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妖对视良久,阴暗潮湿的牢房,唯有叮咚水流。
偶听耳边闷钝之声,假北棠缓缓回首,见薛谭趴在牢房上,手指扣着木柱,嘴角的口水一滴一滴汇在衣袖褶皱间。
薛谭痴道:“娘子……”
“娘子?”
假北棠转身,斐守岁的术法一散,她凑上前,笑眯眯地冲着薛谭挥挥手,便在众人注视下开了那间牢房的门。
一进牢房,薛谭就朝着假北棠扑去。
假北棠早料到如此,侧身躲过,用力狠狠地在薛谭脸上踹了一脚。
薛谭被踹,翻倒在地,捂着脸颊喊疼。
听那三十有余的男子呜咽哭道:“娘亲啊,娘亲啊,我娘子打我,她打我!”
“哼。”
假北棠冷哼一声,又用发钗锁好门,这才回了斐守岁的话,“道长所说可有把握?这种不是生就是死的买卖,还请道长告知我利害得失。”
斐守岁能有什么把握,他略去一瞬,笑道:“谁说只有一位千年的妖?”
“妖”字煞尾。
本就湿冷的监牢忽得灌入了一阵寒风,吹得人下意识要去拽紧衣袖。
假北棠默默将手挪到后头。
斐守岁见了,笑一句:“我要是不打算与姑娘商议,早就取了姑娘的性命。”
“道长说此话倒是与‘妖邪’二字对得上。不过我虽不是修行之人,但多少能辨别出是非好坏,我在道长身上看不出什么怨念邪祟。”
看不出吗……
斐守岁眼色舒缓不少,他抽出腰间纸扇,开扇一挥,周遭寒意退去七分。
老妖怪道:“有修为的妖大多数都会隐藏身形,只是没有怨念,姑娘能保证此生擦肩而过的是人是鬼?”
“呵,是人是鬼并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道长为何要与花越青为敌。为妖性格大多孤僻,不肯成群结队,而道长您……”
眼神落到后头的江千念身上,见着一个比腰稍稍高些的陆观道。
小孩正贼头贼脑地看着她。
“道长不光有两个好友,还带着一个孩子,我是不信什么得道高僧返老还童的。”
斐守岁也用余光扫过陆观道。
小孩见斐守岁看他,眼中一下子有了光亮,但又不好意思地扭头撇开注意。
老妖怪轻笑。
“结伴同行,为得不落寂寞。”
折好纸扇。
斐守岁背手悄悄拿出腰间画笔。
笔端的墨水一点点落在地上,顺着石板地缝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假北棠身后。
墨水如鬼魅攀上脊背,假北棠毫无察觉,直到那凉飕飕的水渍触摸到肌肤,女儿家才打一个激灵。
惊呼一声,却早被定住,这次可没有谢义山的手下留情。
“道长这是做甚?”
墨水的触感温顺,但透进心里就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老干尸,阴森之气浸入骨髓。活人最忌讳死气,假北棠想挣扎,无可奈何,只能看着斐守岁一步步向她走来。
老妖怪表情不变,至多是带了些许的让人摸不透的戏谑。
他掐诀说:“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墨水得令,一半脱离,幻成一个高大身形的女子。
女子戴珠宝发冠,赤红新娘喜服,头呈一倾斜,她的双手从后背围住假北棠。手掌宽大,细细看能见着指尖伤痕。
谢家伯茶一愣,传音给斐守岁:“亓官家二姑娘?!”
“是。”
每一个被斐守岁点魂度化的,斐守岁都能拟其形态,幻为己用。
老妖怪眉头微皱,女子得令将身体向下压。
假北棠还在惊恐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颅被迫嵌入墨水女子体内,她两眼昏黑,紧接着她一生的悲欢离合如皮影戏,一张又一张地传入斐守岁的心识。
心识一片寂静汪洋,有槐树落水垂根。
暖风拂面,打落三两叶片,叶子点起卷卷涟漪,微波不止。
斐守岁的意识坐在槐树下,他一袭青衣,眉间红痣不减,灰白的眸子配散落的墨发,是一副挂在房间舍不得摘下的画。
见空中拉开帷幕。
斐守岁仰首,懒懒地瞥一眼,第一场戏是双生姊妹在一片血海中无家可归。
老妖怪百无聊赖地想翻篇,模糊的记忆里,他看到假北棠的脸不似现在那般。
甚至是完全不同的面貌,没有一处相似。
一眼便猜到了缘由,斐守岁叹道:“花越青如此对你与你阿姊,你还想着为他卖命?”
