口,道:
“侯爷这佛珠瞧来真是雅致,小女不识佛门规矩,只好奇这佛珠可是真能助人摒除杂念么?”
“心诚则灵。”季徯秩笑,“我得此物已近十年,每日每日这么盘着,心绪似乎真是平宁不少。”
季徯秩见那俞雪棠像是真喜欢,便又道:“姑娘可要瞧瞧看么?”
那姑娘一笑:“那便多谢侯爷了。”
她抬手正要接,却被宋诀陵给拦住了,那墨玉瞳里载着不少冷漠,他冲季徯秩冷笑一声道:
“这劳什子到底哪里值得看?再稀罕不也是是个臭男人的东西么?”
季徯秩怔怔瞧着宋诀陵那只将他拦住的手,回过神来时面上倒也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收回了伸至半道的手,垂了下去。袖摆将他的手掩住,只消他再使使劲,指间佛珠便会化作齑粉消释于这叫他难捱的雪天。
那俞雪棠忧心宋诀陵这般直言直语会惹季徯秩不快,便欲替宋诀陵赔罪,季徯秩只还安抚她说无妨,本就是他自个儿考虑不周,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他软言软语哄好了那美人儿,抬眸又撞那对凤眼。他耸耸肩,笑着赶客道:
“天儿晚了,将军慢走。”
“成,那就不打扰侯爷和付少卿一家子说话了。”那宋诀陵说着伸手揽住了那俞雪棠的薄肩,回了座。
那娇女平日里头休息得早,亥初便生了困意,也就由宋诀陵扶着回帐去了,宋诀陵退下后也再没回来。
季徯秩眼不带斜,只自顾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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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亥正,季徯秩自觉胸闷,便出了帐打算去山道跑跑马。他回自个儿帐去寻条斗篷避寒,哪知却在帐外撞上了宋诀陵。
他点头,笑说好巧。
宋诀陵却好似并不觉得巧,拉着他便往林子里跑。季徯秩被他扯着,却分心想着今夜不能跑马委实可惜。
二人走至瞧不着宴帐灯火之地这才停下步子。
那宋诀陵粗鲁地把季徯秩摁在棵雪松上,拳头砸在他的耳畔,叫那松柏抖下好多团雪。
季徯秩略挑眉尾,只还将挑衅的劲儿敛了,带着丝慰藉味道:
“二爷这是在恼什么?这般年纪了,还是少些胡闹的好……娶妻罢了,不会碍着您行事的。”
季徯秩直视着他,宋诀陵越凑越近,到最后长睫都要扫到他脸儿上,季徯秩撇开了脸,宋诀陵似乎也没愠怒,只冲着他的生了朱砂痣的右耳吹了一口气。
那双凤眼垂下来,宋诀陵用指勾过他的发,在指尖绕成个旋儿,道:
“我还没摸透付溪的势力,侯爷这般擅自行动,若是打草惊蛇可怎么办?”
“是付溪开的口,也不是我跪在人门前求的,何谈打草惊蛇?”季徯秩把指尖往掌心里刺,他将肩一耸,“二爷若是担心这个,我来日借他姑爷那层身份去试试他,可不是两全其美么?”
“是吗,那你可要把他的底细好好给摸清了,莫在儿女情长里边走不出来。”
“一码归一码,二爷这就别管了罢?”
“我怎么能不管?”宋诀陵将两只手往他肩上搭,“哈……季况溟我这走了还没一月呢,你怎么就能和那付荑谈婚论嫁的地步?”
“二爷走了一月也好,一年也罢,和我要成亲了有何干系?依二爷意思,是要我同您说说我是如何与付姐姐情投意合的么?再说,怎么光逮着我说了,二爷不也是吗?”
宋诀陵浓眉轻微一挑,他松了松咬紧的牙关,云淡风轻道:
“我?我才不像侯爷呢。我和雪棠乃是青梅竹马,到底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1】’。我是向来不知何谓一见钟情。”
“您用青梅竹马之言驳我待付姐姐之真情,可我自小便同她一块在宫中长大,亦是青梅竹马……不过是因着阿焺打小便很是缠她,我不敢冒然出手。”
“侯爷从小就识一‘让’字,真真叫末将敬佩不已呐!”
“这种撒诈捣虚的话就别再讲了罢,我们什么关系,用得着这般吗?”
宋诀陵捏了捏他的肩,挖苦道:“什么关系吗?侯爷抛弃青梅同我绕颈欢好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关系?”
