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跟吃了炮仗似的?”宋诀陵话锋一转,“楚国那俩名将都见着了?”
“哈……名将……”贺珏拿手往眼睛上抹了抹,咬牙切齿道,“宋落珩,我上了沙场才知道,那巨棺里的人儿呐只论你死我活,什么礼乐修身全是狗屁!在我眼里,那楚冽清和齐烬俩狗东西究竟算个什么名将?不过两个空有一身蛮力与害人心肠的小人罢了!”
“兵不厌诈,你败了,世人只会如此说道,才不管你是因何而输。”宋诀陵将手中土拍尽了,这才又悠悠道,“来人,扶贺将军上马,回营。”
贺珏闻言怔愣片刻,苦笑道:“再退,那关口就真要被楚狗夺去了……让我呆在这儿,你回营带兵!”
宋诀陵跃上马儿,让那紫章锦走了几步,回身道:“迟了。这仗魏已然一败涂地,再无转机。这仗接下来还要不要打,得瞧万岁爷的意思。更何况你如今就算个半废,恐怕还不够给楚军磨刀的。”
“宋落珩!仇雠未灭,我何能铩羽而归?”
“成败论人,你如今就是个落水狗,千错万错推不到死人身上,还不待那楚国刀剑杀你,这魏的唇枪舌剑就会叫你尝着苦头。”宋诀陵道,“还不走,等你成了白骨,黄泉之下,你百口莫辩,史官一笔,就叫你成了千古罪人。”
贺珏嘴角又浮了丝惨笑:“早知如此,我当年还不如去考科举当个逍遥快活仙!”
“想吃后悔药了?”宋诀陵仰头观秋日,轻笑道,“不过贺玉礼——我告诉你,你今儿才不想当什么谪仙!你现在只想杀人!我十二岁便提刀砍秦贼,却落得个锁京城的下场。你当年问我快不快活,我告诉你,我不快活!我朝思暮想的都是杀人!你今朝被楚兵折磨成这副惨样,你睁眼闭眼的都是那些楚兵奸邪的笑!你又怎会不想杀人?!”
“杀人?杀人……”贺珏沉吟几声,没有应答,算是应下了。
一队人马正行着,忽见南边那顾泉关处升起了狼烟。贺珏抬头望去,浑身如遭万车碾过。
“顾泉关破,翎州再无安宁。”贺珏喉间干涩,“我纵马入关时,那儿还余有百十人,今儿这般应是破了。”
贺珏忍下身上的难熬痛意,仰面朝天高呼:“将啊!哪有什么万户侯?皆是万骨枯!”
“将么?就是这么个命!”宋诀陵坐在马背上,冷笑了声,道,“我劝过你的罢?你有这般好出身,若当了个文臣,官运亨通并非难事,那时你若再瞧瞧身边人,那多是紫红官袍,千金裘!可武将不一样,你瞧着身边人,就是在瞧刀疤残躯,无尸碑。”
“我不过想要救民于水火,未曾想有朝一日仇恨焚我。”贺珏道,“日后这日子我如何能扛?”
“死扛。”宋诀陵道,“可惜生不如死。”
贺珏没吭声,呆愣地斜眼瞧着远方高升的烽烟,泪和着血在身子里翻滚搅动,叫他痛不欲生。
宋诀陵没体恤贺珏的伤情,一路催马赶回了营中。营中大军知晓关破,未等宋诀陵回营已穿盔戴甲,整装待发。
宋诀陵驾马入营,停在那些个面色深沉的诸位顾家兵将面前,凤眼微眯,笑意沉沉。
那些个兵士仰视着马背上的那长身男子,等他发号施令,哪知那人大笑一声道:
“来人——备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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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都·段府。
“歧王下月即登基,段老您怎么瞧?”门下侍中史澈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开口。
“怎么瞧?还能怎么瞧?瞪着两只眼睛瞧!”段青玱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屋内四人就属他悠闲自在得像是个没事人。
这三朝元老段青玱生了个怪癖,府里来了客人,自己决计不坐主座。好罢!他占着客座,那来客个个哪敢落座?纵然他已百般要求来客到主座去,但就凭他这年纪,这官位,谁生了熊心豹子胆敢站到他老人家头上撒野?
