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王府的马夫介绍,崀山堡很小,寻常人疾步而行,约莫半个时辰就能走完一遍。
此刻马车沿窄小的路道跑了一刻钟左右,面前赫然出现崀山堡的城门。
城门开着,有将士驻守,百姓进出需要出示鱼符核对身份,所带物品也需检查。
城墙用巨大的石块和夯泥磊砌,纵使有了风霜残垣的旧痕,仍显金石坚固之势。
走出城门,唐青抬首遥望,在不远处的一片平阔地势周围,隐约看到上面设立的旧址集市。
那里正是将崀山堡和胡族、各游牧外族隔离开的区域,也用作战地缓冲区,过去被设成临时贸易集市。
因为先帝封锁边贸交易的缘故,此地荒凉数年,偶尔有一些外族经过,也都遭受驱赶。
在周围驻守的将士看见有马车停下,正欲驱逐,瞧见率先从车内走出的男子,气度轩武不凡,不由面面相觑。
唐青紧随韩擒下了马车,靠近时被将士拦阻。
韩擒道:“不得无礼,此为冀州边贸监察史,都退下。”
说着,出示官牌,四周的将士见此情形,纷纷恭迎。
唐青意在低调实地勘察,没有为难他们,沿着交易榷场的旧址慢慢转开。
边贸榷场荒置已久,到处遍布灰尘,木头搭建起来的摊位结满蜘蛛网,滋生些许青色苔痕。
用唐青现代的目光来看,就像开设在城市郊区的农贸菜市场,规模一般,半小时脚程就能把这片区域走完。
此地被驻守边境的将士看管,如今空荡荡的,早已不见昔日的热闹景象。
边贸资料显示,这些年大邺停止对外贸易后,即使有战争发生,在交界之处,仍有几地的平民百姓偶尔出没,背着官方管控做点小本买卖。
纵观历代王朝,无论国家施行什么样的政策,就算处在战乱的年头,也无法彻底杜绝生活在边缘地区的百姓私下接触。
毕竟这部分人需要生活,他们艰难存活在战乱和政斗的夹缝中,不同的地方滋生了不同的生存规则。
唐青根据卷宗记载,吩咐随行的马夫带他们去了几处没有将士管辖的地方,果然发现几个零散交易的暗址,有大邺边境的百姓,还有一些游牧外族。
这些游牧外族都是平民布衣的穿扮,发现唐青和韩擒出现在此地,面色几分紧张。
唐青只看了看他们交易的物品什,对摆摊的小贩说道:“别紧张,我们只是经过。”
大邺边境的小贩见他衣着不俗,问:“公子是其他地方来的商人?”
唐青点头:“没错,听闻冀州不日就要开放边关贸易,所以我过来瞧瞧,到时候好做应对。”
听他也是做生意的,小贩颇为感慨。
“咱们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那些官兵前几年收走俺不少东西,肉疼呐!”
和小贩打了会儿交道,唐青把他们售卖的物什大致查探清楚,多为手工制作用品。
这些手工制作品都是游牧民族日常生活所用,还有些比较方便储存的青瓜冻果,而来自大邺边境的小贩则换取到外族产制的皮革毛料或风干的牛羊肉。
从崀山堡赶回平城,天色渐暗。
路道已经没什么行人,因而停放的一列马车格外引人注目。
韩擒下车探查,很快赶回,告诉唐青这些车辆都是从各个州郡过来的商车。
商车装载粮食,专程带到边境,用来跟置盐司换取盐票的。
去年唐青在朝上主张促商运粮政策,带动商人把粮食运送到边境增加当地仓库存储,缓解边关压力,再借此时机把售卖盐的权利从官府下放到民间,促进民间经济增长,
政策刚出不久,今年几个边境城邑,以冀州平城为例,已涌来许多南方商户,带着手上的部分储粮响应政策。
唐青望着马车几乎排满街道的景象,一路思索,直到抵达王府,方才停止思考。
翌日,韩擒有公事要办,吩咐暗卫好好跟着唐青。
时下天色尚好,想起昨日在街上看到的行商车辆,唐青独自出了王府,打算沿着街头四处逛逛。
他出门不久,从身旁策马而过的人忽然停下,目光温柔灼亮地看着他。
“唐侍郎。”
唐青抬眸,诧异:“王爷?”
萧亭道:“本王正要去军营,可愿过去瞧瞧?”
