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守岁脸色一变,脸上侃侃而谈的面具倏地藏下。
这算什么,又是不可听不可言的麻烦事要来摊上他?
此人间旅途本一帆风顺,自从遇着了陆观道,甚么镇妖塔,五品绯红道旧友……
甩甩袖子,斐守岁冷冷瞥了眼火。
“呵,请的甚君。”
火燎啊燎。
“真当我是随随便便就会上钩的鱼儿?”
不知怒气,就是这般冒了头。
转身就要走,那火儿却忽得听懂了人话,瞬息将来时的路点燃。
“……啧。”
斐守岁变出拐杖,故一瘸一拐:“哎哟哟,适才点魂伤了五脏六腑,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就当是从谢家伯茶身上学来的不要脸皮之法。
一不做二不休。
斐守岁慢悠悠地坐在石板上,如他所料,不烫也不灼手了。
他道:“先前一回又一回请我入瓮,我都遵命了,但这一折子戏。”
望着无边无际的大火。
“再不奉陪!”
便见墨发垂腰的高瘦人儿赖在地上,也不知做什么的好,幻出一把梳子,给自个儿梳头。
嘴里还装模作样念叨:“见素兄买的劳什子发冠,当真不顶用,是想叫我一路披头散发过去?没得体统。”
墨水梳子穿梭长发,颇像一个穿针引线的妇人。
“等会儿仙官大人又要大驾,”
梳子一散,变成一深色发带,斐守岁低头,长发微垂,粗略地绑了绑,“看我蓬头垢面,岂不是丢了他的脸。”
发带轻飘飘,又因是水墨,在其颈后如画儿似的若隐若现。
斐守岁拍拍衣襟,漫不经心言:“反正我与陆观道不是什么叔侄亲朋,换作百年前的战场,他那样的小孩死在荒野上都没人埋,今日大驾不告知我缘由,我也不动身了。”
是。
管祂什么九天神佛,斐守岁不曾忘记身后戏台上三十余条性命,听着燕斋花所说用香火钱买来土地,这污糟的世道,真叫他恶心。
老妖怪本是虔诚修炼的愣头青,自从出了死人窟,这一路来,也算看清了不少捷径。有那些子路可走,谁还想着鲤鱼跃龙门,拼一个好彩头,不如搏一座山头在抢一个压寨夫人。
说不准何时来一个九九八十一难,他就能修成正果了。
斐守岁越想越觉着心中燥热,伸手松了下本不紧的领口:“仙官大人,也未与我说救人的报酬。”
拿出纸扇,轻轻扇风。
“像我这般锱铢必较的小妖,如何承得了仙光呢。”
愈发热了。
大滴的汗珠从脸颊旁滑落,斐守岁捏紧扇骨,猜十之八.九,有什么东西在朝着他走来。
或是祂的手笔。
亦或是被幻境迷住的陆观道。
第122章 私心
总归算不上好事。
于斐守岁言,逃之夭夭乃上上签,但看身侧之大火燎燎,他又能逃去哪里。
心中本平静如水,眼下却止不住地沸,想找一人出出气。
扇骨轻敲被烧红的石板路,斐守岁笑言:“仙官大人,这番明晃晃的戏,你何须让我知道。”
若是不知,尚能佯装被偏,可现在早就察觉了,再沦陷下去,他斐守岁与偶人何异?
昨夜一出山中老妪,今日又来一招笼火引路。
斐守岁面对着比他尊上好几层的神仙:“又有什么是非要指定一人去的,去的是好是坏?大人今日不道明白,我便赖在这不走了!”
甩开长发,拟作醉卧佛陀。
“这世上槐树妖千千万万,我不过其间普普通通的一株,大人偏选中了我,那怨不得我有恃无恐。”
目见大火还在往他身上靠。
斐守岁学了那谢义山十成十的泼皮无赖样:“哪怕是做陆少侠修行的垫脚石,也得……”
气话还未说完,他忽地想起一事,乃是海棠镇幻境之中陆观道异样的举动,还有一大一小陆观道的对话,说什么叫小陆观道不要忘了。
斐守岁哼一声,难不成是小娃娃的前世今生藏了骇人听闻的大事故。
但与他何干。
收好纸扇,看远处大火扑来。
斐守岁动了动手指,给自己幻一层防护术法。
不甘心是一回事,怕死便是另一回。
“世人常烧香拜佛,拜天地娘娘,拜四方天将,求一个平平安安,年年有余。”
斐守岁百无聊赖,“可曾想到仙官大人,吃了香火,却在这儿一己私欲。”
“私欲……”
有慈悲之声从火光上来。
斐守岁立马坐直身子,嘴皮子上耍了俏皮,他心里头还是有些惧怕的。
且听声言:“你说得有理。”
哈?
