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徽咋咋舌,道:“那小阉儿仗着生了一张白净的脸儿,祸乱宫闱,乃至于就职凤玉宫之时,竟动了以身侍上,求荣觅贵的龌龊心思……好在殿下明理,不受此妖人所惑,终是将他驱逐出凤玉宫去!”
初识那几年,恰是她最是刁蛮,最爱胡闹的时候。在那些个遥远得有些恍惚的日子里,她总是攥住那人的绯袍,鞋也不脱便踩住那人的薄背,又攀住那人的细颈,经了几番折腾,骑上那人的脑袋。他被卖进宫里变成阉人前,也是个正经读书的,儒道在胸难能轻易忘掉,可他还是纵容着她,只把她扶稳了,稍稍跑动起来,叫这小公主在他肩上尝着了北疆跑马才可得的肆意畅快。
他陪着那逢宜观云看雨,赏月品花,乃至于其母妃父皇病逝,她身边依旧挨着这样一堵可拦风遮雨的墙。
他陪她走过金钗,跨过豆蔻,来到碧玉年华。
那柏堇一张无暇面,却是容易害羞的性子。被她略微一逗,便叫腮耳皆泛起薄红来,好似满脸敷粉的娇俏娘子。这般人儿,不知何时偷了她心,当她察觉之际,已是情难自已。然她同他表露心迹,那人却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珍重地取下来,又后退一步,拱手道:
“殿下,天壤有别,奴自知浅陋腌臜,是万万不能与殿下比肩,还望您莫要叫奴脏了您清白!”
那之后,他自请离了凤玉宫,昔日她赠予他的玉石珍宝却是一个也没带走。
倪徽仍在侈侈不休:“那柏堇胆大包天,在被赶出去后竟又生歹心,三更半夜摸入凤玉宫,胁迫殿下令他回宫,否则就要毁了殿下清白!”
那夜,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就连月也不知藏到了哪儿,可柏堇这叫她许久未能见着的,就这么出现在了她面前。
那也是她头一回见他垂泪。
他抽出她手中白练,没因她欲寻死而责备只字,只把她搂在怀里,声泪俱下:
“殿下!您既不情愿,那这亲不和也罢!奴近些年来省吃俭用,存了好一笔银子,如今奴已什么也不在乎,只要您乐意……您一声令下,奴便能冒死带您离开这金笼!哪怕您得了自由,弃奴而去,奴亦知足!”
柏堇捧着她的脸,哭得好生厉害,那时她愣愣地瞧着他,竟不想去安慰,只觉得他纵然是哭也是极美的。她喜欢瞧那人为自个儿担忧,为自个儿心碎,这叫她能够从那裂痕之间清楚窥见他藏了又藏的一颗真心。
“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只要殿下活着、活着,好好地活!”
他们相识相知,总算盼来了两情相悦。
那倪徽猛然把头往地上一磕,怒斥一声:
“那柏堇后来愈发猖狂,竟起了歹毒心思,妄想将公主带出宫去,毁了魏秦和亲美事!原是怀着要逼迫陛下以千金换人的无耻之想!好在那柏堇表兄,不忍见殿下遭祸,便匆匆将此事禀告宫里,最后自焚以替他那寡廉鲜耻的表弟谢罪!”
