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愈发贴近头顶,天是亮的,地反倒昏黑。
斐守岁看到碎星生长在人儿背后,他眯了眯眼,笑说:“万一我是石头做的,你该如何?”
“石头?”
陆观道又走几步,靠得很近,宛如天与地在相拥。
“你不是。”
斐守岁不语。
“石头是捂不热的,你能捂热,你的心我看得到。”
陆观道说着,上手拉住斐守岁,清风拂面,吹开泪痕,“我看到你的心在跳,哪怕是再冷的人,心也总是跳的,没有冷到心里的说法。”
“嗯。”
“所以我……我想拉住你。”
斐守岁轻笑,抬起手与陆观道:“你已经拉住我了。”
话了。
两人见着头发丝松开一圈,飘在空中。
“嗯?”
陆观道想去抓,发丝亮出刺眼的光来。便是在四只眼睛的注视下,发丝一层层冒出,自顾自地生筋褪皮,成了一条三股而绑的红绳。
红绳莹莹亮,它是黑夜之下,唯一的闪光。
那松开的一端朝陆观道而去,速度很快,快到斐守岁反应不及,红绳已经圈住了陆观道的脖颈。
有风铎声阵阵,响过了旷野与宁静。
哑了声嗓。
红绳……?
上头明明没有术法,难不成……
老妖怪注意全在绳上,丝毫没有看到陆观道涨红的脸。
手指蹭着脖颈,喉结滚了滚,勾住红绳的缝隙,自是碰触到了肌肤。
“我竟没有察觉,此绳出现想必与你无关,”斐守岁借红绳之光,仔细看,光影勾勒他的侧脸,“有何用意……”
没有忍住,咽下。
陆观道憋着声音:“不是我……”
“我知道。”
斐守岁抬头,撞上陆观道赤热的视线,“你脸怎么?”
“没事,我没事。”
松了手,什么都不抓住了,陆观道惶恐着后退,退到一步远的地方。
红绳牵住了他与他,一个松松垮垮挂在手腕上,好似随时都能摘掉,一个紧紧箍着脖颈,都快要慢慢勒红了脸。
究竟是谁痴心妄想。
陆观道酸了鼻尖。
“我心难受,”他说,“有什么东西在刺我的心,我的心……”
斐守岁看着手腕上的绳子:“难受就去寻原因,为何心痛?”
视线又默默移到陆观道那侧,走去一步。
“心痛是病,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又走去。
“你与我说说,陆澹。”
陆观道抬眼,清泪汩汩:“寻不到,明白不了。”
他沤出一口浊气,立马捂住嘴,撇开头,生怕恶心了斐守岁。
斐守岁皱眉,发觉面前的小人儿变得不坦诚了。
“我……”
陆观道生生咽下气,强颜欢笑,“我们快些去寻谢伯茶吧!”
谢伯茶……
他先前从不叫谢家伯茶姓名,唤得都是臭道士。
斐守岁心中起一层谨慎,面上还在附和:“你说得对,不过这绳儿碍事,你若被扯到了,定要与我说。”
“不会!”
陆观道走到斐守岁身旁,“我与你走这么近,不会的。”
红绳低垂,倒像是牵着一只大狗。
斐守岁笑道:“开心便好。”
一左一右走下不少路程。
村寨的荒凉被他们甩在身后。
焦黑、乌鸦还有繁星,都被他们丢下,一直走啊走啊,妄想离开满是伤痕的过去。
路的尽头,不再是火原,是排山倒海的树林,酷似阿紫客栈前的狭道。
斐守岁记得在那儿陆观道可怜兮兮仰着头,求他抱他。不过时间点滴,人儿长高了,哪怕站在身边,也与他无甚瓜葛。只有不同地点的大树,还是年复一年地抽芽摇摆。
淡粉指尖夹住红绳,轻轻扯了扯。
陆观道问:“怎么了?”
