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道浑身颤了下。
那根三股而成的红绳拉紧了距离。
“绳子……”陆观道。
声音被他自己打断,目见小陆观道抱着陆姨,在肩头撒娇:“唔!我不信!就是花儿,就是花儿!姨,你说是不是呀?”
“是。”
陆姨的声音再次灌入风里,如祭司在雪地呼唤找不到家乡遥远的魂灵,“是花,还有香味呢。”
高个子不满地边后退边跳:“啊!娘亲你又向着观道!”
小陆观道朝他吐吐舌头。
“姨说了,就是花儿,我的梦里是花,天上一闪一闪的也是花儿。”
“那我问你!”
高个子笑着,不满立马如风消散,“你梦里长的是什么树,能有天那样的高!”
“什么树……”小陆观道与人儿的声音重合。
斐守岁另一手拉住了手腕上的红绳,备着挣脱。
“是有长长条子的树,花儿是白的……”小陆观道与陆观道一样,看向了路的尽头。
他们走过被烧毁的稻草人与秸秆,走过了陆观道为他们挖好的坟墓,只是往前走,走向一个看不到彼岸的过去。
“不,”
小陆观道摇了头,“条子不长,但是开着花,我就在树上坐着,下面是一片绿绿的田。”
“那田有多大?”
“田?”
小陆观道思索着问题。
在风与夜晚的故事里,一家四口近乎要藏在里头,与大地母亲相拥。
久久没有听到小陆观道的回答,而陆观道站在田埂上,红绳扯着他的脖颈,扯红了他的肌肤,扯痛了斐守岁悬在风里的手。
手腕松垮,红绳欲脱不脱。
斐守岁淡然了眉:“今夜不去,是会后悔的。”
看着陆观道的手卡着红绳,那耳垂子渐渐红得没边。
他说:“田很大。”
“嗯?”
“田很宽,很大,”
陆观道被红绳所困,声音奇怪,但开了口,替远走不再回头的自己说,“树很高、很绿……我……好想再做一次那样的梦,我梦不到他们,我梦不到他了……”
泪水灌了嗓,又咸又涩。
“我再也梦不到他了,他们也走了……”
手指勾住红绳,斐守岁这般说:“脖子上的绳难解。”
哭声稍歇。
“但我手腕上的,可以。”
“啊……”
陆观道幽幽地回过头,那一脸的鼻涕泪水,好不可怜,“我去寻他们……”
斐守岁笑了。
风撩开黑发:“是啊,你去寻他们,有我在幻术伤不到你,去吧,莫要辜负了良心。”
突然,走远的四人又传来声音。
声音注入了焦黑的田野,光束似的散开:“田和天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
“就像上次我们去海边,那样的!”
“哇!”
是小陆观道:“我记得我梦到他,总是在晚上,静悄悄的,有一只只会飞会亮的小虫!”
“那是照夜清,昨夜我和爹爹还在田里看到了。”
“照夜清……”
似是小孩的沉思,随后又说,“哎呀哎呀,我不记得了,反正树很高,长到了天上,穿透了天呢!”
“瞎说!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丈夫的笑,还有妇人的陪。
陆观道却吞下风中的冷,一点一点回到斐守岁身边。
斐守岁有些惊讶。
“你……”为何不走?
红绳慢慢松,斐守岁的手也顺着垂下。
目见陆观道垂头丧气,好不潦倒。
他说:“有人和我说过。”
“什么?”
耳边四人的嬉笑声还源源不断,可人儿却不再细听。
“他们说!”