私奔的日子定在上月末,在一个落雨的夜里。
逢宜在约好的地方一动不动,等至天明,没等来她情郎的海誓山盟,却候来了这御前太监倪徽鼻子里哼出的轻蔑一声。
“来人,送殿下回宫——”
她不知的是,柏堇为了更好脱身,将家当统统交由了把他抚养长大的表兄保管,只待出宫后再往那儿跑一趟,取了东西便走。哪知他表兄却因饥寒交迫而动了私吞那笔钱的歪心思,在那二人私奔之日黄昏,跑到宫城之下揭发了自己曾宝贝得不行的表弟。那人原还以为这是不打紧的事儿,最多不过叫柏堇遭点打骂,哪知竟会把柏堇的命给搭了进去。
那人听闻柏堇死讯,只觉悔恨交加,最终拉着一家子服毒而亡。
都没了。
值当思念的和怨恨的都没了。
那逢宜没候来那心上人,被禁足于宫半月有余,哪知再见却是艳色撞白骨,天人两隔。
逢宜和他的情郎,淌过这么些年,再没可能去瞧暮春的雨丝。
那倪徽颇重视抑扬顿挫,直念得口干舌燥,帐中人不知原委,只都信了那阉人编造出来的鬼话,个个叹息不已——这姓柏的小阉儿实在该死!
“你怎么能杀人……”那逢宜公主却似是听不着那太监信口雌黄,只愣愣睁着一双大眼瞧着魏盛熠,“魏盛熠,你怎么能杀了他啊?那么多年,本宫和他走了那么多年!多少风雨都赶不跑他……你怎么……你怎么就能这般轻易地将他从本宫身边永远地带走啊?!”
那逢宜说着,泪止不住地往下砸,一滴接着一滴,连成一条盛满其悲怆心绪的河。
哭啊,苦啊!
“魏盛熠!你把他还给本宫!”逢宜公主终于伏倒在地,她匍匐向前紧紧攥住魏盛熠的衣袂,末了愤怒尽数化作悲哀,她近乎是恳求,“皇兄,你将柏堇还给逢宜,好不好?”
群臣怜悯地瞧着逢宜,惋惜这逢宜公主如今竟会被个阉人害得失心疯。
“嗯。”魏盛熠倒是云淡风轻,还曲了膝揩去她面上泪,“朕把这尸身给了你,由你亲自给他下葬……只是魏秦和亲不可变。”
听罢,逢宜的眸子霍然聚起一簇光。
夜渐深,帐外风雪也吹得凶起来,如万头猛虎放肆奔腾。而她跪着尖笑,像是嘲弄天地,嘲弄风声,嘲弄这一切一切叫她痛彻心扉的不公。
“哈哈哈——你割了本宫的心头肉,却想叫本宫帮你?魏盛熠!本宫告诉你!你!痴、心、妄、想!”
魏盛熠倒是不恼,只把手落在她的秀发之上,他说:
“逢宜啊逢宜,乱世当中人尽草芥,你的命不值钱。可你是边城多少人的盼头,你的命也挺值钱。朕早就劝你莫要起贪心,这宫墙里没有一只自由鸟,你不听,如此这般,是你自作自受。”
“魏盛熠,你这狗东西!你道宫里无自由鸟,可你最是自由,无事则烧杀抢掠,逢灾又束手高台。你把苍生挂在嘴边,就当真以为他人皆为蠢驴,不知你最是道貌岸然?!”
逢宜几近咬碎银牙。
“扶这大厦于将倾是你的责。”魏盛熠口吻依旧颇淡。
“凭的什么?!”
“凭你是这魏的公主。”魏盛熠一字一顿,语调平淡,却叫人觉着每一个字缝里都生出幽凉。
那逢宜怔愣不语,再抬眸时双眼已被泪水浸得瞧不清面前景象。
她抱住身子哭声凄厉。
她是这魏的公主啊!