声音落在远处。
站在海水上不能动弹的假北棠不解,偏了偏头:“道长捉我来此只是为了说这个?阿姊与我的面貌本就和北棠娘子一样。”
“……是吗。”
斐守岁笑着把帷幕一旋,那一幕可怜落魄的双生子戏,印入假北棠眼中。
“我的幻术不会有假,不过信与不信是你的事。”
女儿家哑了声嗓。
“想是花越青动了手脚,”斐守岁叹气道,“我本想使些手段找出你的短板,没想到有这一出。”
老妖怪站起身,本着长袍,迈开腿时才见他赤脚戴玉环。
那环斐守岁自己也说不清,似乎是有心识时起就存在了,取不掉也藏不住。
一步踏入水中。
水是刺骨的冷,皙白的脚掌埋入细沙。
斐守岁仿佛感觉不到,一点点往女儿家的方向走去。
边走边说:“我猜十之八九,你与你阿姊丢了少时记忆,只记得被花越青所救?你所说的饥荒与姥姥怕也不是真的。”
“这个地方……”
“你方才可有看见我身后的另一个姑娘家。”
“看见了……”抽泣声渐渐。
“她是济海江家家主的女儿,当年是花越青灭她家门,所以你该知道我为何要与花越青为敌了……你,怎得哭了?”
老妖怪走到假北棠身侧,见女儿家落下一行清泪来。
听她颤着声音:“济海江家……花越青说过,他就是在彭城善铸剑的江家捡到阿姊与我!”
“什么?”
“他起初说那年死了人是因为蝗虫过境,县里粮仓颗粒无收,他说捡到阿姊与我时,姥姥已经活活饿死了,所以才没救下姥姥!而他又说姥姥是济海江家的人,让阿姊和我姓江……怎么会这样……难不成姥姥和饥荒都是假的……只是他屠了江家……”
假北棠崩溃地去看帷幕。
帷幕是一具具血淋淋尸首,两个抱团瑟瑟发抖的小女娃。
画面正中央倒下一个牌匾,匾额上泼墨大字“江府”。
“啊……啊……既骗了缘由,为何不编全?还要扯上江家之事?!他居然连谎话都不愿多想!阿姊对他忠心耿耿,如此卖命,他竟是阿姊和我的……灭门仇人……”
假北棠抱住自己的双臂:“阿姊你为何要死在薛宅,独留我一人。这天好冷啊,穿多厚的衣裳都还是冷得发颤……”
“姑娘!”
斐守岁唤了声,“你要是在这里失了心智,我是不会出手相救的。”
假北棠抬起眼眸,早早的红了眼眶:“失了心智……”
“斯人已逝,当往前看。”斐守岁皱眉,担忧地看着假北棠。
“嗯……道长说笑了,难不成道长的话不是在救我?”
“是也罢,”斐守岁语气温柔,“我想江幸应是你同胞。”
“同胞?”
“这事还请姑娘自己与她说。”
斐守岁摆出男女老少都喜欢看的表情,微笑着接下假北棠的话:“不知现在姑娘可否答应我说的要求?”
老妖怪半截身子没在水中,他一直抬头看着假北棠,看着女儿家抹去眼泪。
在他心中无论是陆观道还是谢江两人,乃至是面前的假北棠夫人,都不过是个孩子。
一个在他岁月中弹指一挥间的小人儿罢了。
哪能不起怜悯之心。
斐守岁知道为妖最怕的就是失了心,所以他总会放下偏见,扶起一个又一个迷途之人。
老妖怪伸出手:“我自然没有强求你的道理,你的今生之事我不会再看。”
假北棠悻悻然看向那只在她面前的手,笑了声:“道长对每个姑娘都这般柔情?”
