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未焺不喜听他念,便用筷子从中挑拣了块瘦点儿的。
那紫檀筷子左右一夹,挑起一块肉片来。上头棕黑的酱料往碗里滴,粘稠得像是血。他本就胃口缺缺,这般乱象又蓦然觉得有些反胃。他试探着抬了眸子瞧魏盛熠,那人儿却是不打算迁就,语气这会儿骤然冷下来。
“吃。”他说。
许未焺垂了眸子,勉强张了嘴,囫囵嚼了几下便把它给咽了下去,连这是什么肉都没尝出来。
魏盛熠见他喉结滚动,确定他把肉咽了才问他这肉可入味么。他不浓不淡地回答说也就一般,肉质有些老,嚼着有些废牙。
魏盛熠闻言却笑起来,道:“怎么能不老呢?”
许未焺警觉地搁了筷,他侧了眸子问:“你什么意思?”
魏盛熠哈哈笑起来,却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道:
“要做这盘菜,不能从死物身上割肉,须得在那东西还活着的时候,用削铁成泥的小刀很慢很慢地把肉从它的身子上削下来。每一片肉削下来的时候必须要薄得打卷儿,这是规矩,没削好就再来、再来……这般削肉,手艺再好的师傅也得花上一个时辰。毕竟是活物,捆得再严实,疼得抖起来时也叫人难以下刀,更何况那刀子进出,溢出来的血水也是极难应付的……还要留意不要叫那活物疼得晕死过去,所以得讲究地落刀子,叫那东西愈痛愈清醒……肉瞧着虽有些老,但尝着该挺鲜的罢?”
“鲜个鬼!”许未焺捧起粥来,要洗去喉间余味,“你真真是丧心病狂!怎么折磨人还不够,连畜牲也不放过?!”
“畜牲?”魏盛熠声朗朗,“焺哥这般措辞……恐会伤人心呢!”
他坐起身来,鬈发搭在肩头,像是沼泽边上那拉人沉沦的茎蔓,他笑声不掩,道:
“朕命人……”
“命人?命人什么?到底说不说?”许未焺烦躁地把粥咽了。
“朕命人把这肉从许太尉身上剜下来的时候,太尉他为了不呜咽出声,可把唇都咬得裂出了血呢!”
“……你、说什么?”许未焺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吞天的浪将他拍死在了潮边的石头上。
“好吃吗?焺哥,这可是你爹左臂上的肉。朕知你不喜吃肥肉,特意命人挑了块儿瘦的地方削的。”
许未焺手上捧着的瓷碗“砰”地落了地,脑子嗡嗡作响,他猝然掀了那张桌子,瓷盘粥菜汤全都洒在了那四龙纹栽绒地毯上,饭菜味漫散开来,渐渐盖住了龙涎香。
外头的宫人以为出了事,赶忙探身进来,被魏盛熠一个眼刀给杀了出去。
眼泪疯了一般从许未焺的眼睛里跑出来,他敲打腹部,可胃骤然一缩,他跪在地上仍是死活呕不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在那碎瓷烂菜中摸来一根油乎乎的筷子,直直往嗓子眼捅去。
可他把嗓子捅出了血,到底也没能将胃里的那些东西给呕出来。
他哭起来,把头在地上磕得青紫乃至于艳艳的血顺着鼻尖往下滴,魏盛熠下榻把他扶住了,又抽出块帕子帮他拭血,笑道:
“焺哥,莫要着急,朕还留着太尉的命呢!你别怕,只要你听话,太尉定会保他平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魏盛熠!
许未焺抿着唇,眼里的恨意却烈火似的烫,最后融进了泪水之中,被魏盛熠用舌肉一卷,吞食入腹。
“子食父啊……魏盛熠!这天下还有比我更大逆不道的儿子吗?”许未焺将颤抖得不像样的手搭上他的肩头,指间嵌入他的皮肉当中,“魏盛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你如此待我?我听话,你道我木,我不听话,你又要以我爹的命做要挟!”
许未焺哭喊出声,绝望地将手掐上了他的颈子,可那人不仅不在乎,还颇满足地将他搂近了些,笑道:
“这个么……朕近来听到了些风声,说是你拜托贤王将你带去巽州,然后躲起来,叫朕一辈子也找不着……”他蓄着的一身森然寒气这会儿喷薄而出,他停顿须臾,怜惜地刮了刮许未焺的脸儿,又道,“焺哥,真是对不住!朕分明还不知真假的,却因一时急火攻心,就叫你吃了点教训……”
许未焺近来气色本就差,如今脸色更是煞白,他抖着唇,问:“若是来日你听闻我要与他人同谋,杀了你,你也会削下我的肉来吃吗?”
“焺哥,朕怎么舍得伤你?你当然能杀我,夜夜皆是如此。可你若是想与他人同谋,那不行,你要凭自己,让朕完完全全死在你的刀下………只是朕劝你莫要再动逃跑的心思,若真还有下次,恐怕朕请焺哥你吃的就不是肉片,而该是一碗浓稠肉汤了。”魏盛熠抚着他额上青紫,道,“适才都没吃多少东西,又把身子糟蹋成这样……朕事先已命御膳房给你熬了八珍汤,沐浴完便爽快喝了,补补气血。朕替你抹药。”
“范拂——你进来!