唐青听说平城置盐司就在军营不远,如今那么多商人进城,他倒想看置盐司怎么处理此事。
甫一点头,身子陡然腾空,叫萧亭抱上身前坐好。
唐青:“……”
他来不及制止,视野已伴着对方爽快磁性的笑声不断倒退。
时至此刻,唐青方才意识到,作为萧家人,无论表象多么温厚,骨子里总归都流淌着霸道的血液。
萧隽这般,萧亭也是如此。
第69章
唐青坐在马背上, 腰肢两侧是萧亭持着缰绳的手臂。
二人靠得相近,战马疾驰间,他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微微震动的胸腔, 臂膀起伏的肌理弧度。
平日里待他和颜悦色的萧亭, 此刻却叫唐青觉察到不同寻常的侵略性, 对方极具东方化内敛沉和的眉眼, 变得深邃无比, 睨着他, 目光里俱是炙热。
这样热烈的情绪, 让唐青下意识想要回避。
萧亭唇角扬着笑,口吻透出几分低沉磁性的蛊惑:“唐侍郎,仔细感受。”
唐青轻怔, 萧亭意有所指地开口:“平城的风。”
记起旧事,唐青抛开纷杂的情绪,默默把心力转移到眼前。
平城街道的场景不断倒退不断变化,街道消失, 四周出现低平的山丘空地。
他缓慢合起双眸, 束起的青丝在风中飞扬, 连带着他似乎也飞了起来,
冀州的天,更为辽阔低矮,拂过肌肤的春风带了阳光的气息,夹着土地的味道,干冽而温暖,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重新睁开双眼, 顿觉所有积压在内心的情绪一扫而空,化作天地间的一缕风, 一抹尘埃。
萧亭倾向他的脸侧,低声问:“可有感受到冀州的风,喜欢吗。”
唐青唇边噙着浅笑:“很舒服,在此地骑行一圈,脑海里所有的杂绪化为无形,人好像就变成世间的蜉蝣,渺小却自在。”
萧亭面上笑意不减,目光锁着他,道:“你啊,平日里就是想的太多,有空闲多出来转转,让自己放轻松些,身子自然就会好上许多。”
唐青垂眉,微微一笑:“王爷言之有理,可有的事情不得不做。”
萧亭忽然问:“唐青,你可想留在这里。”
唐青:“留在平城?”
萧亭把“留在我身边”咽回嘴边,换了个说辞。
“待解决完边贸一事,我向皇上说情,你愿意吗?”
“我知你性情闲逸,并不喜欢朝堂上的纷争。”
亦知他无依无靠,在世间唯独只能自己走出一条路。
萧亭对他怜惜不已,从相遇的第一面起,就带了连他自己都道不明的私心,否则也不会不假思索地救下唐青,更何谈去做那件事。
唐青不由深深看了眼萧亭,隐下心内震动,唇边渐渐止了笑意。
萧亭看着他:“可是有其他顾虑。”
唐青不语,万般心绪化为眉眼的一丝惘然。
他浅叹道:“王爷可还要去军营?”
见唐青话锋一转,萧亭不好继续纠缠追问。
面前地势广阔,远处有低丘起伏,正值芳菲四月末,周围已冒出浅深交错的草绿,风里皆是植物混着泥土的气息。
冀州地处北境,春天来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晚,但此时的唐青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因为萧亭方才的一席话,泛出久违的热度。
他再次开口:“王爷莫要耽误公事,先去军营吧。”
萧亭指着前方坦阔的地势:“这儿亦是将士们素日拉练的地方。”
说着,手持缰绳调转方向,没从军营大门进入,而是从侧门带着唐青绕进去。
*
唐青第一次参观军营,好奇地打量周围。
很快,他生出几分不自在。
适才沿着广阔地势骑行一圈,畅意姿然过了头,此刻回神,便觉与萧亭过度亲密了。
周围值巡的将士向萧亭招呼,目光却直直盯着他。
血气刚硬的冀北男儿,何曾见过这般浑身都透露着细致的人。乍看之下雌雄模辩,近距离端量,才恍然醒悟,世上还有此等风华惊绝的男子。
唐青手肘往后碰了碰,道:“王爷,还请把下官放下马。”
萧亭看着他往后打的手肘,莫名被此举激发出罕有的情绪,心道这样的唐青甚为可爱。
毕竟还要顾及唐青的颜面,萧亭放他落回地面,自己也下了马。
萧亭向将士介绍唐青的身份,带他绕军营绕了大半圈。
光是走完半圈,以唐青的体质而言,就叫他颇为吃不消了。
他轻抚泛热的脸庞,微微喘气,裹在披风下的身子发了点细密的汗。
萧亭观他一路隐忍,本想等他开口,但以唐青的性子来看,断然不愿做出扰乱兴致的举动来。
他道:“进营帐里休息,喝口热茶如何。”
唐青笑着点头,此刻他连指尖都在发热。尽管有些劳累,体内却好像多出一股使不完的力气。
萧亭所在的营帐比其他营帐宽敞两倍不止,置着议会时的桌案座椅,还有沙盘,侧面悬挂一张冀州疆域的舆图,后边用屏风隔出一方休息的空间。
将士送来泡好的热茶,不久,左右副将前来汇报军务,萧亭都没有回避唐青,交代下去后,瞥见他低着头自觉避开,嘴角便不禁浮起柔和的笑意。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军务,无须这般。”
唐青放下茶盏:“王爷,下官还是出去吧。”
见识过平城的军营已然足够,他一个边贸监察史,在人家的地盘继续待下去,于理不合。
萧亭问:“可是有事?”