“嗯?何意。”
“没什么意思。”
假北棠并没有握住斐守岁的好意,她一跃而下。
水面久违的掀起波涛,一圈一圈,跨越斐守岁,打在槐树根旁。
女儿家抹去泪珠:“道长呀,我知道你是个顶顶好的人。但我也不是寻常人家娇滴滴的姑娘,眼下我要是与江姑娘执手泪眼地相认了,她就算要复仇,也会束手束脚,那倒不如陌路。”
“我这一生无聊透顶,道长便是闲来无事翻翻也不必告知我。”假北棠坦然道,“适才对道长的不敬,请海涵。”
假北棠转身拱手,并非福一福。
海水不卷波涛。
斐守岁轻叹,一挥手,女儿家的身躯开始透明,渐渐地要淡出他的心识。
“我会去阿紫客栈,但不敢与道长保证能破了禁制,要挟棺中人。花越青乃狐妖,最善换面伪装成老妪妇人,他曾装成薛宅中多人面貌行事,道长切记当心,误被他骗了去。”
假北棠魂魄飘在上空,见碧蓝海水,她眼眉宽松:
“他曾与我提过一句话,我只记得下半句了。”
“作何言?”
“是句没有平仄,不讲韵律的杂话,”北棠吸一口气,“念作‘鸟衔花而结环’。”
第72章 人头
鸟衔花环……
果真是环儿。
那位在薛宅急匆匆的女儿家,一回到北棠屋内就让阮二撞柱而亡的罪魁祸首。
斐守岁执手揽住袖子,清风拂他长衣。
见碧波荡漾,水天一色,他送走了假北棠,也出了心识。
监牢中,假北棠先行一步,丢下一个传音海螺用于不时之需。
斐守岁就带着陆观道,与谢江两人提前出了牢狱。
未到子时,外头不见绯红衣裳,也来不及等他,三人商议几句还是先找花越青为上。
走小路,顺海棠林而过。
黑夜森森,寒风凛冽,陆观道缩在斐守岁怀中,看着月明星稀,周遭一切荒凉寂寥。
小孩子嘟囔道:“回家了吗?”
“不,今夜无眠。”
斐守岁本是不想带着陆观道出来,可就怕着小孩自己翻墙寻人,再来一个雨夜替他挡刀的麻烦事。
怀中人时不时蹭一蹭他的衣襟,小手钩住他的衣料。
“你要是困了,便合眼吧。”
“睡着就走不动了,走不动会给你添麻烦。”
“嗯,随你。”
再无交集。
行至北宅前路,那一带的海棠树要稍稍高些。
并非不能与花越青硬碰硬,只不过不了解彼此时,敌在暗我在明的局面过于危险。
斐守岁自是不怕两败俱伤。
他注意着跟在后头的谢江两人。
是怕连累命不该绝的青年,后要他孤零零地为他们挖土葬坟。
葬了也就罢了,要是寿终正寝还有子嗣为其上供。换做斐守岁,那坟就要潦倒垂败。运气好,老妖怪会回去一趟,运气差的,就如收养斐守岁的那个老妇人,等斐守岁记起这件事时,那坟包早早地夷为平地成了个屠夫宰猪的屋子。
斐守岁叹息一气,传音道:“江姑娘,我兴许要说丧气话,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晓,”
江千念笑说,“我爹娘也不想这么快在地府见到我,斐兄放心。”
真如此便好了……
多少个在斐守岁面前说这番话的人,最后都视死如归,从不回头。
那坟啊,那小土包啊,倘若斐守岁的心识是片荒地,渐渐的也会成来往过客的乱葬岗。
风呼呼的时候,夜慢慢浸入冰原。
海棠林抖擞三两花瓣,正是北家宅门。
倏地,斐守岁停下脚,他看到路的侧边,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人影。
海棠树高高地揽住了那个可怜孤身。
人影长发及腰,高瘦身子,腰间绑了一条粉色发带,在黑暗中像个头戴花环,不会说话的巨像。
没有金乌的夜晚,月光拼尽所有也照亮不了黑暗。
巨像就在黑夜里悄然滋生,融合成一曲童谣,他驼背对着四人,手里拎着两个物件。
仔细看,物件圆滚,下面还淌着水。水似乎落了一路,在路边到处都有。
斐守岁手一拦,再次将谢江两人护在身后。
黑云压城,唯独此时圆月探出。
月光泠泠,透斑驳树影,打在那人肩头。
那人也感知到来者,缓缓回首。
是一张既似环儿又似北安春的脸,两脸杂糅,揉出谁都不爱的年轻与衰败。
手上提着的东西被月光包容,终于能看清,竟是两颗人头。
月光刺进。
人头脸面乌青,歪长口舌,黑黢黢的双目,眼珠子向上翻,血丝从眼角与耳垂溢出,不知生前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
一个花白头发,一个壮年男子。
斐守岁抿唇,联想不久前假北棠所说,这怕不是北安春与薛谭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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