“二爷仗着什么来同我说这话的呢?”季徯秩不为所动,仍旧笑着,“玩嘛,二爷在秦楼楚馆里玩过多少姐儿,我就玩了您这么一个,您怎么还惦记上了?”
“担心你感情用事。”
“不用担心,我不是最狡诈了吗?话说二爷不把那人儿身世同我说道说道吗?”
“你说谁?”
“那娇女。”
“有必要吗?”
宋诀陵那冷淡口吻像是被寒天冻了一遭的星子,砸下来,砸在季徯秩的身上,像是巽州那砸死人的雹子。
疼。
季徯秩的天也有如巽州那天儿般暗了下去。
季徯秩垂了眸子,又是淡淡一笑:“原来是我僭越,对不住啊二爷。”
“您放心,您是难得寻上这么个好女子,我是绝不会搅你美梦的。”季徯秩又接道。
宋诀陵似是没听着,略作一笑,轻佻道:
“侯爷怎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裳?”
“忙着往缱都跑,赶得急了也就没大在意流玉给我收了哪些物什,这不,落在稷州了。”
“侯爷这会儿把错推到侍女身上,只怕侯爷若是自己亲手收拾也不会带的。”
“什么错不错的,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您也就别太计较那几尺料子,可好?若是缺了盘缠,我给您便是。不过我瞧二爷那宅子修得那般的气魄,想来也不该啊……”
季徯秩长睫微眨,只觉着有些冷,要回去,便问:“这立冬宴结束后,二爷可还要在这缱都留一段时日吗?”
“为何事留?”
“嗐——好歹当过同窗的,还想着要请您吃顿喜酒呢。”季徯秩神色不变,上挑的眼尾将柔柔笑意变作了点带着欲望滋味的媚色,在如今这境况下却相似挑衅,“大婚嘛,总得来点故人才好,高堂已不叫我拜,师父又不知所踪,在这缱都二爷和我最是熟悉。”
“侯爷胆敢请我?当真不怕我大闹一场?”
“闹什么?有什么好闹,千杯不醉啊宋二爷,这儿没有理由给您闹……您考虑考虑,若是乐意,到时候我差人把帖子给您送去。”
宋诀陵剑眉拧起,便把人逼得更紧了些。季徯秩的背部贴着雪松粗糙的树皮,自觉有些喘不过气。
他抬手推宋诀陵,宋诀陵便将他那只手捞上来,放到唇边呼了呼。
季徯秩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他道:“宋二,你我不久便要成家,你乐意当拈花惹草的混账,我可不乐意与你通奸,当不折不扣的混蛋!”
“话说得这么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对侯爷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见您手凉,给您暖暖手吗?侯爷以为我要做什么?”
季徯秩一只手抵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闻言也不好再挣扎,任由他握着,只是那指被他摆弄着,挪得近了,竟触上他的鼻梁。
季徯秩恍然生发了一个念头,不知不觉便脱口而出。他对宋诀陵说,爹娘都这般模样,日后二人孩子应会特别漂亮罢。
他这会儿叫人看不出一分委屈,就那么笑着,还带了点温柔缱绻的味道,真心得已不能再真心。
宋诀陵于是也学着他勾起嘴角,他说,侯爷的儿子也该是。
季徯秩忽而笑道:“不知你我这般的不对付,日后我们的儿子有没有福气闹在一块儿呢。”
宋诀陵不作声,带着季徯秩也沉默下去
二人正共濒溺于情海,却听得宴帐那边传来一声凄厉哭声。
他俩未有半分犹豫,只一前一后冲着宴帐奔去。
第107章 我情郎
宋季二人急急掀开帐子,却见那珠围翠绕的逢宜公主伏身在地。
那逢宜平日里头最是喜欢的金镶玉步摇落在地上,垂珠全都纠缠在了一块儿,抛在手边的白玉嵌珠翠玉簪上头是艳艳的血。
乌发乱垂,半遮去了她清秀的面容,只隐约能窥见她右脸得了一道新伤。
宋诀陵不知这是什么个情况,打算垂头去寻些熟人来问,只是他眸光一晃竟不见徐云承和燕绥淮,便揪住了那付溪。
“这是?”宋诀陵朝那逢宜公主抬了抬颔。
付溪轻呲一声,道:“二爷怎么自个儿来的?那俞美人儿呢?”
宋诀陵不理,虽是冷冷淡淡,眼刀却能戳死他。
那付溪“切”了声,道:“嗳!当个新郎官儿还不准人问了?护食呢这是……嗻!回二爷!逢宜公主要行刺皇上,被拦下来了。”
“行刺?”