这魏的国祚压在每一个魏家人身上,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自由鸟。皇子头上银冠,寸寸锋皆是四方戟;皇女额间花钿,笔笔红都是边疆血。
他们的天在宫墙之内,他们的命在国运之中,他们哪怕死了变成孤魂野鬼牌位依旧被供在太庙里头,化作魏延绵的袅袅香火。
她把双眸一阖,颤着声流泪:“……若有来生……再不入、这金笼玉井……”
逢宜口中吐出的词句竟同魏千平当年遗言一无二致,魏盛熠于是敛睫瞧她,却见她那张瘦削楚楚的脸倏然与两年前龙榻上的病容重叠在了一处。
魏盛熠双眼一眨不眨,只盯住了,还死死撑着,不知是在执着些什么。直到那逢宜垂下头,不再言语,他这才唤宫娥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
逢宜这一生便是这般被史官潦草写过。
——嘉平三年仲春,魏宗室女逢宜公主赴秦,嫁予单于次子昌凉王乌格其,彼时年芳十八。
其外,魏史不录。
第108章 子食父
夜里风雪深,洋洋洒洒的雪粉将山道都给铺严实了。
官爷们吃饱喝足也就各回各帐,吹灯歇了下去,在外头打着灯笼忙忙碌碌的,皆是忙着端碗揩桌的宫人。
那御前太监倪徽刚用完餐食,这会用舌尖剔着齿,不紧不慢地挪着肥躯出帐。哪知外头寒风这般的肃杀,打得他一哆嗦。他赶忙将脖子缩进了貂毛领里边,匆匆掀了宴帐的门进来。
“啐!这烂天儿可是想把人给冻死么?”
这帐里头的炭盆还没熄,暖和,他也就寻了块地儿缩着取暖,唯有眼珠子间或一轮。
外头进来个小内宦,给他奉茶,那人接过热茶漱了漱口,这才慢腾腾捧起那人递来的八角紫铜手炉暖身子。
这是他新养的孙子,名“衡”的,至于为什么是孙子——他是觉着那范栖养儿子,抬的辈分还不够高,没能压住那狗儿子,被夺去了喜气,以至于今朝卧病在床,半死不活。这便打定主意省了当爹的步骤,直接当起了人老祖宗。
“可得小心点儿把那些残羹冷炙收进食盒里边哟!若是卖相坏了,有的你们好受!”
倪徽颐指气使地吩咐着帐内宫人,说罢又仰着脖,对身边那小内宦道:
“小衡子,你去收六颗汤玉绣丸收进食盒里。那是逢宜公主喜欢的,一会儿给厨子温了,送公主帐去。到了那儿,你就同那些个凤玉宫的说,是阉人倪徽方才嘴贱,胡言乱语,然圣命难违,只盼公主能体谅咱这些个无路可走的阉奴!”
“老祖宗,”那小内宦搓着手,身子冻得发颤,“可是那公主如今式微,咱们何必去攀她呢?”
“嗨呀!你个夯货!逢宜公主适才松了口答应了那门亲事的。她日后便是要嫁去蘅秦舍身救国的贵人,若是招惹了她,敢情她那般烈的性子,不叫咱们吃几个苦头她都舍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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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盛熠彼时正站在御帐外同内宦交代什么,那些个宫人垂头接过了一被布裹着的东西,眉间蹙意即生。然魏盛熠并不理会,只掀开帐门进去,叫厚重帐门把嘈杂人声连同喧嚣风雪都拦在了外头。
帐内阒无人声,若非他隐约可窥见许未焺在榻上睡得平稳,他当下恐怕便能害起疯病来。
与清醒时龇牙咧嘴的模样不同,许未焺的睡相很是平稳,若非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总叫魏盛熠误会他的生死。从前他总正着身子睡,手搭在腹上,入梦即从一团烈火变成了个平宁的圣人。
后来他成了魏盛熠禁脔,不知不觉便养出了个侧身而睡的习惯。
墨发半浇在许未焺面上,拦住了他的唇鼻,将那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呼吸声都给掩住了。
魏盛熠刚从外边进来,身上寸肤皆是冰冰凉凉,只得悬着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撩开遮脸的发,这才轻手轻脚地爬进去躺下。为了叫他好眠,就连被褥也没能掀开。
然而纵使隔着衣被,许未焺还是被那人携来的一身寒气冻得打了个颤,再加上一觉睡到晚,饭也没吃,这般也就醒了。
那魏盛熠正搂着他的腰躺着,见那人微微一动,很快又僵了身子,便把手伸进被褥里替他揉腰,笑道:
“醒了?吃点东西吗?”