“那歧王真能担此大任么?”太尉许冕犹豫半分还是开了口。
“担不担得起,我们管得着么?他要真担不起你要怎么办?我们这些当臣子的,是当顶天柱去了,老管那天高不高有什么用?那青天压在我们头顶,再矮我们也只能受着,翻天不是咱们该干的事。逆来顺受,文官要活下去就别总在意那龙椅上坐的是哪路神仙。”
“晚辈受教。”许冕蹙着眉推手作揖。
礼部尚书贺原愁容满面,正烦没处抒解胸中郁闷,见屋内这会儿没人说话了,便一股脑地把怨气散了出来:
“魏楚开战,幼子贺珏上了沙场后就没了音信,如今边疆虽频传捷报,但那楚国的降书不送到我跟前,我的心恐怕都得悬在半空!这小子在缱都总惹是生非,好容易中了武举人又偏要闯边关……这事儿已叫我愁得叫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眼下又碰上这么个大事!又是国丧,又是新皇登基的,红白喜事一块儿来了,这叫礼部怎么能忙得过来呐?!恐怕我这头发啊没几日就得白尽咯……”
“嗐!”那史澈长吁短叹,把拳握了置于身侧,“你可别说咯!礼部日子难过,户部难道就好过?近些日子魏楚开战、置办国丧、筹备新帝登基大典,哪一个不要银子?银子那是吃紧得很呐……哎呦!怎么这些个大事都撞一块儿来了?这会儿户部里头乱成一锅粥,家父与犬子任职户部,那是好几夜都未阖眼了!”
段青玱抚着白须,哈哈大笑:“户部今儿还缺银子呢?你史家户部任职的子弟那么多,不该不知户部有多少银子是花在宫里头了罢?如今先皇驾崩,那高得吓人的药钱可不是省下来了?连带着太后替先皇礼佛祈福的金子也省下来了!户部怎么还这么吃紧?”
屋里几人一齐僵了僵,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可不只是非礼勿言,已至非礼勿听的地步。于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装着没听见,齐刷刷地举起茶杯要吃茶,哪知那段老翁又闲不住了。
“这杯里盛的是茶,又不是酒,你们朝我敬酒干什么?”段青玱没打算走下他们推出的台阶,只是掀起有些耷拉的眼皮打量他们。
那最重礼法的贺原耐不住要张口劝:“段老,我说您呀可真别……”
“唉!如今可不是只有礼部户部俩部乱!”太尉许冕伸手拦在他身前,打断了贺原的话,眉头锁紧道,“哪里不乱?都乱!先皇驾崩之事方传开,太学里头那些学生个个抛书扔卷,全跑来街上闹事。那些个学生胆子也颇大,刀剑不怕,看见官兵拿着刀呀剑的,全都冒冒失失地朝前撞!哎呦!这可怎么办才好!”
贺原鼻子皱了皱,道:“可不是么?每条街上都闹哄哄的,商贩连生意都不能好好做了……若非这几日不上早朝,恐怕他们连我们的马车都得拦下,叫我们受一顿好骂才好受。”
“你们要是做官为人问心无愧,干什么怕被那些个儒生骂?”段青玱笑道。
“现在安稳守本分的可不是都被骂?只要我们不效仿那庄俟往柱上一撞,以死明志,在他们眼底统统都是拥立新王之徒。”史澈叹道,“我倒不在乎蜚短流长,只担心歧王登基后会对洛皇后腹中胎儿不利。”
“活不了咯!”贺原叹了一口气,吮了口茶。
“你难不成是太上道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段青玱把茶盖阖了,毫不留情道,“新帝又非吃人的恶鬼,怎么你们一个个的方提其名便怛然失色,好似你们亲眼瞧过他杀人放火似的。”
那三位臣子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那一直没给魏盛熠好脸色看的段青玱如今怎么反倒维护起魏盛熠来了。
这屋中三人原皆是打着要拥立洛皇后腹中胎为太子的心思的,纵然他们不乐见洛家凭此广受荣恩,但相比之下他们更不愿意瞧见那混着蘅秦血的狼崽子登上魏的帝位——来日若魏盛熠同其母族有了牵扯,这魏指不定就爽快地改姓“秦”!
段青玱怎么一说,三位重臣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他们到底没出言反驳段青玱,只想着眼前这人儿再聪明,老了也终究难逃糊涂命。
“有人该回这缱都来咯!”段青玱倏忽没头没尾道。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
那段青玱垂着睫,外头的阳光打在他的面上,沿着那沧桑的沟壑行走,像是行于魏九道百川。
“有人要回来了。”他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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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都。
季徯秩是深夜回到这缱都的,街上今夜没人掌灯,整个京城都安静得出奇。他入城之际,马车被守门的将领拦了下来,那城门后随之闪出个弓着腰的太监,那人传圣上口谕,要季徯秩即刻入宫。
季徯秩觉着奇怪,倒也没多想,只由着那马车夫将他往那朱红宫墙之中带。
第070章 帝王家
缱都。
季徯秩披着红锦衣在宫帷里疾奔,那赤玉发冠被那宫灯一照便泄出银闪闪的流光来。
