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狐妖撩开墨水北棠的长发,斐守岁为她塑造的面容有着所有男子对于女子美好的遐想,有着一切良顺与恭敬。
这是老妖怪在梦境里寻得的方子,太多人喜欢了,以至于贴贴药到病除。
那方子含情脉脉地看着花越青,她下意识拉住花越青的衣袖:“你先前也是这番与我赌气的,对吗?”
“是。”
“这么久过去了,可曾消气?”
“早……”花越青撇开脸,“早消了。”
“那便好。”
斐守岁控制着墨水北棠,她站起来,双腿已然烧成灰炭。
她道:“就怕你还生着气,气坏了自己是最不值得的。”
人儿转身,背对花越青。
“嗯,我知晓。”花越青默默幻出他的长刀,刀面记录着火的纹路,将人儿的影子也记进去。
斐守岁知此结局,也不阻拦,继续让墨水北棠张嘴:“等我们去了花海,就在田边建一间草屋。草屋不用太大,小小的就好,站在院子屋檐风铃下,能看到满山的花树。”
陆观道在斐守岁身边,看他闭目淡颜,款款而来。
女子的声音与斐守岁的重合:
“便不用等了,冬之后就是春日。春一到,花开花落,好不惬意。”
火光灼灼,勾勒斐守岁侧脸,他那番叙说故事的面貌,小孩记在了心里。
海棠树影。
花越青“嗯”了声,提长刀于手。
“你最喜欢海棠花。”他说。
人儿顿了一霎,在大火间,缓缓回首。
见长刀已抵在她的腰边,还是一副欣喜的表情:“是呀,我最喜欢海棠花了……”
长刀慢慢刺入墨水北棠的小腹。
墨水北棠没有丝毫不悦,甚至在她脸上看不到人的波澜,便是最真的假人,不知痛,不知冷暖。
她的手臂也开始点燃,大火层层围绕,她笑得开心,将手提起来握住了刀刃。
“你要送我去看花海吗。”
“是……”
花越青不忍直视,本要抽出长刀来个痛快,却被墨水人儿死死抓牢。
斐守岁控制人儿问:“花海在哪儿?”
那始终是微笑的墨水北棠,笑道。
“快快告诉我,花海在哪儿。”
花越青抖擞着手,他不敢动长刀,他怕一动,面前的人又消散了。他明知道是假的,却打心底在后怕,怕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怕棺木睡着的真北棠下一瞬变成一具干尸。
狐妖难言。
墨水人儿又问:“我知道了,你不愿带我去……”
咳出似血非血的一团污糟。
“你要带的只是你自己,你爱的也只能是你,是吗……”
“不是!”
橙黄带红的光晕,花越青看到一张分崩离析的脸,那面皮不是被火掠夺,是血迹。
血迹糊满了头颅,五识在分别,执手相看泪眼,却离得越来越远。
墨水人儿燃成一具白骨,只有头颅,只有那一双眼睛,还在笑看花越青。
她说:“爱你自己吧,白狐狸。”
斐守岁一愣,最后一句话他没有出手。
四下寂静,唯独海棠树幻境的大火遍野。
老妖怪一把拉过小孩,将其藏在身后。
是谁。
方才没有注意,现在斐守岁能感受到有陌生的呼吸落在周围,落似幽幽灵魂。
一切昏黑里。
只剩海棠树的那一团火光,生生不息。
墨水北棠快要燃烧殆尽,快要成为薄薄一张黄纸。
花越青在黑夜肆意下捉住了她,痴痴地将术法圈在怀中。
第75章 兄长
“别走……”
花越青沉浸在爱人远走的戏码里,丝毫没有注意谢江两人已绕到他的身后。
隔着一条宽路的距离。
江千念稳住长剑。
谢义山早早地请了不知哪路神仙上身。
火熄,渐渐暗淡,留下星星点点的光亮,欲燃不燃。
术法尽了,狐妖怀里的人儿顷刻碎成尘埃。
一阵寒风灌进,吹去所剩无几的希冀。
斐守岁在最后头,看花越青还未脱离幻境,他传音与谢江两人。
“等我的话,你们再动手。”
“好。”异口同声。
只见花越青痴傻地在怀中捕捉香灰:“不见了……好生奇怪,怎得我一抱就不见了……”
在幻境里,花越青还能依稀看清墨水北棠的白骨。
“我要带你去的,一块儿去吧。前些年我寻到一片油菜花田,很好看,我已将种田的老农杀了,那儿的屋子与山头就是我们的,谁都不会来打扰,好吗。”
北棠却再也听不到花越青说的话了。
“我知道你喜欢海棠花,等我们去那边,我就种海棠树,两三年就行,就能开花了,”花越青咽了咽,“你为何不开口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是假的我知道,我知道……”
“为了你,我杀人放火,我第一次害怕被天兵天将捉了去,害怕遇不着你的轮回。”
“但我也是做了好事的。你还记得兰家婆子吗,她和她的兄长看到你跳崖却不救你,所以我先杀了她兄长,再挑断了她的筋脉,用妖血喂她,现在她已是半死不活,连阴曹地府都管不着了,这与永生无异呢!”
