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獐头鼠目的脸,哆嗦手挑出一串钥匙。
钥匙繁多,愣是找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找到。
等钥匙扣入,咯噔一响,牢门大开。
门声吱呀呀。
谢义山故作愣态,待在牢房里不出来。
殷见了,捋了捋小胡子,专门在众人眼前嘱咐:“快把小兄弟那事给划去,听明白没!”
“是大人。”
獐头鼠目得了令,立马灰溜溜消失在拐角。
不是老鼠,却更甚之。
这下子,第一出戏是唱完了,还余一出。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后退几步,将又窄又暗的小道让给伯茶。
谢义山很不客气,也知自己是非唱不可,便大庭广众之下,跌跌撞撞跑向顾扁舟,那满是泥污的手,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糊了顾扁舟一身。
“哇——大人啊——”呲溜呲溜,“大人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顾扁舟一时语塞,转头与殷:“殷大人见笑,看来今晚是见不到那嫌犯了。”
“无妨,无妨,”殷揣手笑呵呵,“大人能在我地得此人才,真真是件大好事,那杀人放火之徒不管也罢!”
“多谢殷兄海涵。”
顾扁舟躲开谢义山的涕泗横流,又说些冠冕堂皇之话,这才离了监狱。
于监牢前。
“不过天色不早了,拙荆在家凶猛,我要是再不回去,可就成了件麻烦事,”殷拱手,“只得委屈了顾大人在寒冬里等一等马车。”
“说笑了,家中之人才是最要紧的,殷兄且去吧。”
退出昏黑的地方,殷县令走后,独留四人在寒冬里等候马车。
大雪还在下,已近三更天,冷得陆观道缩在斐守岁身后打颤。
顾扁舟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士兵,为演戏不煞尾,他刻意解了自己的袍子披到谢义山身上。
绯红色衣袍在空中接住雪花,撩了视线。
扁舟拧巴一副惜才口吻:“天吉地灵处方有济济人才,谢兄何必翻山越岭,吃这白雪皑皑的苦。”
第99章 幺儿
这是在讽谢伯茶来此作甚。
伯茶笑着拒了外袍,一伸手又将袍子披回顾扁舟肩上。
红袍子在雪白中融了寒冬,飞来飞去,大雪的轨迹被它打乱。
“这不是来寻大人了。”谢义山垂眸言。
“狡黠。”
甩下话,顾扁舟见马车已来,率先一步走在前头。
脚踩长阶,红袍鲜艳,又兼长发,在深浓黑夜里宛如盛开之大红山茶。
黑夜森森寻不到前路,绯红衣裳伸手拉开棉帘,转头笑道:“天冷,都快些进来吧。”
一个两个钻进车内。
马车里头倒是暖炉香熏不失温柔之乡,四人跌跌撞撞地挤在里头,算不上落魄,但手肘间不免触碰。
顾扁舟正与伯茶并排而坐,观伯茶入了座后就换了个人般一直默默不语,又见他一身狼藉。
扁舟心有不解,开口言:“我们还不知谢兄为何来此?”
说着,背手覆下一层隔音屏障。
伯茶回首,烛火昏暗,他闷声一句:“寻人。”
“想必此人定是江姑娘。”
“……是。”
“我观谢兄行动自如,是治好了请神时天罡地煞的病症?”
“没错,”谢义山叹息道,“师祖奶奶给了我几枚药丸,将养好我身上的伤就打发我走,叫我早点下山修炼,我也不想在那儿白吃白喝,就在一月前下了山。但我临走前忘询问雪狼一族的下落,再去时已找不到师祖奶奶的山头……”
“所以你到了梅花镇?”斐守岁。
谢义山颔首:“因我下山之处在川渝,所以先往靠近山峦的高原走,传言高山雪原也有铃铛红绳,那儿的狼族曾不止一次出现,遂翻山越岭来此地。”
“谢兄有所不知,带走江姑娘的雪狼一族身处极北,与你所行之路恰好相反,怕是要孙大圣两个筋斗云才翻得到。”
“知晓了,这几日在牢里吃稀粥的功夫便知是我走错了路……”谢义山双手捂住脸,失了方才的吱哇乱叫之气,软绵绵道,“我真是蠢笨,病一好就失了脑子!”
