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斐守岁眼皮子底下,富贵公子的面貌在幻境里一点点改变,嘴角咧开,眉毛浓长延伸至发,鼻子被拉着往下坠,两颊长出白灰色皮毛。
龇牙咧嘴,不顾雾中偶人凝视,执扇嘲笑:“可不是我没见着,是你呀,本该跪着走!”
脚底嵌入骨间缝隙,手如砧板之鱼肉任人宰割。
柳觉咬牙闷哼。
富贵公子靠着桌椅,眼瞳变成了亮绿,獠牙生长,刺出唇瓣三两滴血珠子。
此妖打扮……
斐守岁凝眉。
富贵公子没有松开脚:“还妄想入教,究竟谁给你的胆子,柳觉!”
奇怪……
斐守岁分明记得昨日那富贵公子并不知道柳觉,甚是他身侧小厮才认出。
打眼去看越发不是人样的富贵公子,一身灰白的毛,除却眼眶,那皮毛无处不在。
是何妖邪?
守岁摩挲着指节。
见富贵公子俯身拽过柳觉:“你怎的有脸跟在燕大人身后?你也不看看你这一身的腌臜,你也配是燕大人的信徒?”
信徒?
入教?
斐守岁恍然,转念与陆观道。
陆观道一直看着他,未曾离开半分注视。
“……你。”
斐守岁咽了咽,试图咽下痴情,“你就是想让我看这个?”
陆观道颔首。
“那你可知其他?”如那入教与信徒。
“不知。”
“……”罢了。
斐守岁也不打算从陆观道的嘴巴里问出些什么,便再次将视线一转。
富贵公子还是不松脚。
“我倒要看看你这般不要脸皮的人,有什么资格入教,听闻你还害得家中老母无药可买,可是真的?”
柳觉被拽,噎了嗓音。
“我……”
“那日我亲眼见到柳家老伯买药,你可知?”
斐守岁却看不懂了,这又是哪一出?
富贵公子恶狠了面,他脸上的绒毛一簇簇,像是浑然天成:“你难不成没有熟背入教的规矩?不知我教徒最基本的为人处世?”
“我、我……”
富贵公子鼻子出气:“百善孝为先,你连孝道都不知,还想乞求燕大人的垂怜?!”
真是奇怪。
此话说的,好似先前咒骂嘲讽就不是一回事了。
斐守岁背手拟一掐诀之势,只怕幻术突然的变故乃是有诈。
见富贵公子终于松了脚,他一手抓起柳觉,续道:“听闻你心悦与那唱戏姑娘,可有此事?”
唱戏姑娘……
斐守岁看向浓雾,他自是没有忘记燕斋花所说。
乃是歌喉一曲《青丝恨》,流落岭南的卖唱女。
第130章 入教
可这些事情……
倒是有趣了。
斐守岁眉眼淡然,看着长毛垂于地面的富贵公子,心中不由得一颤,这样的妖,他好似在何处见过……
何处……
听富贵公子恶狠道:“我教众多教徒,也不缺你一个。好笑,你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物!以为是大罗神仙转世,能救他人于水火吗?”
这话说得愈发驴唇不对马嘴。
“燕大人是看你可怜才放你进园内‘听曲’,不然以你的天资,哼!”富贵公子猛地将柳觉丢下,“你也配!”
柳觉捂住脖颈,剧烈咳嗽起来。
“要是我……咳咳咳……要是我能证明我有入教的资格……咳咳咳……”
“入教的资格?”
周围忽然开始吵闹,好似有无数个窥探这一幕的偶人从一旁扭过头。
都在凝视,甚至于大雾都是眼睛。
富贵公子不屑言:“你有什么资格!”
“我能、我能……”柳觉低下脑袋。
“你能什么呢?”富贵公子哼一声,“文不文,连秀才都考不上,武不武,便也没见你傍一个武状元的称号来。怎的?孝道也无,国家大义更不必说。柳觉啊柳觉,你真是让燕大人失望透顶!”