深吸一口气,缓了哭腔,“说我是捡来的,不是自家的人,总有一天是要……是要……”
抬头,哭得歪七扭八的脸更近了,眉毛很浓,墨绿的眼睛发肿。
“是不是我,我带去了……去了这场大火……”
“……不是。”
斐守岁揉了揉手腕上的红印。
那只湿漉漉的大狗,不信般,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你遇到我后,受伤了。”
站在高处的斐守岁俯瞰陆观道。
陆观道仰首看他,目光里找不出一丝杂念。
怎会有这样的眼神,凡是哭过的眼睛定浑浊不堪,可陆观道还能清澈,更是干净了,成了一汪清泉。
“是受伤了,”
斐守岁顿了下,撇开眼,“但不为的你,行走江湖,在所难免。”
“若不遇到我呢?”
陆观道走着,黑靴踏上黑土,他拉住红绳,快要拉住了手,“不遇到,是不是会更好些?就像……”
就像远远走开的陆家人。
陆观道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委屈被他压下,哭被他吃了,但他长了嘴巴,就是想说想问,想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委屈不委屈的,要是有人知道就好了。
听得那人无情无义,忘却也无妨,只要他记住,也就够了。
“不会。”
斐守岁的话一刀斩断了陆观道的胡思乱想,再伸出一只手,拉住半个身子倾斜的人儿。
两只手牵住了,就好似再难以放开,手背是什么样的,手心又是什么,陆观道一下子记在心里,痴看伸手的神。
“为何?”
风不动而心动。
“不是我带来的灾吗?”
斐守岁眉眼带笑:“不。”
人儿一下跃起,站在了斐守岁身旁,他又比他高了。
“敢问可是你放的火?”
陆观道立马摇头否认:“不是!”
“那敢问是你关上了门,不让陆姨陆叔他们逃走?”
“不……”陆观道灰了眸子,“是陆姨她……”
风中祭司的呼喊声不减。
“是陆姨推开了我,叫我走。”
陆观道黑色带绿的眼睛能倒影出那夜之大火。
火舌撩拨了夜晚的宁静,此起彼伏的不是山峦鼾声,是一个个被火吞噬的魂灵。
他的眼眶框住了火,用泪水扑灭曾经。
一滴清泪从火中流出,盐渍了皮肉。
“是陆姨……”
“陆姨可曾怪过你?”斐守岁还牵着陆观道,他好似在引导深陷泥淖的小孩,走出那个怪圈。
该是长大的,怎会抽不了芽,开不了花。
“她怪过我……”
手背擦去泪花,“她说我总喜欢跟着她,什么活都要抢,却总是做不好……”
仿佛能看到小陆观道黏在妇人身边,讨要一个怜爱。
陆观道微微低头:“心还是痛。”
手掌盖住了衣料。
“但不像以前那样了。”
斐守岁收了纸扇:“那你与我说说。”
转头就走,与一家四口渐行渐远。
“说说为何痛,为谁而痛吧。”
红绳是隐匿在隔阂里的手,它一下子碎了屏障,谁也不知时,愈抓愈紧。
“为陆姨吗?”
斐守岁走得不快,他随时准备着陆观道跑向四人,而他也能及时反应,不被牵连。
陆观道慢慢跟着:“好像不是她,我听到她在与我说话。”
“说话?”
指尖点着红绳,斐守岁面不改色。
“是她,”
陆观道与斐守岁并肩,侧过头,“她叫我快走吧,快走吧,和着火那天一样。”
“嗯。”
“她说,再不走我就长不大了。”
斐守岁一直往前走。
“她说,我总是回头念叨她,她不得安息,不得超生,她说我……”好不容易平静的嗓,又是呜咽,“她说我要听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话了……”
“她说,我该忘了他们,大火又怎么样呢?来年总是要种新的稻子。稻草人倒了,就扶起来,稻草人被烧焦了,那就再做一个。”
“不要再回头看了……”
陆观道停了脚,红绳轻轻扯住两人间的距离。
“再不长大,他们就老了……”
“再不长大,你就……”走了。
斐守岁回首,墨发在距离中散成了黑色的花,与繁星树海一起,摇曳。
他见一双凤眸,凤眸里的目光像是绳子,在拉他进去,拉他去火海。
啊……
何以如此。
斐守岁不自知般伸出圈了红绳的手。
红绳亮了光,取代月亮与纸灯笼。
看手掌自然,有一个脑袋填满了手心,是陆观道垂头,泪水滑落时,湿了他与手的间隙。
“我看得出。”
“嗯?”