“世人不是最想要长生不老吗,她现在每日不用睡觉,也死不了。”
“阿棠啊,委屈你睡在棺材里这些年。那时候要不是我没有恢复妖力,不然黑白无常哪里是我的对手。你的魂也不至于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在世间孤苦伶仃。”
“可是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你另一半的魂。好远好远,却能听到你在唤我……”
斐守岁听时机已到,他掐诀幻出最后一招,死人窟的秘术这才完完整整。
冷风没有预期地吹。
花越青像是浸泡在药酒坛子里听不到外头的吵闹,只顾自己手中的空空。
术法来得很快。
忽得,花越青手中的白骨成了人。
狐妖未及反应,他的竖瞳映照一具肆意生长血肉的白骨。
皮下的血,筋脉与骨骼好似在念叨南无阿弥陀佛。
且听静夜种下的木鱼咚咚。
白骨发出莹莹亮的光,一圈一圈暖风吹出来,汇聚在白骨身下。
斐守岁在后头捻三指,走出黑暗,他的衣襟随风狂躁不已,缓缓到大路中央。
面前的是谢江两人。
老妖怪挑眉,开口:“抚我本真,四大皆空,度化我心,轮回疾苦。”
字尽。
白骨生肌,定在半空。
时间倒转般,白骨的身躯抽长四条骨节而成的锁链。
锁链蓦地朝花越青袭去。
没了北棠,花越青瞬息清醒,想逃却被骨节困住。
骨节上头缠绕佛家的咒语,他一只受伤的狐妖被压制,挣脱不能。
花越青在骨节牢笼里,不敢相信地看向斐守岁:“你一个妖,怎会这种正道的术法?!”
“机缘巧合。”
斐守岁说此话时颇像一只笑面虎。
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人会这逆转的手法。
此术是在死人窟里一个濒死的和尚手上学到的。那时斐守岁刚成型没多久,长得半人半鬼,所有的妖怪都看不起他,唯独那个和尚,虽被邪祟蚕食,但还是尽最后的力气救起了斐守岁。
那和尚与斐守岁说,死人窟里的东西可以学,可却不能忘了最后一招。
也是和尚教给斐守岁的绝唱。
无名无姓。
时至今日,斐守岁也没有给那咒法冠名带姓。
老妖怪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一回用尽力气掐诀,不然照他的性格,必须是轻飘飘,衣袖不起一个褶子。
除却之前的十六字阿弥陀佛,便无需开口。
谢义山在旁看到斐守岁念咒掐诀,自诩见多识广的他挠了挠头。
“好像在哪本古籍上见过。”
只听斐守岁传音。
“就是现在!这个咒法我最多能撑半炷香时间,”斐守岁传音时已是咬牙,“佛家的东西,我为妖碰不得……”
江千念听罢与谢义山相视,二话不说提剑就朝花越青而去。
牢笼里。
花越青看到女儿家甩剑,讥笑一句:“你们不会觉着,这样就能抓了我吧。”
后面的谢义山拿出一枚铜钱,抛了抛:“你猜猜这里面是谁。”
“切,”花越青眯眼细看,“时来运转罢了。”
“乌鸦也不过镇妖塔下层的妖怪,我可是最上层的,当年混天绫捆了我,才将我收入宝塔里。江姑娘,你想想一刻钟后是这监牢化我骨血,还是你成那废铁的佩剑?”
花越青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只发簪,咬下发簪,他笑眯眯地歪了两下头,颇似侧耳倾听的小兽,“好些年没有跳舞了。”
跳舞?