帐外探进一个弓着身子的内宦。
“带许备身下去沐浴更衣罢。”
那内宦拢了袖,道:
“嗻——”
第109章 热汤滚
帐外雪粉被风吹得尘似的乱飘,帐内被那一桶桶烧烫的水蒸得雾蒙蒙。
范拂垂着头,拢着袖用木勺舀起水往许未焺背上浇。
许未焺盯着他上下起落的手,道:“这般久了,我倒真没见过公公面上有些别的什么神情。”
范拂将木勺没入水中,手腕灵活一转便舀了满当当一勺上来:“奴到底是奴才,悲喜不形于色是应该的。”
热汤滑过许未焺的肩颈,洗净脏污,却洗不掉那被万岁咬出的几抹海棠红。
范拂瞧着,只将水从一红痕处浇了下去,那地儿的皮破了,被热汤灌下去登时便刺痛起来。许未焺是个心宽的,没在意,只唐突地问:
“公公背后也有人吗?”
范拂闻言却是不慌不忙,他应道:
“回大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奴一个腌臜阉人,除了陛下,又能是谁的人呢?奴至贱,背后无人,头顶才有,一层是义父,再上一层官爷们,最上层是陛下。”
“在这乱世里头人尽昏昏,你倒是清醒。”许未焺软了腿脚,将通身皆没入水中,待到实在闭不住气了,这才将脑袋探出来,他回身将手掐住浴桶边:
“我觉着你面熟。”
范拂觑着眼看他,道:“先皇在位时,奴便在这宫里干事了,大人觉着奴面熟,倒不是奇怪的事。”
许未焺像是不信:“你当真是范栖的儿子?”
范拂还把袖子吊着:“是。”
那热汤中浸了好些补身子的名贵药材,把许未焺的皮肤滋润得滑腻如玉,恐怕山下那些个冻死骨经此水一烫都能再生血肉。在这般冷的雪天里山中沐浴,何其高雅,然这些皆是救命的银子换来的,他泡着这热汤,与淋百姓的热血,其实并无二致。
许未焺想着,神色再稳不住,怒火泄出来,浇在范拂身上。
“你说诳!”
许未焺蓄了些力,将掌往水面狠狠一拍,水花四溅,那范拂却一点儿不避,只默默阖上了眼,任由热汤溅了他一脸。
范拂依旧镇静,面上水抹也不抹,只略微探身关切地问:“奴见这水温恰宜,可是香料药材惹您生厌了?”
驴头不对马嘴。
这不合时宜的关怀没能打动许未焺,他寒声道:
“我从前见过真范拂的,纵然只是匆匆一瞥,却也能笃定他绝不生你这般模样!我早有疑虑,前日得了空,便亲自到范栖宅子里瞧了一趟。我瞧得真切,今儿绕在身侧伺候范栖的那侍从才是范拂!而你,你究竟是何方妖魔?!”
范拂见他回头,把眸子垂了,道:“大人辛苦!不过妖魔么?奴若是妖魔又岂敢见真龙。”
范拂将木勺搁了,略微停顿又道:
“奴本是义父的书童,后来因着义父他患疾,需得些心腹照顾,便被他收作了义子。义父他老人家性子有些倔,再加上更疼爱奴的义兄范拂,他要留义兄在身边伺候自个儿,谁也劝不动。可是义兄的名姓已报进了宫里,早就没了收回的机会,奴也是走投无路,这才顶着义兄范拂的名进了宫。”
“你好大的胆子!”许未焺斜眼睨着他。
“大人,奴侍奉过先皇,今儿又侍奉皇上。这般久了,早便从中揣摩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实不相瞒,在奴眼底伺候皇上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美差事。奴替了范拂身份是救了他,亦是圆了义父他老人家的心愿,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委屈的只有奴……至于奴是谁,倒不是重要的。在这宫里,在陛下身畔,在以后的成千上百个日子里,到奴身死为止,奴都是范拂,且仅能是范拂!瞒天过海绝非易事,欺君罔上更是要砍头的大事……还望大人看破不说破,留我父子仨人一命。”
范拂欲跪,许未焺那通天怒火却是转瞬即逝,他皱紧眉头,道:“够了。”
范拂把头压得很低,恭恭敬敬道:
“多谢大人!”
“……你何必谢我?本就是你救我在先,我不过还你个人情。”许未焺那双杏眼内是消不去的红,眼皮亦是抑不住的酸胀,他索性把眼给阖了,道,“那日我同贤王共谋之事,你在屋外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可那日贤王与我所谈乃为弑君,才不是如何寻觅巽州逃路!你缘何瞒下心上皇,又是因何救我这潦倒臣?”