“我是有了私心……”接着是长长叹息声,一层层刮过斐守岁的耳识,惹得他皮酥腿软。
斐守岁强行咽了下满是血腥气的唾沫。
“今日之后,我不会插手。”
仿佛能看到神明站在面前,斐守岁抑制着心中战栗,笑说。
“您既已然偏心,不如一偏到底,也不至半途而废,何须听了小妖的谗言,就放弃了。”
没有回他。
斐守岁还是有礼节的,他虽不喜神的手段,却还是起身紧了衣袖,拱手作揖。
在大火森森里。
斐守岁低头言:“小妖先前说了激您来的玩笑话,您肚子里撑船,且饶过小妖。您叫小妖点化冤魂,小妖照做了,只不过小妖不知为何要帮陆观道那厮。小妖点魂能渡己,而帮他实在是没有好处。小妖不过千年修行,捞不到好处的忙,小妖……”
絮絮叨叨还没结束,那只玉镯手却抚上了斐守岁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斐守岁垂眸,不语。
他弓背的姿势能看到面前站了一人,一个丝带飘飘,长衣不俗,脚踩彩莲的神。
佛?
非也。
若是佛,斐守岁岂能不知,他好说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学徒,不敢忘记死人窟那位救他的和尚。
是道?
辨认不出,实在认不得。
斐守岁心烦意乱,竟生出抬头望神明的大逆不道之心。
祂说:“是想让你记起来的,可是……”
玉镯手从头顶顺下,摸住了耳垂。
斐守岁双耳垂红,冒着虚汗。
“仅是还了你五识,你都这般难受,我岂忍心再叫你受苦?”
斐守岁一愣,他记得梧桐镇,小小陆观道跪在神明面前,痴痴地说了一句:“您不是大慈大悲的神吗,怎么忍得下心,看我受苦?”
看不得他受苦?
谎言罢了。
斐守岁惯会说客套话:“哪有承受不住的事,一个缺了口的茶盏,当然要补上才好。”
“你心里并非如此想。”神说。
斐守岁心头一紧。
“你心里在说,”
神好似是笑着,轻咳道,“该死的小娃娃,给我生出这些祸端来,早知就装作不认识,撒腿跑的!”
“可现在抱都抱了,认识了姓名,再丢下,心中难免伤心。”
“唉,那日便该贪懒,多在客栈里待一天,也许就遇不上了。”
模仿着斐守岁有些发牢骚的语气,叫着人儿脸色绯红,从耳垂生到了脖颈。
这样的语调,斐守岁从未让人听到过。
“可又如何呢。”
斐守岁恍然出了神。
神说:“到头来,还是要相逢的。”
玉镯芊芊手轻触斐守岁的脸庞。
“孩子,有好些吗?”
“好……”
斐守岁不自知地颤了下身子,他体内无法平衡的怨念此刻烟消云散,身子骨轻得仿佛能飞腾起来,就连幻术导致的燥热和火气都消散了。
理智一点一点占据原本破罐破摔的想法。
斐守岁不由得为方才的口出狂言捏一把汗。
“小妖……”
“无妨,你心中所言甚是有理。”
斐守岁冷汗不止。
“花妖的幻术与你不分伯仲,你受了伤入了圈套也是情有可原,来。”神的手要扶起斐守岁。
斐守岁立马扑通跪下。
大声:“适才小妖!是小妖猪油蒙了心,万万不能窥见您的容颜。小妖福薄,岂能沾了您的光,给自己添彩!”
神不语。
斐守岁又说:“小妖修行之心不正,该是好好找一偏庙,吃上几百年的苦头……”
神却施法断了话。
“早知要听你恭维我,我就不解开幻术了。”
斐守岁骇然。
“那眼下……”神之言有所犹豫,“你还要去见他吗?”
他?