“不光蠢笨,少年热血也不该与一个五品官员对峙,”顾扁舟耐下脾气,“我知谢兄侠肝义胆,可不管是小孩骨,还是乱葬岗,异样之处要是当地父母官能处理,又何必让你一个外地人发现?”
“顾兄之意?”
“我来梅花镇就是为了你见到的小孩骨,谢兄可还记得海棠镇薛老夫人所作所为。”
“北安春……莫不是人伢子生意?!那、那些……”谢义山猛地捂住嘴,眼珠子飘向一旁被风吹动的马帘。
帘子一震一震,偶尔见到牵马老鳖佝偻的脊背。
顾扁舟笑道:“早施了咒法,不必担忧。”
“那便好!所以那些个流离失所的娃娃,被卖到了这儿?可江南离这得有千里之远,那些孩子怎吃得了这些苦头?”谢义山愤慨,“我尚且是修行之人,未走捷径,翻横断山头都削了一层皮,那些孩子怕……”
“所以谢兄见着了六具小孩骨,恐远远不止这些。”
顾扁舟将先前与斐守岁所说一字不差地告知于谢义山,并问,“谢兄见到的白骨,可有异常?”
“异常……”
谢义山尚沉在顾扁舟所言之中,难免有些混乱,“只记得那些骨头虽完好,但姿势各有各的奇怪,想是被五花大绑而来,不过无法排除落葬之人刻意为之,且那日深更半夜,我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是……”
“饿了不去吃饭?”陆观道。
“小娃娃,你一人在外饿了就有饭吃?”
“唔……”
谢义山看了眼比他还高的人儿:“三月不见,我吃稀粥,你拔葱。”
“什么意思?”
伯茶下意识看向斐守岁,斐守岁微微摇头。
“没什么,明日叫顾大人请你吃小葱拌豆腐!”
顾扁舟无语。
且听伯茶再道:“不过我方才那举动,怕已经打草惊蛇……”
“无伤大雅,这一年来朝廷派的多少官员都打过草,那些蟒蛇还不是笑脸相迎。”
“心中惭愧,”
谢义山颇歉意,拱手云,“我若有用武之地,还请顾兄不必客气。”
目光一闪。
顾扁舟笑吟吟地扶起谢义山之手:“当真不必客气?”
“是!”
“那便好,你今晚好好沐浴,再睡个饱觉,明日同我算清农收之后,偷偷溜到乱葬岗,再开棺木!”
“什么?!”谢义山大呼一声,“还开??”
“眼下早被人盯上,不如就正大光明,反正殷也奈何不了你我,且殷早看出谢兄不同寻常之处,不然谢兄还能有稀粥喝?”
“此话怎讲?”斐守岁。
“斐兄可有注意牢内之人。”
“不过老头老妪,都为年近花甲者,每间牢内……”斐守岁抬眼,“每间牢内成双成对?”
顾扁舟拍腿大笑,丝毫没有在意他人脸面:“那些是我的同僚,其中就有写信之人!”
“什么?”
“然也,然也,”顾扁舟笑意不减,好似一点都不怜悯他的同袍之辈,“那些好吃懒做肥头猪耳的老头,有的携带家眷,与夫人一齐沉醉‘桃花源’,有的被那殷县令以色.诱之,所以监牢内关的都不是梅花镇人,不过是外地而来的‘武陵人’罢了!”
“那顾兄你……”你为何不曾多看一眼?
顾扁舟脸上厌恶之情不减:“虽是我的同僚,但他们在朝堂上溜须拍马见风使舵,起初以为是什么肥差,个个都抢着干,到后来才发觉不对,为时已晚。现在落得年老色衰,不知被什么夺去了岁月,在里头苟延残喘。”
“而我乃正儿八经的五品绯红,与他们天壤之别。”
斐守岁常居江湖,不问当朝之事,没想到如今朝局竟是如此。
遂叹:“那顾兄可有把握?”
“没有把握就同海棠镇一样。”
“何意?”
“一把赤火,烧去黑砖厚瓦,还给苍茫大地好不干净!”
“顾兄烧了海棠镇?”那时候斐守岁已在幻境之中,浑然不知海棠镇中人下落。
顾扁舟笑着扯道:“斐兄忘了?只是烧了北宅。”
“可……”可这与梅花镇有何关系。
谢义山也言:“顾兄此举失之偏颇。”
“所以还需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顾扁舟见两人已经上套,在马车内拱手做大礼,“算是还那些可怜小娃娃一个公道,也要让真相水落石出!光靠北安春一人不可能有如此绵长的买卖线路,里头怕是盘根错节,牵扯到一众黑.道,要是从此突破,天下百姓许有大半不再流离失所,不必承受丧子之痛!”