范拂垂睫听着,这会儿笑起来:“大人说笑了。奴当时于屋外所听确实是您要逃,也确是如实将此事禀报陛下,此外种种,奴,不得而知。”
“不知还是不愿知?我二人欲弑君,你为内宦,放纵俩逆臣乱王苟活,安的是何心思?!”
“大人既问,奴不敢再瞒。缘由有二,一为小情,二为大义。那日您二人见奴,却不杀奴,绕奴一命,是为小情。巽州本就少贤明多贪兽,若再失了那博施济众的贤王,恐怕巽州百姓皆作了饕餮齿下肉,奴不愿见那般景象,望心能安,盼世无苦,是为大义……再者彼时抛出鱼饵的是贤王,大人您不也仍踟蹰于咬不咬那钩子么?奴那会儿自作揣度,猜想您二位不过是受怒火驱使,一时糊涂,并非真欲行此等有悖君臣伦理之事。”
许未焺闻言放声大笑:“我等不欲杀他,又有谁更欲?”
“你呢?你欲害他吗?”那许未焺略微起身,积于锁子骨处的水珠颤着滑下来,滑过他身上漂亮紧致的肌肉,磨着刀疤,抚着龙恩。
那范拂轻轻摇头,只抬手给许未焺身子浇水,还给他递皂角:
“备身,天凉,您还是别赤着臂膀在外头晃太久。若是着了凉,奴可得赏自个儿好几巴掌。”
许未焺接过皂角,却不急着往身子上抹,问:“你可习武吗?”
范拂道:“您大抵是高看奴了。”
许未焺眸色一深,竟是抬手掐住了那白净太监的脖颈,他指间骤然使劲,叫那人喘息不得:
“那我岂非今日便可叫你死在这儿?”
范拂面上五官痛苦地拧起来,可他到底没费劲挣扎,他艰难地笑:“那是……自然,若是大……大人,定……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许未焺道:“你始终是个祸害,若是你来日以此做把柄,未报血恨的我与贤王,甚至是我许家满门,脑袋都会落地!”
那范拂被许未焺掐着脖子提起来,他的气息混乱不堪,濒死的活物总会费劲心思抓住救命的东西,这是本能,于是他攥住了许未焺的手,掰着,再不似先前那般镇定自若。他的双腿朝下蹬了蹬,触不着地,便只能悬着乱晃。他喉间咕咕噜噜半晌,总算勉勉强强拼凑了些字句,他说:
“近、近墨者未必黑……大、大人,您……您当真要学陛……下……草菅人命吗?”
许未焺瞳孔遽然一缩,他松了手,那范拂从半空跌在地上,细白的颈子上留了很是鲜明的五道指印。他喉咙遭了那般不留情面的挤压,痛痒难耐,可他是宫廷内宦,规矩不能坏,他只能用锦袍捂住了嘴,闷闷地咳上两下。
须臾过后,他把一双眼憋得血红却是不敢再咳,只爬起来,弓了身子,哑声道:
“……奴谢过大人!”
“是我使性掼气,叫你平白受了苦,你当真要谢我吗?”许未焺苦笑三声,“人分贵贱,我这罪魁此刻要是为你抱不平,反而真显得是个洁言污行的混蛋了。”
“您放奴一条生路便值得奴叩首千恩万谢,奴今儿没磕头,倒是奴错了。”
许未焺道:“你不是个坏的。”
那秀气的内宦把头低下去摇了又摇,道:
“奴才就是奴才,皆是为了寻生逃死的贱骨头,哪分好坏善恶呐?彼时奴若同陛下道您与贤王欲弑君,您说他会信您,还是信奴?奴左思右想都不觉着会是奴这阉人。”
“我不知你城府深几许,这般听来却已足够叫我自惭。”
那范拂伸手扶他出来,驾轻就熟地拿来沐巾伺候他擦身子,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淡了,叫他那双秋水瞳又变得清澈起来,他道:
“城府这般东西,奴有,可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可大人您不一样,您生了是锦上添花,不生亦是锻上乘锦绣,天壤悬隔,岂可比较么?”
“胸无城府,在这乱世就是瞎子一个。我瞧不清来路,匍匐于地,早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范拂将炭盆挪近了些,边轻柔地用沐巾吸去许未焺身上未干的水珠,边道:
“奴性子温吞,无牵无挂,早就是认了命,打出生时起就是没有来路的。肚子都填不饱,活过一日算一日,哪还有力气去想那么远的事儿呢?若是费心思索好了却没能活到那一日,岂不是白白耗了光阴吗?这世上,皇上万万岁,富商大贾、高官人臣皆是被众人拥着,将长命百岁挂嘴边,可谁会祝一个太监活久点呢?本就是残缺之人,怎敢妄想当神仙?所以像奴这般阉人待到年纪稍稍大了些,便喜欢在身边养个儿子孙子的,听他们唤一声‘义父’或是‘老祖宗’,好好品品这有来日的滋味……因为生杀予夺在皇上手上,没有,才不乞求……这么一思忖,许备身委实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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