陆观道。
便是他了,那个已知姓名,无法逃离的人。
“我许下诺言,你若不愿,我会阻止。”
斐守岁跪在地上,身旁大火寂寂,看上去暖的东西,眼下却冷起来,能冻住一切的荒凉。
就连心也冷。
浓稠的思绪飘来飘去,斐守岁闭着眼,睫毛能蹭到石板,撩起矮矮的灰尘。
他言:“我不去见他……”
“嗯?”
“他会如何?”斐守岁。
神笑了下:“他不会如何,不过可怜了眼睛,又要白花花地流泪。”
“……”
神道:“寻不寻千山流水易逝,飞不飞杜鹃黄鹂难了。”
玉镯手离了斐守岁。
斐守岁低眉不敢看。
神说:“那孩子‘不学无术’,走前看了几首诗偏要给我留个念想,平仄都不讲究的酸调,写的时候倒还拧巴了眼。”
“小妖……”
“你何等的聪明,该是听出来了。”
斐守岁是听明白了。
好一只高山流水杜鹃黄鹂鸟,这是做鬼也要叼着,不放过任何。
该是早跑为妙。
言:“只怕……”
“就是你。”
啧。
斐守岁赔笑:“小妖低贱出生……”
“他不过一颗顽石。”
顽石?
斐守岁好似在何处听闻过。
神不再说话。
耳边噼里啪啦的火声渐渐熄灭,蓦地,斐守岁的鼻腔之中涌入熟悉冷香。
凉凉的,好似是夏雨里的一盏解渴茶。
垂眸细嗅。
心中已有答案。
斐守岁回:“您还是带了私心。”
话了。
一阵飓风送走了神明,斐守岁的长发在风中狂舞。
墨水发带崩断,漂浮时还带走了眼眶中突然落出的泪珠。
奇怪,哭什么。
斐守岁慢慢直起身子,指节抹去眼泪。
黄鹂的典故他不知晓,但是杜鹃啼血这般悲惨的……
鼻尖酸涩,像是一口气闷了碗酸醋,斐守岁有些茫然,起身时晃了几下。手捂住头,虚迷眼,才见大火消散,幻境已是另一番面貌。
是大火烧尽后,可怜可怖的荒原。
到处焦黑,折断的树枝,倾倒的草舍,一堆散开又聚拢的灰。
斐守岁知道,是福是祸,躲不躲得过,由不得他。
叹息一气,正要松下手,却见手腕上挂着什么。
老妖怪细看,是深黑的发丝,打了好几个圈,就这般垂在他的手腕上。
他也散着发,与这头发丝大眼瞪小眼。
记起来了,是海棠镇阿紫客栈时,陆观道昏迷醒来给他绑的,次日事多忘了解开,竟就带到了现在。
斐守岁沉默,平日也有常换洗衣裳,怎会没看到。
手指勾住黑发,试图拉断它。它却硬得像铁丝般,生生割疼了斐守岁的手指。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看着黑发,斐守岁试图在上头寻到术法的踪迹,可惜黑发干干净净。
无可奈何再叹。
“我逃不了,你不如快些。”
手指还勾着黑发。
怎么就拉不断呢,也不见得能有多粗多结实,难不成是顾扁舟说的红线,得需天上月老的一把剪子,方能断了痴迷。
老妖怪松手:“陆观道,仙官大人都来了,我不信你被困幻境。”
倒是荼蘼有言,说叫斐守岁去救黑衣少侠。
斐守岁眉头紧了紧,试探般抬脚走了几步。
石板路旁,余下些许火星子未灭,一圈一圈黏在枯枝上空中复燃。不过才些许路程,幻境样貌已经大变,从大火成了一幕劫后余生。
依稀能辨出两侧是稻田,有凹陷水渠。水渠边,不少的稻谷被烧成了灰,呲啦啦响着丰收。
脚踏厚重石头,有时能翘起,扑出一口黑烟。
斐守岁拉了拉长袍,虽是幻境,但他还是下意识提袍,也能走得快些。
快走三两,他又停下,想到自己着急也无所用,又干干脆脆漫步起来。
看到夕阳斜下,赤红火烧云和焦黑土地。
什么都没有了。
农收?哪见得到农民脸上质朴的歌谣。
不紧不慢地走,耳边偶有乌鸦尖锐的声响,生生刺穿了旷野。
103/220 首页 上一页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