许未焺微微摇头,软发沙沙磨着枕,他半梦半醒只习惯性地将被褥向身后展了展,把那人罩进来,又阖了眼睡。魏盛熠尝着甜头,贪婪地把人翻了个身面朝自个儿,笑道:
“天冷,抱着好睡。”
许未焺舌尖顶了顶齿,漏出轻轻一声:
“滚。”
许未焺迷迷糊糊到底没力挣扎,便由着魏盛熠抱,只是那不依不饶地念着这般好睡的魏盛熠一直垂眸凝视着他,好像要辨出他每一道脉络是青还是紫才好。末了双眼发酸发胀,魏盛熠这才揉起眉心眨了眼。
待到许未焺睡饱了,那人还没睡。许未焺一仰颈对上他那对瞳子,也就皱了眉伸手去把他的眼帘给抚下来,又扒拉开他环在自个儿腰间的手坐起身来。
“我去沐浴。”他说,嗓音仍旧有些哑。
魏盛熠不放人,低声道:
“先用饭罢!天凉,朕适才进帐时才吩咐宫人烧水的,只怕这会儿水还没烧烫,莫要因此着了风寒。”魏盛熠略微将身子挪远了些,高声唤道,“来人——把饭菜端进来。”
“没胃口。”许未焺还是摇头,身子虽已由宫人用湿布抹过了一趟,可他还是觉着脏,“我要去沐浴,冷水也罢。”
他喉咙不舒服,胃又难受,这会儿是真不想吃东西,可魏盛熠没打算依着他来,只把他的手拉来亲了亲,道:
“多少吃点儿……焺哥,这般小事,就没必要同朕争了罢?”
帐幕微动,垂头进来几个宫女。她们纤手上托着食案,袖起袖落,桌上便摆开了近十道菜,每一道光是这么瞧着就知定是炊金馔玉。
许未焺将眉拧了拧,只稍稍沉了气,回身问他:“你用膳了么?”
魏盛熠掀起眸子瞧他,笑盈盈:“朕已食矣。”
“我是你府庙里边供的祖宗?只管供着,不管吃不吃?谁能一下子吃得下这般多?你有这些个闲银子,还不如去赈灾!”
“身体康健为上,朕见你近来身子消瘦不少,”魏盛熠专拣乐意听的进耳,这会儿又自顾自地摸上他的腕,握了握他的腕骨,像是自言自语,“再这般瘦下去只怕会伤身。”
“我瘦不瘦干你屁事?!”许未焺把他的手甩开,“你少碰我!”
“莫要闹了。这饭菜做都做了,你若是不吃,朕可就唤宫人进来当着你面把这些东西倒进土里了?”
许未焺攥紧的拳被他自个儿抖着松开,他支在榻上的拳头愈攥愈紧,在某个节点忽地松开,他抬手披了件衣裳,在饭桌前坐下来。
许未焺要拿背对着他,他又不许,只给人俩个选择,要么面朝他,要么给他个侧脸儿。许未焺骂他到底睡不睡,屁事怎么这般多。魏盛熠把脸埋在枕上笑,抬起头来道:
“焺哥,你今儿好像尤其关心朕。”
许未焺不理,魏盛熠便接着问他,是不是每天自己都要这般待他,他才会乐意多同自己像从前那般说几句话。
许未焺说他想太多,做梦,痴心妄想。
魏盛熠遭了骂也还是不死心,只把脸儿撑起来瞧他吃东西。那人吃相说不上有多好看,可他就是喜欢瞧,就是喜欢瞧那人身上有如枯木逢春般不断抽出新芽的勃发生机。
“怎么净挑着素菜吃?”魏盛熠趴着,斜了眸子瞧他,“焺哥,也尝尝边上那道烩肉片吗?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御制新菜色,光是佐料就用了数十种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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