斐谢两人相视。
唯独陆观道听也听不明白。
斐守岁先开口:“顾兄照顾我与陆澹三月有余,只是帮此忙还怕还不了人情,顾兄又何须拱手作揖。”
“话是如此,”顾扁舟仍旧不落手,“据我所知,梅花镇……”
忽地,马车煞住了脚,在外的马夫幽幽开口。
“大人,到了……”乃是先前拉斐守岁与陆观道的老鳖,“到腊梅园了……”
声音沙哑,像是冬日里藏在小孩床底的恶鬼,就趁着小孩的手伸出床外,来一个囫囵吞枣,连白骨都不吐出。
陆观道听着浑身发毛,抓着斐守岁不愿松开。
斐守岁应和:“有劳。”
传言与顾扁舟。
“顾兄所言,不如回到客房再细说。”
“然。”
说完斐守岁从袖中掏出荷包,拿一粒碎银,作为随从率先出了马车。
冬日的寒风瑟得人张不开眼,一切昏黑的夜,怎得冷成这样,陆观道又不想离着斐守岁太远,也就紧巴巴地跟上老妖怪的脚步。
一黑一青。
一脚踩在石板路厚雪里,打眼见到面前之小园。
小园前种了成排腊梅,现在又是大雪天,红梅俏糖霜似的好看。
可惜黑漆漆的视线,连梅花随风而动都阴森吓人。
如众神默默,只落雪而语。
斐守岁站在大雪里,没有纸伞遮挡,不用多久发上就累了一层雪花,他拿着银走到老鳖面前,碎银正要落在老鳖手中,老鳖猛地后退数步。
一双藏着悲愁的老眼睛转得很快,随后扑通一声,折竹子似的跪倒在地。
“大人饶了小的吧!”
“什?”
手僵在空中,被风吹冻成淡粉。
“这是小人该做之事,岂敢收了来路不明的钱财,小的、小的……”老鳖越说越发颤,不像是因风害怕,而是有鬼怪颤身,且听老鳖断断续续之言,“小的虽不是富裕人家,但吃着辛苦钱,也足够了……小的家中只有一个幺子,他今年才及加冠,没有婚配,小的、小的……”
斐守岁叹息一气,俯身扶起老鳖。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吧。”
触摸冰凉厚实的衣袖,本该以为老鳖会起身,谁知老鳖愈发不敢抬首。
“大人啊!”
老鳖大呼一声,惊扰了腊梅园旁的百衣园,亮出一两盏暖光,“幺儿不过加冠,才不过加冠啊!”
“何意?”
这声叫顾扁舟与谢义山纷纷出了马车。
寒风吹鼓之下,四周只有园子门口的小灯笼闪呼。
“你有何困苦?”顾扁舟。
老鳖却不管不顾他人之言,被人毒哑般撕扯声嗓:“我、我……我为何在此哭诉?”
众人默然。
寒冬的冷,老鳖的话,还有源源不断晃动的树枝,好生诡异。要不是两盏灯笼尚且亮着,小园里头有叽叽喳喳的声响,都能称得上是寂地。
所有昏暗汇聚,哀伤的冰原有刺骨冷风,众人却似没有生气一样,冷然看着老鳖。
老鳖又说:“家中幺儿,最喜听戏,终日浑噩,不着家门……”
斐守岁皱眉。
“老师傅?”
“家中幺儿,最喜摘花,折枝采蜜,落于她家……”
绯红衣裳眯了眯眼,踱步上前,一把将三人护在身后。
“我且问你,幺儿现在何处?”话说出口,见素双目一瞪,眼尾染上金色,如天神附体,还了他仙君之躯。
老鳖哭丧脸,终于听到他人动静般:“大人!幺儿不在家,不在家!”
“不在家,又会去哪里?”
“去?去……”老鳖紧闭双目,深吸一气,手一甩,指向一旁半掩后门的百衣园,“最喜听戏,最喜摘花!”
第100章 酸楚
这是……
斐守岁传音:“老师傅方才与我所言,乃是名叫‘百衣园’的草台班子。”
83/220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