斐守岁转头,墨发遮挡他的脸颊,灰白眸子看不到心底。
红绳在空中转了转,还是拉住两人,不愿被剪断。
“我怕我带出来的是一个假人,”停了下,“陆澹,你可还记得……”
没等斐守岁说完,身侧那个红脸忍泪的人儿抱住了他,很用力,很不舍似的,像在诀别再也无法相见的故人。
“我是真的!”
温热的躯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心跳,“我是真的啊……”
斐守岁不知陆观道会有这般反应,口中之话咽了回去。
“是我,是我在这儿遇到太多了……都不是你,都不是……”
太紧了,要把斐守岁折断吞入他的身躯。
斐守岁垂着手,看到红绳穿透陆观道的肋骨,也要相连。
“嗯,我知道了。”
可那人儿抽泣起来,不大声,埋在肩头的身子一抖一抖。
“我、我以为……我会忍住的……可是一想到你被火烧,我一想到……”陆观道的泪水浸湿了斐守岁肩膀,“对不起……对不起……”
道什么歉呢。
斐守岁心想,那不过是幻术,一个有些修为的妖怪随手编出的假人罢了。陆观道还是太小,光是长高,心却还是停在了过去。
“好了,好了。”
斐守岁耐下心安慰,“我不是在你怀里?哪儿都没去,也没有被火烧,那是假的,别往心里去,好吗。”
“嗯……”
可还是抱着。
“不是要去寻谢伯茶吗?”
“是……”陆观道磨磨唧唧地松手。
两人在黑夜冷风下,相看。
那人儿哭成一个皱巴巴的橘子屁股,很不讨喜。
“有个白衣裳的仙子与我说了,他没事。”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她说‘你还有闲工夫关心褐色衣裳?不如担忧担忧自己吧,别困在幻境里头,出不去了’。”
是荼蘼。
想起先前燕斋花所说的负心汉顾扁舟。
斐守岁试探般问:“白衣姑娘还说了什么?”
陆观道一听,脸色很是难看。
“你……怎么不关心我!”
啊?
听罢,斐守岁立马换了面具,说道:“你好好站在我面前,我是仔仔细细看过了,才不担心你,问了他事。”
“……真的?”
“骗你作甚。”
陆观道眨眨眼:“你惯会哄人。”
“……”幻境一趟,倒学了一番油嘴滑舌。
斐守岁扯开这话语:“是我也遇着了一个白衣姑娘,她与我说你有危险。”
边说边走,踱步在田埂上。
“所以你来寻我了?”
“是。”扯半个谎言。
陆观道傻傻的,一下接受斐守岁所言,哭脸成了笑开的花:“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不会。”
斐守岁为得让人儿宽心,主动去拉人儿的手。
风游走在隔阂里,穿梭过指尖,等到皮肉相碰时那手还缩了缩,却在反应后,不敢相信般抓牢。
算不得牵手,是陆观道握住了斐守岁的手腕。
手腕是虚无缥缈的红绳。
余光注意人儿的情绪,浓黑的夜,有人红得仿佛能就地沸腾。
斐守岁不明白,问:“是大火中受了伤?”
脸才这么红?
陆观道否认:“不是的!”
“……”
算了,一次不说,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地关心。
两人越来越靠近树林,周遭因远离开始变得模糊,乌鸦不见了,大火的痕迹在一点点消失,只有陆观道有些慌乱,时不时回头。
回头去看被夜色吞噬的小土包。
“不舍吗?”斐守岁。
“嗯,有些。”
红绳晃啊晃。
“过去这么久了。”
陆观道擦去残留的泪珠,“他们会不会忘记我?”
“……不会。”
黑夜酱在一起,手上红绳的光不足以照亮前路,阴风一阵吹似一阵,夸张地左摇右晃。
斐守岁回答着陆观道的话,变出一只灯笼。
纸灯笼微弱的光,亮了看不清的泥路。
“我想他们了。”
“想吧。”总是要思念的。
言毕。
陆观道慢了脚步,不再说话。红绳被动一扯,稍稍在前的斐守岁也停在原地。
火烛燃烧着,印出斐守岁无可奈何之脸。
又出什么幺蛾子?