斐守岁警觉着风中动静,适才莫名其妙的女子之声尚未解决,眼前的花越青又不是个等闲之辈。江千念与谢义山一眼便知是视死如归的犟种,而他,一个槐树妖,可叹是局外人,本该袖手旁观。
却越陷越深了。
老妖怪皱眉,心中盘算该如何为热血的后辈收尸,葬在哪里,又该来年什么时候上香扫墓。
夜晚的冷风吹个不停,斐守岁收紧衣袖,墨发扰乱着他的眼眸。目光收在谢江两人的背影,斐守岁有时候不懂,为何有生灵要为已死的尸骨拼命。
谢江两人就罢了,花越青的执念却比他们都深。
斐守岁背手拉住陆观道。
不知他身后的小孩又该作何想。
垂眸,见骨节牢笼,花越青已起身轻拍长裙。
佛家的咒法捆着狐妖。
两妖相视,是环儿的脸面,长长眼睫低垂。
斐守岁:“花兄,你若想念北棠娘子,何不放她走。”
“你说……放她走?”
花越青抽出腰间发带,给自己绑了个高马尾,发簪随意地插入青丝间,他轻笑一声,“放她走罢,我该早早地放她走……”
“可惜,不是现在。”
长刀现世。
下一瞬,花越青龇牙咧嘴,半张狐狸嘴巴笼在环儿脸上,他怖道:“用除妖侠士的血祭天,也不枉我邪祟名号!”
“唔!”
斐守岁捂住胸口,牢笼中妖力上涨迅速,佛与妖道相冲,他似正欲撕裂的薄衫,承受着不该的起伏。
到底是该离得远远的。
深吸一口气,斐守岁掐诀稳住自身,脑海里幻出死人窟漫山遍野的狼藉。
每一用此法,就能想到那儿,斐守岁最不愿意的就是回忆。
耳边传来刀剑摩擦之声。
斐守岁抬眼见江千念拔剑碰撞长刀,那剑锈迹斑斑,早为救阿珍而不能用了。
开刃处的响声刺穿耳识,又是一刀,剑气冲在骨节衔接处。
骨节牢笼摇摇欲坠,女婴啼哭似杜鹃鸟长鸣,淅淅沥沥涌入耳识。
花越青滞了瞬,脚尖点地,他握长刀划过地面,牢笼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慢慢缩紧。
一袭青衣,好似在跳长袖舞。
“这东西真碍事!”
花越青咬破右手指尖,他用自身妖血,抹于长刀刀刃,“无能之辈,要靠他人复仇,当真可怜!”
女儿家甩剑刺上去,接道:“花越青,你才是形单影只的可怜人,连个相伴身侧的友人都没有,看到个假的北棠娘子还惺惺作态,说什么为了她,你就是这样为了她杀人放火吗!她便是知道了,又做何感想,想自己的死而复生是杀死了许许多多无辜之人,这就是你给她的花海,你给她的宁静生活!”
破剑一旋,稳稳当当地撞开花越青的长刀。
刀身微震,显然是江千念的剑意占了上风。
“就算没有斐兄,我也会拔刀,就算此时只剩我一人,你花越青也不过狐妖一只。为了我满门,我赤手空拳也要将你打倒!”
江千念单手掐诀,念剑法,双目盯着花越青的动作,一招招解开看似逼到她无处可去的刀。
女儿家的怒气顶到了极点,她先前被斐守岁拦着一直没有显露。刀风冲着她的衣袖,裂开好些个血痕,她毫不在意。
救人与报仇之间,江幸都未曾犹豫。
刀光剑影里,谢义山用招魂幡占据方位,他打算摆阵收妖。
一招一式落在骨节牢笼,女婴哭闹声愈来愈烈。
长剑一斩,切削砍剁,刀刃堪堪接住,花越青下腰溜过剑的灵气,化重力为轻巧。
笑道:“剑法看似横冲直撞,但细微处精妙,是解十青教你的?”
“怎的,你吃过我师父的剑法?”
花越青大笑,他头一扭,碎发在空中凌乱成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他是我兄长,我怎没吃过他的招式!”
“什么!?”
江千念听罢,长剑未收,花越青的刀已从上而下向她砍去。
谢家伯茶在旁看到,大呼:
“江幸!狐妖擅拟面!!”
招魂幡随风晃荡,江幸抑制迷惑,一咬牙,咬破了唇瓣,血腥凝在她的鼻腔,她清醒过来,却已来不及反应。
花越青的刀刃直直砍入她的左肩,肉绽骨碎,痛楚被怒意压制,女儿家转身点地,同时用剑削去花越青的鼻尖。
那是她师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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