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斐守岁注意听。
“原是我不该出手的……”
此话了,大雾扑上白衣的身子,将眼前这一幕吞噬殆尽。
守岁皱眉。
又是话说一半,屁放一半的别扭戏。
掖掖袖子,斐守岁转身与陆观道:“走罢。”
陆观道背过头,好似在抹眼泪。
“嗯,走。”
“……”斐守岁当作没有察觉。
拉住身后这个爱哭鬼,往前走去。
没走几步,又是一阵阴风刮来,老妖怪立马甩出纸扇挡风。
这风儿有毒,一吸入喉间便瘙痒万分,陆观道反应不及,猛地喝一口,立马就咳嗽起来。
斐守岁屏气,传音:“没事吧!”
“我……咳咳咳……”
“当心,就怕这风带病。”
陆观道眯眼,他被风熏得又挤出一滴眼泪:“我没事,只是吃着了,咳咳咳……喉咙,有点子……咳咳咳,有点腥……”
“别乱想,跟紧我,不要松手。”要逃出浓雾,要完好无损地离开。
斐守岁心想,执扇便是一扇。
飓风凭空而现。
风狂舞碎发,打得阴风一个措手不及。
老妖怪轻笑,见雾气也随之后退不少,他笑说:“怎的,只挑软柿子捏?”
身后那个咳嗽的软柿子呜咽一声。
“……”
算了。
斐守岁正声:“荼蘼姑娘既有事嘱托,不如尽快。”
雾气悄悄然爬。
斐守岁往后靠了靠,挣脱陆观道的手,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陆观道一愣,手心有暖流一点点占据。
“有好些吗?”这是适才神在斐守岁身上留下的仙力,散了怨念后还余下些,斐守岁便还给了陆观道。
陆观道咽了咽,神之力一下抚平了他喉间霸道的妖气,就连悲伤都被拍扁。
低下头:“……没,还是痒痒的。”
?
撒谎。
斐守岁垂眸:“我不松手。”
“唔。”
陆观道知自己不该骗人换取怜惜,却羞于说出口,不再回话。
斐守岁叹息一气,大声与幻境:“姑娘信我,便不必遮遮掩掩。”
话落半晌。
灰白浓雾中飘下一朵荼蘼花。
“这是……”
斐守岁伸手去接,花瓣一散,凝成一行字。
“公子,幻术之中还有他人动手,望公子多加小心。”
如此客客气气提醒的不可能是燕斋花。
是荼蘼。
斐守岁锁眉,他心中复盘着荼蘼与燕斋花之言。燕斋花说幻术非她手笔,也不能全信,若是神灵……不,神的目的已在他身后。不是荼蘼欺瞒,就是燕斋花的蛊惑之言。
顾扁舟?显然没有道理。
老妖怪头疼。
花散后,雾气猛地向前,又似初到时包裹了两人。
陆观道在后,靠着斐守岁说话:“雾气里好多人。”
“嗯。”
斐守岁闭上眼,感知幻术。
大雾在妖术下被剖析,见浓雾叠坠,里面藏着一个个深黑的老灵魂。
灵魂低着头,垂着手,没有色彩,亦没有生气。
斐守岁偏偏头,传音一句:“我带着你走,你不要停下。”
“不停下!”
陆观道沙哑嗓音回他,“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都愿意!”
“……”
斐守岁总觉着身后的陆观道不大对劲,明明是真人,却好似换了一个魂魄,明明那双湿乎乎的眼睛不变,可看他的目光重了三分。
老妖怪沉默,暂时放下疑虑,心中念一遍咒法,幻术在他手上汇聚。
听他怒言对众鬼:“多闻天王,借您的混元珍珠伞一用!”
话了,一把镶嵌各色珠宝的巨伞现于斐守岁手心,他倏地将伞打开,一挡。
“风珠定乾坤,开伞遮日月!”
忽地。
陆观道眼前一黑,他慌忙去抓,发觉斐守岁的手没有松开。
“怎么回事?!”
斐守岁却跑起来,带着陆观道:“骗人的幻术,只能撑一会!快跑!”
老妖怪在前头,墨发散于雾中,三两拍打陆观道的脸颊。
当是告知他,他还在,不必担心。
陆观道沉下气:“去哪儿?”