他不知为何魏千平要半夜将他召至寝宫,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跑,可是他心里就是闷着一口吐不出的气,叫他急迫,叫他心慌,催他快些、快些、莫要迟了。
但这宫里同外边一样奇怪,他一路行来竟瞧不见一个人影,连这帝王的寝宫从外头望去都似静谧的空木棺。
他冲进那弘徽殿里头时,那里头亦是静得吓人的。铺好的龙床,撒下的锦帐,只是那不再似暖炉的宫殿叫他脊背发凉。
他行至龙榻旁,鬼使神差地抚了抚那床被褥,可那锦被却冰得叫他曲了指。他抖着收回了手,强行压下心中慌乱,迈着步子行远了些。
他抬手掌了灯,可他借光也仍旧没能望见什么人,他于是只好望着烛灯发怅。他愣着,不过将手轻搭在那硬木椅上搓了搓,就捻了一指的灰。
他缓缓将手握成拳,任由那尘灰散在掌心,一遍又一遍地装作所见皆是寻常模样。
“这么晚了……陛下可是还于御书房批阅奏折么?怎么传了口谕却不见影儿?”他想。
可等着等着,他终于发觉自欺已至极限。那巨大的不安感如洪水猛兽追赶着他,他只得倚着殿门蹲下,把脑袋埋进其中以求片刻的满足与安慰。
水华朱的大氅淋在金砖上,好似一朵绽开的血花。
半晌,廊里的宫灯晃了晃,随即飘进来个玄衣人儿——魏盛熠。
那季徯秩的眼睛熬了几天,此时有些红。当他仰面瞧见朝他走来的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病弱皇帝,刹那便失了神。
但好在他并非那般不分青红皂白之徒,于是他起身上前一步,抖着手抚上那人的臂,轻声细语。精雕细刻的玉扳指磨着那人的锦衣,在上方印出个浅痕。
“久违了!”季徯秩将眼中惧色掩住,只泄出了些惊喜万分的神色。他仰面,却没对上魏盛熠的视线,漂亮的瞳子在眶中茫然地晃。他勉强牵起嘴角笑了笑,双手却于不经意间使了力,他又开口:“盛熠,你可知陛下在哪儿么?可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魏盛熠瞧着那侯爷的张皇神色,褐绿眸子闪了丝戏谑——季徯秩分明心里头已有了猜测,却还想装作信他魏盛熠。
魏盛熠于是笑着陪他演兄友弟恭。
只见魏盛熠掰开那人使了劲的手,将他拉到烛火旁,拿着火折子把这殿里倒腾了个大亮:“溟哥可是问我陛下在哪儿么?”
季徯秩闻言眸子定了定,哪知恰好瞥见魏盛熠颈子上若隐若现的指痕。可他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只强压下心中不耐与慌乱,点了头。
可谁知那之后魏盛熠没再应声,只勾唇笑。闷人的静谧好似一把尖刀,在季徯秩的心口划拉开一个流血的口子,滴滴答答,无声比轰雷更叫他害怕。
魏盛熠那褐绿眸子里头的光随着长睫扇动一闪一闪,像是地府里头的明晦不定的鬼火,将季徯秩绷紧的弦一寸一寸烧断。
“魏盛熠!我问你陛下呢?!”季徯秩终于按耐不住嘶吼出声,媚眼被怒意填满。原先他那眉蹙起时总会带些许欲语还休的娇嗔滋味,现在却全是分外凛冽的狠绝。
“朝堂。”魏盛熠慢慢品了品季徯秩的神色这才平静道,那波澜不惊的俊朗面容上堆着季徯秩从未瞧见的冷峻。
“哈……”季徯秩半信半疑,只还卸了手上力,向后退了几步,可那死里逃生般的释然并未冲淡原先猜测给他带来的心惊余韵,“是么?陛下也真是的……这大半夜的又不上朝,跑那儿去干什么?”
谁料季徯秩还未完全缓过劲来又听那魏盛熠低沉的声音如惊雷炸响于他耳畔。
“死了。”那魏盛熠眯眼向他,一如寻常。
“什么……”方才那还有些怔愣之人,突然猛地揪住魏盛熠的衣襟,将他往殿墙上撞,“你说什么?!”
季徯秩这番动静直叫魏盛熠明白,面前这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面容的儿郎真真是位提刀耍弓的武将,才不是楼里那些个连提酒壶都怕伤了手的小倌,当然也不是中秋那笑意柔柔要同他流浪天涯的好哥哥——魏千平在季徯秩心底比他重要太多!他能同许未焺、季徯秩、喻戟仨人玩到一块儿去,本就是偷了魏千平的光。
“我说魏千平他、死、了。”魏盛熠一字一顿,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好似打定主意要叫季徯秩认清虚实为何,“不过……溟哥,你使的力道轻了罢?我同焺哥论及此事时,他都恨不得要掐死我呢!”
魏盛熠仰起颈子,带着笑意指了指上头的淤痕。
季徯秩双目赤红,见他云淡风轻模样更是怒不可遏,他咬牙切齿道:“魏盛熠!你怎么敢弑君?!”
“弑君?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总喜欢把弑君的帽子往我脑袋上扣?难不成是因我也流着那杀人如麻的秦人血的缘故?不过溟哥,魏千平可真真是病死的。”魏盛熠垂着眸子瞧那人的脸儿,有些居高临下的揶揄意味,那冕旒上的翡翠同他的眸子一般叫人胆寒,“你若实在不信,不妨去问问那些个太监宫女?看看我这蘅秦的狗崽子是不是又在说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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