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风暴之下,有依稀高大黑影笼罩于夜幕。黑影脚边,乃是一个个火红的星点,排列而站,时而矮一些,时而亮去不少。
不可能是寻常火把。
且按照常理城门早该关上。
斐守岁笑道:“顾兄来此地想是有什么重要之事,不然高原低压,又何必带着我与陆观道两个拖油瓶。不光如此,照人间习俗,腊月当扫尘算余,但顾兄不远万里,舍了高官厚禄温柔乡,究竟是什么,非要到梅花镇才能做到?”
“原来你早知道了。”
“就算是当朝官员,没有特别的通关文牒也不可能仅仅三月就到此,海棠镇与梅花镇,我要是没猜错,至少有八千里路。”
“八千里……不止了,”顾扁舟叹,“我都数不清走坏了几匹马,从起初用人间的,到后来实在是赶不上脚程,特意请了妖来驮,不然再用三月也到不了梅花镇。”
“所以?”
“斐兄聪慧,想一想海棠镇之惨事,想想北安春身边的月星姑娘。”
“是被北安春拐走的孩子?!”斐守岁骇然,“八千里路……”
“是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自己走走,哪能读得懂。”
“顾兄辛劳。”
“我辛劳什么?”顾扁舟从门缝中推出一张薄纸,冬的寒气就吹进来,冷了指尖,“为这些孩子,朝廷派了不少人,可惜无一幸免,不是死在去的路上,就是入了梅花镇再无下落。”
斐守岁把纸摊开,里头画的是梅花镇所处之地。
高山耸立,冰原倒挂,坐落山巅,松柏护着黑城,易守难攻。
“遂派了我这种能人异士,也就我一人接下这个麻烦事。”
话语间,马车离得黑城愈来愈近。
离近了才发觉黑城之高,高上风暴昏暗,望不到头的砖瓦,死死扎根着岩壁。
也不知千年后,是否有后人垂泪。
斐守岁听闻过高原风光,但这是他第一回来,主要是嫌来此处麻烦。不光是翻山越岭,还需绕开层层盘查。与常人言,梅花镇就是再美也会磨去耐心,叹一句来世。
瞥见路边腊梅,偶有风铃铮铮。
梅花树上还悬了老旧红绳,一棵盘上一棵。
这些东西,斐守岁记起了江千念。
江千念是被雪狼带走的,雪狼一族生存的地方也有这般风光。
可叹女儿家眼下不知身在哪处冰天雪地。
老妖怪继续问:“路途之远,非常人能忍受,何况是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顾兄何以确认梅花镇就有失落的?”
“起初我也同斐兄心中所想,觉着那些孩子不可能有人存活下来,能活不过沿途卖出去当了瘦马小厮。后来,我在整理孩子名单时,发现了我之同僚的秘信,他也是入了梅花镇唯一一个传来消息的人,他在信中说,梅花镇四季分明,游人繁多常不思家,孩童嬉戏捉花捻草在那儿都是常事。”
“捉花?”
“是,”
顾扁舟的语气有些愤怒,“这种大雪纷飞的鬼地方能长什么花!所种粮草也不过一年生一次的青稞,树都长不高,还会有花?”
“乐不思……”
“他的密信没有被公之于众,也是有此原因。”
倏地,斐守岁想起一事:“顾兄可否随身带着信?”
“倒是带了,你有何见解?”
“既能寄出,定有缘由,顾兄站在仙与人一侧没能看到的,不如交给我这个妖,”斐守岁笃定,“八千里路的相隔,驿马信使能送达,说明无人阻拦。”
“如你所说,”顾扁舟一拉马绳,“没有错的,才会被放出来。”
是一信封递入。
“这是我抄录的,一字不差。”
“好。”
打开信封,里头洋洋洒洒有千字,无不在说梅花镇之好,甚至好过了京城与天庭众仙家居所。
说的是老有所养,少不困家。
春日时,有农夫坐在老牛上垂目钓鱼,有妇女姑娘背着小娃娃去田间摘花,是成群结队的男子谈天论地,老妪编织竹笼为她死去的幺儿祈福。
到了冬日,收获的稻子堆满谷仓,一大家子吃着热乎的饭,小孩子点鞭炮,大人说媒拉亲,一年也就这样过了。
他们美的忘记了烦恼,像极了孔夫子口中的大同世界。
“鞭炮……”斐守岁的指腹落在两字上,细细读着信时,马车已停下脚。
随之,一大群火把围上来,点亮了大雪里白皑皑的路。
盔甲的摩擦声,带头官员的客套声,还有火把点燃溢出的香……
香?