声音温柔:“陆澹,走了。”
“啊……”
有些不对劲。
斐守岁提着灯笼,看到陆观道脸上的惊讶与不知所措,他心一抽,汗毛竖起,马上提灯也看向后路。
是路的不远处,站着三人。
衣衫完好的一家人。
老妖怪见此猛地拽过陆观道,将他护在身后。
“小心幻术!”
陆观道支支吾吾:“不是……不是幻术。”
不是幻术?
斐守岁又去看三人。
一个高高个子的穷小孩在中间站着,左边是盘发穿花袄花裤的女人,右边又笑着个刚从地里耕种回来的丈夫。
好生眼熟。
还未等斐守岁施法掐诀,他妖身的瞳看到路中央,蓦地跑出一个小娃娃。
小娃娃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衣裳,光脚光腚跑向三人。哪怕穿得再落魄,小娃娃的头发都被打理得很干净。娃娃家中定有一个能干的妇人,不然衣裳领口何来粉花的补丁。
跑着跑着,身后的陆观道又哭了。
哀嚎一声:“陆姨……”
陆……
早该想到的。
斐守岁垂眸,收了纸扇,他默默掐诀替陆观道将灯笼的光放大。
纸灯笼升在空中。
白光下,灯笼像是一个从水中捞起的圆月,试图暖了世人。
看到了,温馨的一家三口。
也看到了,跌跌撞撞的小娃娃,是义无反顾跑向陆姨怀里的陆观道。
第125章 去寻
好的心计比幻术管用。
斐守岁深知此理,遂不敢放松悬着的心.
看着小小陆观道跑啊跑,一下子冲进了陆姨的怀抱里。花袄有些苍老的手用劲抱起小孩,在有几根白发都能数清的光下,身侧的陆观道身子一动,又僵硬在原地。
红绳悬空中,垂在陆观道的黑衣上。
斐守岁低声言:“不是想他们了?要去就去吧。”
陆观道摇摇头不回话,只是一个劲地咬唇流眼泪,痴痴看着一家四口,那曾经的他也站在那儿,说笑。
定是幻术。
斐守岁背手,随时准备着破幻而走,他也用余光注意着快要坍塌的陆观道。
一副可怜到要碎开的表情,一副万难了岁月的侧脸,到底还是太稚嫩了,承受不了生命的打击。
是神吗?
还是荼蘼。
斐守岁为着谜题而皱起眉。
前面的一家人抬脚要走,陆观道又动了下身子。
红绳被风吹起来,与两人的长发一起浓在了黑夜。
“啊……”陆观道张开口,欲喊不喊,欲哭不哭。
却听到小陆观道抱着陆姨,笑指天上繁星:“姨呀,为什么一到了晚上,天就开了这么多白花?”
“白花?”
只留给陆观道一个背影的陆姨,声音慈祥又温柔,“傻孩子,叫哥哥说给你听。”
走在中央的高个小孩,唤一声:“观道,我告诉你,那个是星星,可不是树上开着的白花。”
“星星?不是花儿吗?”
“哪有树长这么高,长到天上去!”
咽了咽眼泪,陆观道往前走去一小步,仍旧痴痴然,呆呆然,一言不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到自己在陆姨怀里。
兴奋地说:
“可是我梦里有呢!我梦里有一棵大树,好高好高,比我们家的房子还高哩!和天差不多!”
高个子小孩快走几步,走在三人面前,倒行:“你骗人,梦里的事情可不能算数!”
两个大人捂嘴偷笑。
“就是真的!那棵大树也会开花,开白色的小小的花,一簇一簇累在一起,和天上的花儿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
丈夫忍不住笑声,“傻观道,天上的星星是会发光的,花儿可不会。”
“唔……”
越走越远了,快要走到方才的土坑旁,快要与被烧尽的过去擦肩而过。
陆观道跟着风与他们,又走一步。
可斐守岁还站在原地,他看着人儿痴迷不可唤醒,深深吸一口风中的冷:“你去吧。”
105/220 首页 上一页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