“什么!”柳觉倏地抬起头,那双低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不对劲。
斐守岁的直觉告诉他,有事发生。
便见柳觉像是一条丧家野犬,一下扑到富贵公子身上:“燕大人,失望?失望我?我吗?”
富贵公子嫌弃至极,立马脱身:“不然还有谁?”
“怎么会……”
柳觉瞪大眼,痴傻般:“大人不是说,只要我有钱就能赎出她,只要我一心向教就能救她的……怎么会……大人莫不是在骗我?大人骗我……”
“哼!”
富贵公子掸了掸衣袖,“你以为大人可怜你,你就能肆意妄为了?”
“我不是……我没有……”
“与你一块‘听曲’的高家娘子,还有程家六姑娘,你可知?”
“她们?”
“是啊,她们为着一个马车位置三番五次当街出手,”富贵公子很是不屑,“燕大人说了,若是明日再如此,便将她们做成‘圣偶’。成那圣偶人的衣裳,也是一件幸事。”
当街……
马车位置……
斐守岁记起谢义山所言,是没错,谢义山说过他在停马车时,曾见到当街扯头花的妇人。
这么说来,今日那妇人岂不是……
又听富贵公子言:“你要是想入教,倒还有别的办法。”
嗯?
斐守岁抬起眼帘。
看到富贵公子俯身与地上的柳觉,声音很轻,斐守岁不得不开了耳识。
在浓雾与细碎声里,斐守岁听到偶人咯吱咯吱的拉扯,还有机械似的心跳。
咚咚。
咚咚咚。
敲门似的,响在寂寥的幻境里。
“你要是能让燕大人开心,也不妨一桩能事。”
柳觉募地往后倒,唇瓣哆嗦:“让燕大人开心?”
开心?
斐守岁想起燕斋花的疯言疯语,又忆起柳觉父母死时的惨样。
“那要如何,那我该如何做?”柳觉抓住富贵公子的裤脚,“我愿意入教!我想入教,我想救她……我想救她……我有罪,我定是有罪的!燕大人,我是有罪的,我不是无罪之人,错的是我,错的一直是我……燕大人……燕大人……”
柳觉低下头,额头抵住了地面,泪水化开大雾,成了他无声的悲。
“燕大人,大人!教教我,教教我……救救我……救救我……”
哭声从喉间溢出,水似的漫开来,漫成了滚滚大雾。
店小二还是弓背不悲不喜,他脸上的红色圆纸片粘连,成了另一双眼睛,正监视柳觉。
那个瘫倒在地,只会喃喃的柳家幺儿。
柳觉哭着抱住了自己:“爹娘……爹娘啊……”
想起柳家人的下场,斐守岁自是不会起什么怜悯之心。
“娘啊,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要生下我,来这世间受苦……”
冷眼看着。
“是啊,”富贵公子开口,“她生你下来,让你受苦,你可甘心?”
“呜呜呜……呜呜呜……”
柳觉抱住头,乌糟糟的长发,还有脸上一行被泪水冲干净的宽布条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大人说了,要有情有义,要有孝道,可是大人啊,我的心好痛……大人啊,你看我如此可怜,怎么不救救我,救救我啊……”
“让大人救你可以啊,”富贵公子弯着眼珠子,扭头言,“大人想要参酒,柳家婆子不就是挖人参的行家吗?”