斐守岁猛地抬头,立马将信塞入袖中,乃是顾扁舟与他传音。
“劳烦斐兄照顾好小娃娃,这几日需跟紧我,与我一同会会这梅花镇的县令。”
“县令?”
“然。”
说着,敏锐的耳识捕捉到一处不同寻常,是顾扁舟下马,黑靴踏实了白雪。
一众寂静里,有人开了口。
“顾大人,顾大人!”是殷切之声,“顾大人千里迢迢来此地,真是让梅花镇蓬荜生辉啊。”
“县令大人才是辛苦,我在信中早嘱咐了不必等候,要是今日大雪封路,我来不成,难道大人要在城门口一直等到天亮?”
“此言差矣,等候大人是小人之职责所在,岂有不等的说话,”搓了搓手,呼出的热气比火把更会燃烧,那人笑道,“大人,天愈发冷了,小人已为大人备了客居,不知大人是独行……”
声音渐渐朝着马车内袭来。
斐守岁明显感知到好几双眼睛,正虎视眈眈。
而顾扁舟背手一拦:“殷大人,马车里是我的两个随从。”
“这……”殷县令略有尴尬,对着身边的士兵,“顾大人怎自己掌马,而让随从暖着褥子。”
那些个士兵人高马大,火光打在他们的脸上,散不走阴森。
顾扁舟笑说:“大人有所不知,我身上的官服虽五品,但本朝穿此衣裳的最高也就五品。”
“五品……”殷县令与士兵面面相觑,恍然,“五品!五品!竟是五品的大人,小人久居这深山老林,实在是没见过大人的衣裳,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莫要怪罪,这、这……”
要不是提醒,斐守岁都快忘了,顾扁舟不光是当朝的官,仙界的神,还有一层江湖上能人异士的身份。
一个被朝廷招安的“能人异士”。
第97章 戏团
“哈哈哈!”
顾扁舟笑着扶起作揖的殷,“大人哪里话,我虽在京城,但大人也是五品,五品对五品,我们乃是平级,吃着一样的饭,喝着一样的茶。”
哼。
车内的斐守岁能看到殷县令结实身子,两撇小胡子盖不住脸上的酒气。
好一个五品的官。
顾扁舟又言:“不知大人准备的客房可有空余,余下一间给我的随从挤挤?”
“有的,自是有的!”殷县令再拱手,“不过大人,天实在是不早了,还请大人入了我为大人准备的暖车。”
暖车坐在城墙脚下,里头盈盈亮着光。
顾扁舟眯眼:“大人何须费心,我与随从坐坐马车便可。再说了,来梅花镇是为的记录这些年镇中的农收,小事一桩,要拿暖车就有些过意不去了。”
农收……
斐守岁心中念着密信内容,好似信里从未提及耕种。
那没了田地,一切都荒芜,又何提梅花镇的年年有余。
老妖怪又见高高城墙,绕着他们三人的众多士兵,若非斐守岁知道这是在迎接官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捉了什么间谍逃犯,用得上这般阵仗。
那些士兵在黑夜里没有脸面,宛如吊丝木偶,只信一处脑子。
听殷县令犯难:“可大人,这备都备好了,您不上来赏一杯茶,不就让百姓看了我的笑话,说我没有那待客之道,侮了梅花镇的脸面。”
“这……”
顾扁舟传音,“斐兄,看来我非去不可了,你与小娃娃当心些。”
“顾兄亦然。”
说着,顾扁舟便是再推脱,也被那县令推上了暖车。
闹腾的声音从暖车处传来,有悦耳琴声,影绰绰地见着纤细女子,点脚起舞。
好一个暖车。
斐守岁不敢松懈,正要推醒陆观道,马车外有声音言。
“大人,由小的给您牵马。”是男子,低沉的嗓子,年有五十余。
斐守岁只得压低声音:“牵慢些,不要颠簸。”
算是装模作样,套上京城不好惹的牌面。
随后,马车跟着前头喧闹的暖,一路大开城门进了梅花镇。
与其说是镇子,更像是一座堡垒。许是站立在高山,又兼深黑城墙,梅花镇的四角城墙上都坐了哨塔。此时的大雪之中,深灰视线,能望到哨塔内亮光盈盈,有士兵站岗。
斐守岁推醒了陆观道,在马蹄声中替晕乎乎的人儿穿衣戴帽。
身侧脚踏厚雪声不绝于耳,陆观道又是醉醺醺的,时不时抱着斐守岁的手臂撒娇。
老妖怪犯难,只怕怎么稳住五品官的面子。
与人儿传音:“清醒些,入了镇子,你可就是当朝五品官员的随从了。”
“唔,什么呀……”
“……”
斐守岁琢磨着是把人砸昏方便,还是干脆置之不理,将烫手山芋丢给顾扁舟。想起顾扁舟方才略有愤慨之言,倒也算得上为百姓的好官,斐守岁虽不在“百姓”二字之中,但好说歹说是顾扁舟照顾了他三月,于情于理都要管着陆观道。
老妖怪计算了因果得失,传音时柔了语气:“你再不醒,待会是要我扶你走?”