“是啊!咱们魏的公主胆量真是过人!多少人欲为而不敢为,她却是做了。还好当年您没答应做驸马爷,不然彪爷对悍妇,今儿您二位都不知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儿!”付溪抱着臂,笑一声,“小人说的不保真,这戏您就自个儿瞧罢,二爷!”
那逢宜抬了红了一圈眸子,她瞪着那高阶之上的皇帝,恨意如同潮水般向外翻涌,可她到底没哭。
如今朝堂百官拥簇一旁到底不适合畅谈家事,魏盛熠伸出两指挥了一挥,要内宦把那些个位低的大人请下去,只留了几个看尽宫廷丑恶的权臣请他们看戏。
这般把宫廷丑恶揭开给外人瞧,他没可能不怀着几分要折辱那逢宜的意思。可那逢宜悍然不顾,竟是一张口便扯着嗓子质问:
“魏盛熠!你究竟把柏堇藏到哪里去了?!”
“公主想问的就是这个?那何必大动干戈呢?动嘴不行么?为何非要动手呢?”
魏盛熠冷笑阵阵,拾级而下,捏住了那逢宜尖削的下颌,只还轻柔地掰过来用拇指刮去了她伤痕中透出来的血珠。
他忽而松了手,一瞬便含住了笑,喝斥宫人道:“皆是聋了么?!公主要见柏公公,还不快些去把他请进来!”
那些个内宦抖着身子,只赶忙掀帐出去了。半晌过后,只见帐门一阵颤动,风雪从那缝隙里钻了进来。
那公主泪眼婆娑地回头望,只见四个内宦肩头压着个担架,上边摆着一被用异香浓厚的锦布掩住的东西。
付溪鼻子灵,那东西方抬进来他便皱了鼻,宋诀陵问他怎么了,那人揉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尸臭甚重!那些个阉人抬着的恐怕是个死物。”
那担架堪堪及地,逢宜便如虎狼觅食般扑了过去。她抖着手抚在那锦布上头,咬咬牙,一把将那布掀开。
只听“唰”的一声,那被捂住的东西一并漏了出来,这帐内霎时尸臭四溢,麻蝇乱飞。
满帐愕然,见那担架上的尸身皮肉腐烂、残破不堪,险些将方才所食呕个干净。
可那公主却像是一分不怕,不避反凑近那臭肉几分,含着泪亲昵地将纤手落在烂肉白骨上。
豆大的烫泪便这么滚下来,掉进那具尸身空旷的眼眶里。冰凉的腐肉好似顷刻间淌了血,有了温度。
她知道的,她知道那是她的情郎,他的柏堇。
她忘情地瞧着那具尸身,竟是一分不怕,那缱绻模样好似在打量情郎小憩的睡容。
可她见那些官儿对那尸身议论纷纷,忧心谗口嚣嚣叫他死也不得安宁,便摸出他半骨半肉的手,握了握,这才敛了含情脉脉的眸子,狠下心来用锦布拢住了他。
魏盛熠喉结略动,他抬手将那御前公公倪徽点出来,道:
“倪徽,你上来,给这帐子里头的大人讲讲这柏公公犯了什么事,以至于此。”
“嗻——”
那脑满肠肥的太监迈着小步上前,跪倒在地,须臾又将短脖一抬,道:
“这尸身乃逢宜公主凤玉宫内宦,柏堇!”
柏正,而堇苦,恰如其命。
那公主恍惚,就着那倪徽的诳语回了初遇那年春。
那雨丝风片的暮春啊,她才约莫四岁,那不过十一的朗秀小太监就这么被尚宫领至她身边。他弓着身子给她请安,背弯得仿若柔柳枝,可直起身来却是挺拔如柏。
初遇之际,他不过她母妃宫里一个新来的漂亮小内宦,可后来却成了不论何时都挨在她身侧的人儿。她母妃性子温柔敦厚,可惜身子不大好,不能常陪着她闹。那人见他这白净小太监待逢宜可谓竭尽心力,便安心将那担子放在了他的肩头。
哪知他欢喜又郑重地接过这重担,来日会赔上去一辈子。
逢宜小时候喜欢吃糖,吃厌了宫里的,吵着要别的,他便亲自到宫外给她挑。嘴上总念着糖吃多恐会坏牙,却还是事事顺着她来。宫里给发俸禄时,那柏堇总俯身将她抱起来,粲然一笑:
“殿下这月的糖钱又发下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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