唐青:“下官想去置盐司转转。”
萧亭:“今日军务不算繁忙,本王随你去。”
唐青想想,接受了。
毕竟他当前以边贸督查的职责来到冀州,主要负责边贸。那促商转粮政策虽然为他主张提出,但施行起来,主要监察的职务不在他身上,贸然过去,恐有越责之嫌。
皇上给萧亭在冀州放了很大的自主管理权,他要去置盐司转一圈,带上唐青,怎么看都挑不出茬子来。
二人一道前往置盐司,主司很快出来迎接。
此时有不少入城的商户正在排队,萧亭让主司汇报,唐青很快知道这些商户正在等待核对信息,待登记完,即可依照条例获取官方发放的盐票。
趁萧亭与主司交谈之际,唐青转去其他地方,在门口驻足片刻,见几名商户走出,便迎了过去。
商户面露惊艳,向他询问来意。
唐青临时编了个借口,声称自己也是外城过来的商户,借机打探以粮食兑换盐票的事宜。
从商户口中得知平城置盐司没有徇私废公,更未借职务便利克扣粮食,欺压商户,稍觉安慰。
目送商户离开,萧亭走到他身侧:“问出什么来了?”
唐青总结今日在军营和置盐司所见,道:“王爷治下严明。”
萧亭笑道:“去年皇上查出私粮北运至外族一事,可是亲自向本王问了罪,那几个月忙得昼夜不分,把冀州各地官员好好肃清了一番。”
唐青道:“王爷辛苦了。”
萧亭摇摇头,又道:“边贸公示一出,届时平城也会设立贸易的榷市,榷市初步定在平城西街,可想去转转。”
唐青不假思索:“想。”
萧亭道:“这便走吧。”
本想带唐青逛一会儿军营,再让他好生休息。可看到唐青忙起来就全身心投入的样子,与其想方设法找借口独处,不如亲自带他四处走一遍。
萧亭从置盐司处差了辆马车,两人在平城西街下车,前方不远,有官兵设点,不少民众正在排队。
唐青向队伍里的人询问,得知他们正在应招榷市劳工的名额。
排队的人群里,除了平城当地的居民,还有辗转至此地的流民,及混了外族血统的边界一带的百姓。
只要有人通过考核与验查,做了登记,不日就可凭借官家发放的榷引在榷市劳工,获取月钱或者粮食。
此为新修订的边贸条例中列出的细则之一,市场开启后,必须增设务工数量,从平民里选取劳动人员。
目的就是通过增加劳务岗位,提高百姓的生活经济水平,稳定社会发展。
听罢,萧亭看着他,道:“旧条例并无这条细则,侍郎行思独特,多为百姓考虑周到。”
萧亭查过唐青,自其入朝起,做的都是触犯各阶级利益的事,也难怪皇上会安插韩擒和近身暗卫在他身边,若不这般护着,只怕会出意外。
叙谈之际,前头闹出动静,起了纷争。
萧亭带唐青上前旁观,只见一名年纪轻轻,五官有外族特征的少年与官兵争辩。
原来少年不但通过考核,且完成得相当出色,可官兵看他面带异族特征,当场不予通过。
少年高举鱼符抗议,说自己也是大邺的百姓,为何因为怀有异族血缘,就视为最下等,过了考察却不优先给予登记。
冀州最北境地,分布一些和外族女子通婚的百姓,他们的子女虽被认定为大邺子民,却因为血缘不正的缘故,被鄙视,遭厌弃。
被压制的少年力气奇大,两三名官兵险些拉不住他。
围观的民众有的漠不关心,有的暗自叫好,有同样遭遇的,欲为其发声,最后却一致保持沉默。
少年喊道:“当今圣上也流着异族的血,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官兵呵斥:“大胆刁民,居然敢直呼皇上,不要命啦?!来人呐,把他绑起来——”
萧亭皱眉:“住手。”
围在二人身边的百姓下意识让出道,为首的官兵瞧见,目色诧异,纷纷迎上前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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