斐守岁听罢,笑道:“先跑再说。”
“好!”
可惜斐守岁在他人幻境里被严重压制,那假借四大天王的术法也很快被识破。
没过一会儿,“混元珍珠伞”在空中被白雾冲开,眼前黑暗一下子消散,还是在雾气森森里。
斐守岁“啧”一声,单手掐诀:“我心纯然,祈一佛道,神听我令,聚妖灭怨!”
那伞又重新聚拢,如一张厚重的大毯子,盖在那些蠢蠢欲动的灵魂上。
“阴阳不限,颠倒昼夜,混元宝伞,吞云收天!”
掐诀之势飞快,斐守岁咬牙收住浓雾,带着陆观道一直向前。
衣摆飞起来,飞时有术法温吞的暖意。
陆观道眼前只有混元伞下的深黑,要是可以,他真想看一看斐守岁快跑的样子。
定是轻盈的,像是一只白鸟。
耳边有守岁念咒之音,他喘着气道:“卧银鼠,持宝伞,穿甲胄,避鬼神,北方多闻天王,现我身侧,助我降妖除魔,破云还万里晴空。”
喘.息很近,很近。
近到忽略了心跳声,万物都等候着什么。
陆观道心痒,手愈发捏得紧,眼前昏黑不散,他咽下唾沫,低声:“我们……太黑了,我看不着路……”
斐守岁没有回话。
他又问:“这些咒语是何用意?我若有用处,定要与我……”
话未说完,目之所及开始晴朗。
握着陆观道的那只手松开了,飘飘然。
陆观道心中一紧,在突然的强光下,不自知般仰头看。
红绳隐去,成了一条再也看不见的藕丝。
云散雾破,他看到一个身披黄金甲胄,头戴宝石宝冠,身后飘着绿丝绸仙带,脚踏莲花玉座的神。
神睁开了佛眼,眼中好似有极苦众生,但见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悲悯。
旁边幻一只红鬃白狮子将。
何人?
陆观道哑了嗓音,在大雾与佛光下,寻找斐守岁。
那斐径缘去哪儿了?
着急忙慌转头,一手散开雾气,却听到斐守岁传音:“木愣什么,我不是在你身旁吗?”
“什么?”
陆观道这才意识到,他仰首,惊叹:“你何时,成了神佛?”
第128章 槐花
“呆子……”
斐守岁眉头一皱,传音与陆观道:“是我假扮的。”
陆观道嘴巴微张:“斐……”
“嗯,是我的幻术。”
斐守岁说完,不再搭理那个痴痴傻的人儿,见他转身一收混元宝伞,对着雾气之中的魂灵。
先前遇到新娘子时,他就发现了,发现在幻术之中的怨念都是真实存于世间的人。若非先前那一出新娘悬梁,斐守岁也不会停下脚来度化这些魂魄。
滚了滚喉结。
老妖怪见着数不胜数的黑魂从木板上冒起,赶集似的朝他与陆观道而来。
度化一个事小,度化一群,就有些麻烦了。
斐守岁将混元伞倏地打开,便见大伞遮天蔽日,闪出一阵金光。身后的红鬃白狮子蹭了蹭他,也预备着施法。
北方多闻天王,乃是保护善众的财富之神,便是一身金银财宝也不足为奇。但斐守岁常穿素衣不点唇瓣,眼下这一身,叫他多少有些受不住。
是乃幻术压抑住本淡泊之气,衬得他眉心红痣都彩了几分。
不是艳丽,是佛性。
那一双好看的眸子不染,端得住佛,揽得住妖。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用神佛庄严悲悯众怨鬼,开口便是钟鼓鸣鸣:“尔等有何冤屈。”
声音撞开浓雾,声浪冲在木板上,掀起了霉味。
趁着神在他身上尚存的仙力,守岁抓紧时间道:“若有便告知与吾,方能在城隍庙前了却心愿,早去轮回。”
戏是要做尽的。
斐守岁深知此理,顺手变出一本通关文牒。
此文牒乃城隍使者发于已死之人的信物,只有持此物者,方能去酆都鬼城,面见十殿阎罗,八府判官。
而那些冤死的,来路不明的,怨气深重的,见到斐守岁手上的文牒,如饿狼嗅到血腥,黑漆漆的眼瞳都布满了狠戾。
守岁叹息。
倒是世道阴暗,净不了鬼魂,散不去血雾。
打开的混元伞掮于肩上,斐守岁微微侧首,绿丝绸仙带在空中灵动,他笑着俯瞰众鬼,将术法藏在文牒之中。
言:“尔等可愿与我同去极乐?”