“我看得出那是假的,陆姨他们是假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走向他们。”
陆观道絮絮叨叨。
“我是不是很没有良心,不是人了,是一条蛇,被人抱在怀里,还要去咬,用牙咬。”
斐守岁眯眼:“那你走向真的,便好了。”
陆观道一愣,抬头,泪水圈在眼眶里。
“真的?”
“是,走向真的,”红绳一拉,“快些吧,谢伯茶生死未卜……”
话未道尽,刹得停下。
斐守岁灰白的瞳骇了一瞬,是那落泪可怜的手,不知为何忽然与他十指相扣。
又说:“这里!只有你是真的。”
第126章 夹尾
“……废话。”
斐守岁眉头一抽,忽略了心跳,要抽离开手,陆观道却捏得紧。
“不痛了!”
“你!”
斐守岁不解其言,颇有不悦,“你心不痛,与我的手何干?”
陆观道红着脸,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就牵一会儿……”
眨眨眼。
“一会儿。”祈求,摇尾。
“……随你。”罢了,不与人争辩。
斐守岁心想那红绳他都无可奈何,不过牵个手也不碍事,大不了等到了谢义山面前松开便好,不过他与陆观道的十指相扣还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怪就怪在,他的心跳,好似比往常快一些。
瞥一眼,看到陆观道的那只手,不过比他稍稍宽些,也没甚特殊之处。
于是背着过往走罢。
陆家四人走远了,好似沉入远远的河水中,溺在水波荡漾里,荡啊荡,荡开了陆观道心中的疑惑,荡开了大雾缭绕。
步入树林,一切比繁星更黑。
身侧有呼吸声,比抱在怀里更重。
斐守岁与声儿并排走,与海棠镇不一样了,截然不同,听得他有些烦躁。心识的海本该平静,但这些天一日比一日躁动,有怨念作祟,可有不知名的感情涌上来。
老妖怪心中念着静心咒,头顶悬着闪光的纸灯笼。
假明月高照,真人儿低眉。
临近明晃晃的出口,斐守岁却踩到了什么,声响不大,软软地陷在泥地里。
那十指相扣的手问:“怎得了?”
“脚下有东西。”
斐守岁借此蹲下.身,要松开手,陆观道却先行一步,弯了腰替他拾东西。
纸灯笼的光下,亮出一只纯白的绣花鞋。
此情此景,两人记起了海棠镇初遇阿珍姑娘时的傍晚。
绣花鞋实乃纯白也,不过埋在泥地里脏了不少,也污了绣花纹样,看不清绣的是什么。
斐守岁拍开灰土,琢磨着细看,不错过任何线索:“把纸灯笼拉下来。”
纸灯笼飘到陆观道手边。
陆观道很是听命,遣灯靠近。
亮光映出绣花鞋,才觉此鞋不同寻常之处,是它有些过大了。
并非爱什么三寸金莲,只是斐守岁不止一次见到金莲之女子,她们弓脚如虫,那脚儿裹起来就像僵死的老豆角,让斐守岁难以忘怀。
斐守岁从不欣赏什么大与小的差别,捧在手上又如何,该是抛弃的,总有一天头也不回地走。
老妖怪轻叹,耳中突然响起啪嗒在地上的声音,他记得荼蘼之鞋,似乎并不合脚。
遂言:“与你见面的白衣姑娘,穿的可是绣花鞋?”
“不曾记得,”
陆观道歪头,“那时候正挖土,只听到远远有人跑来,抬头就是她。”
无法证明来者是荼蘼还是燕斋花。
斐守岁看着绣花鞋,决心与海棠镇那会一样,藏鞋寻人。
掸了掸,将鞋塞在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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