“抱着我好啦!”
“我所见真正醉酒之人,只有倒头不省人事的,你这般黏黏糊糊说话,想是还清醒着,不过借一把酒劲肆意妄为,以为我不敢罚你?”不过说着说着,语调就开始生硬,“陆观道,身子骨撑长了,心也该长大。”
“唔……”趴在斐守岁膝上的人儿,低着头坐起,小声,“不长大就好了。”
斐守岁默然,将一旁的热茶递给陆观道。
“醒一醒,待会儿跟着红色衣裳走。”
接过茶水,陆观道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痴痴地望着斐守岁。
老妖怪被盯得不自在:“有话直说。”
见人儿垂着脑袋,抿一口茶水:“冷。”
眉头抽了抽。
“冷就多穿点!”
拿出顾扁舟给两人备着的外袍,斐守岁随手将黑色那件丢在陆观道身上,“喝完茶,穿好。”
“你的呢?”
“我自然有。”
斐守岁摸出一件青衣,随意披了下。
车外围着的士兵马夫一言不发,静得只剩下雪压枝头,哗啦啦一地。
身旁的炮仗被训话,安静了下来,斐守岁也好仔细观察梅花镇的样子。
妖身的瞳孔发出微光,灰白眸子透过棉帘,见到牵马之人。
那人又矮又胖,弓背弯腰,一身厚重衣裳将脖颈藏在里头,像是没有头的老王八。又因灰黑大雪,雪花积在毡帽上,更是长了青苔的老鳖。
老鳖动作缓慢,倒是在雪地里步履稳健,被高原风吹皱的侧脸,是有历史的痕迹。
斐守岁观不了那些士兵的区别,大雪遮挡视线,也望不清路两边的商铺,虽偶有点烛未歇的,但也不过三两,见了前头暖车就立马熄灭,等着车与马走远,才堪堪亮出一角。
一切的一切,都为着大雪寂寥。
老妖怪盘算前方黑漆漆的衙门,开口客套:“老师傅,这梅花镇的大雪,是一年四季都落个不停吗?”
话毕。
雪花沉在马背上,老鳖没有回答。
只是走着,弓背行路,好似前方是万丈深渊都不会停下脚。
斐守岁眯眼,又问:“老师傅,此路漫长,你不与我说说话,实在是无聊透顶。”
“是……”一字沙哑诡异的声音穿透马车,打在四处雪地,“是怕贵客,听了我的嗓音……”
吞咽声格外明显。
“怪罪于我。”
斐守岁立马回:“此言差矣,嗓子是嗓子,与为人处世无关,老伯岂能这番想。”
客套话流入弓背老鳖身侧,老鳖一颤身,语调还是那般鬼魅:“那前几位来的大人也是这般说的,可后来……”
“后来?”
“后来……那些大人们住久了,也就说起一样的话。”老鳖的脖子缩了缩,愈发小了声嗓,“不过大人们说得对,我这嗓子还是不开口的好……”
斐守岁笑着回:“敢问老伯,那些个大人所住之地……”
“一样的!”斐守岁的话被打断,听那个老鳖说得忽然快起来,“大人们都住一样的屋子,在镇子的东北角,那……那百衣园的斜对面,叫腊梅的院子。”
百衣园……腊梅院……
老妖怪套话一句:“腊梅院倒是雅致,却不知这百衣园是什么地方?平日吵闹否?前头绯红衣裳的顾大人可不喜嘈杂,若是来往车马多了,他都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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