雾气虽冷,但此话更甚。
斐守岁呼出一口气,他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柳家二老半夜挖人参,却被自己孩子送去了阴曹地府。
呵,这燕大人可真是个祥瑞。
至于富贵公子的一身白毛,早在他站起转过身时,斐守岁就知道了。
斐守岁看到富贵公子身后长出了一双翅膀,一双毛茸茸的白色翅膀。那翅膀上绘有棕黑斑点,斑点如窥望世人的眼睛,与店小二的脸颊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翅膀,毋庸置疑。
是蛾子。
白蛾。
而蛾子只能是燕斋花,那个将新娘大腿随意扯开的白衣姑娘。那个满是尸躯的新娘屋子,想必都出自燕斋花的手笔。
斐守岁叹息:“看到了,我们走罢。”
还能怎么办,这是幻境,幻术之真假,幻术之用意,斐守岁不知。看到便心里有个底,一个是能产卵附身的蛾子妖怪,一个是终夏之末荼蘼花妖。
真是一蹚浑水。
陆观道在旁:“不继续看了?”
“不看了。”
耳边还有柳觉的哭声,说的什么“救救我”,说的什么“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也不知错的是他,还是这世道。
斐守岁背手,拉一把陆观道:“走了,这是幻术。”
言外之意,就算出手又有何用,更何况那柳家无辜人早死了,现在告诉真相,更是马后炮一般无助。
“好。”陆观道跟上前。
柳觉还在哭。
白蛾公子还在骂。
唯独浓雾此起彼伏。
“娘亲啊,娘亲啊,我是孝顺的,我是孝顺的,是这个世间太苦了……太苦了……”柳觉的哭声荡开来,“要是可以,我下辈子再做你的孩子吧……娘亲啊,我是孝顺的,我送你去极乐世界好不好啊……娘亲啊,我爱她,所以我要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娘亲啊……不要在熬花了眼,在为我缝破掉的衣裳……”
“娘亲啊……”
“我醒不过来了……”
陆观道回过头。
混白的大门轰地关上。
斐守岁也停下脚步。
两人看到柳觉低着脑袋,像是一只老僵尸,一步一趋,走出了大门,走向浓雾里。
口内还在喃喃自语:“娘亲……爹……娘亲,我来找你们了……娘亲……”
与先前看到的一幕,截然相反。
可那天斐守岁并未察觉什么幻术咒语。
老妖怪沉默着,凝视幺儿。
幺儿没了魂,走起路来反倒像个稚童,让斐守岁想起身前的陆观道。
这是有魂还是没魂?
思索着:“别看了。”
看有什么用,还是那个下场,擅自介入他人的因果,连着自己也要遭殃。
斐守岁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陆观道回首。
“那火呢。”
“……”斐守岁噎了话头。
陆观道立马改口:“只是觉得要去找谢伯茶,也是一种‘霜’。”
霜……
斐守岁不言语。
“我知道!”陆观道自答,“扫把都拿起来了,不扫岂能成。”
陆观道的手从未松开,他换了一张笑脸。
“走了!”
原来……
这人儿长大了,也就不直率了,开始学会掩藏自己的心,开始扮起笑脸,成了个讨喜的娃娃。
斐守岁却懒怠说什么,那就这般吧,是他的选择,他无权过问。
手腕拉着。
往前走去。
柳觉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浓雾里,成了一张暗淡的皮影。
喊的不过是“娘亲”二字,好似他这一辈子,只得罪了娘,而其他的就无甚关系。
再呼出一口气。
白花花的冷,湿了脸颊。
斐守岁低下眼睫,说道:“你可知晓……”
“嗯?”陆观道回。
“你的身世。”
“什么?”
陆观道倏地停下,他愣愣地转头:“身世?”
“是,”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不是那般笑看,眼眸里多了几分认真,“你的身世,你可知晓,你要……”
你要是神,会怜悯这万物吗。
斐守岁自始至终问不出口,面真正的神时,他油嘴滑舌,面见素时,他装作健谈,或许他只有问陆观道了。
陆观道不解,挠了挠头:“我不是陆姨和陆叔捡来的?”
没有记起从前?
斐守岁笑着:“边走边说吧。”
“啊好,”陆观道与斐守岁并肩,“陆叔说,他是在道观前捡到的我,然后给我取名‘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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