本是不喜“极乐”一词,却要谎言说出,守岁又补一句。
“吾能了尔等疾苦,让吾宝骑张开狮口,吐出各种珍宝财物,解救尔等一切贫穷。”
声音是慈悲的,却能听到高于凡间的威严。
陆观道被斐守岁藏在术法下,痴望空中金神。
“尔等速速归于吾座下。”
斐守岁一挥混元伞,佯装能苦度众生,心中却惴惴不安。
再不聚拢,他身上的仙力可就要燃尽了,到那时他想救人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便见受他鼓舞的冤魂慢慢爬行。
余光略到尚且无恙的陆观道,斐守岁这才掐诀念咒:“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此诀一落,亓官麓从狮身中幻化,附着于狮嘴。女儿家三两下操控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就是一吼。
狮吼震天,声音刺透心识,海浪滚滚。
陆观道在下捂住双耳,墨发被冲得凌乱,一眼睁,一眼开:“没事吧!”
他还在担心斐守岁。
斐守岁执伞轻笑:“我的幻术,我岂会有事?”
“也对……”
陆观道蔫蔫地回了句。
人儿看着斐守岁身侧那红鬃白狮子,心中竟生出一丝酸意,要是站在他身侧的是他就好了。
哪怕浮游一只,也证明他曾与他并肩。
陆观道甩甩脑袋,试图甩开这些个莫名其妙的杂念。
思索时,斐守岁已然运转术法点化冤魂。
斐守岁的术法不似神佛修罗霸气,仅是一场春日细雨,雨如墨珠,顺着念想滴在攀爬的信徒上。
一滴。
开了白花。
陆观道伸手接住一朵,他好像见过此花。
花朵并不大,一下绽开,在怨鬼身上带了春意。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垂眸。混元伞在斐守岁手中一转,成了他的画笔,守岁怜悯般画下长长的立春之卷。
大寒已过,春是该来了。
陆观道见画下莲花座坍塌,红鬃白狮子弓背,变幻成梧桐镇初遇时的巨人新娘,那金光宝气反成了悲凉。
一个妖能带来什么,无尽的悲剧,无尽的水漫金山。
古塔于紫雷下倒落,白花是贪婪的妖,带走怨恨时,也带走了冬。
陆观道想起来了,这花,他曾见过的。
是在梦境夜空下,那白如繁星的花,他曾坐在古树上,拾花细嗅。
是槐树花。
定是槐树花。
一簇一簇挤在一起生长,开时满满当当,落时无人在意。
陆观道鼻尖一涩,眼眶坠下两行清泪。
原是少时,他就寻到了的。
酸楚无解,于是朝他走去。
穿梭过怨鬼,一个两个鬼魂炸开,炸成白色花瓣,与一阵清香。
陆观道跌跌撞撞,好不狼狈,口内呼喊:“斐守岁!咳咳咳……斐守岁……斐径缘……”
斐守岁被唤,蓦地转过头。
见到一张涕泗横流的脸。
啊?
斐守岁茫然。
陆观道传音与他:“一直……咳咳咳……一直……”
“什么?”
斐守岁心在度化之上,无法分出,敷衍一句,“你被怨魂伤到了?”
“不是,不是……”
陆观道爬过积成小山高的怨鬼,他听到一句句咒骂,却义无反顾地爬着,爬到了顶端,极近仰头。
他望向伸手也够不到的“神明”。
痴心妄想言:“我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寻到……寻到你了……”
斐守岁不回头,专心施法。
“不是在梧桐树,不是……是在我的梦里……”
陆观道猛吸鼻涕,手背擦去眼泪,有怨鬼要借他之身往上爬,被他一脚踹开。
以为斐守岁看不着,他狠狠瞪了眼怨鬼。
斐守岁:“……”
他转头还是可怜兮兮:“那个梦,那棵古树是你。”
再次抬头,泪珠一圈一圈,欲流不流,像是刻意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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