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实话。”
斐守岁念诀散了瓶中之水,“与海棠镇一样啊,开的时节不对。”
瓷片入簸箕。
顾扁舟又启了一杯温茶:“海棠镇之花能常年不败,全靠了花越青的妖力。”
“一个镇的花?”
“然,是狐妖之障眼法。”
“这也是?”簸箕顺手递给了陆观道,“小娃娃,你看得出她的本貌吗?”
那簸箕还在手里,陆观道又长得高,不得不俯身细看盏中之花,摇了摇头。
“就是长这样的。”
“那便是有人精心呵护,一年四季春暖花开,不然叫着炎夏的花儿何以冬日里盛放。”顾扁舟慢条斯理地点茶倒水,“夜已深了,温了这杯,诸位,我们便歇息吧。”
屋外的风暴似乎愈发夸张,总在不停地冲击小小屋子。有冰锥坠地,哗啦了一树的雪。屋内本不吵闹,所以总能听屋外无数个老灵魂的汇聚,像是天地伊始,独留此屋存在。
狂风乱吼,好不嘈杂。
听了都觉着冷。
谢义山搓搓手,却道:“顾兄说得有理,但我蓬头垢面……”
话没说完,顾扁舟拿起那沾了水的荼蘼花,对着谢义山就是一点。
花瓣揽下三两水珠,水珠子缓缓腾在空中,谢义山呆然看着,便见水珠在他眼前四散开,净了衣裳和一脸的胡茬。
一愣。
焕然一新的谢义山大呼:“这术法,师父不曾教与我!竟真有此术!”
“那今晚我与谢兄好好商议道法自然,”顾扁舟起身,笑着,“只得委屈斐兄与小娃娃挨着睡了。”
为得方便,四人聚在两人间的屋子里,自是要两人睡一间屋子,一张榻上。
谢义山见了新术法哪还顾得上榻有多宽,他着急慌忙拉住顾扁舟,似是喋喋不休起来:“先前在师祖奶奶山头就见到不少咒术秘籍,可是师祖奶奶一概不让我碰,病一好就赶我下山!顾兄,你知道那看的着吃不到的感受吗,简直是气煞我也!”
“谢兄冷静!”
伯茶双耳一捂:“今夜顾兄若是能教我此法,哪怕是深更半夜让我去摘花我也愿意!”
顾扁舟被谢义山拖拉着往外屋走。
“摘什么花?!”
“花?那便是顾兄同意了!”
“谢伯茶!!!”
木门被用力阖上,但还是能听到顾扁舟嫌弃之词。
“真是怪了,一个净衣咒有何稀奇之处。”
“世间术法之多,就是要多看多学啊!”伯茶之声扬得很广很广。
走的很快,也就衬得屋子格外寂静。
斐守岁漠然看着紧闭的屋门,指尖点了点茶桌。
太明显了。
谢义山的一举一动将他的内心暴露无遗,就连顾扁舟也跟着打了哑谜,究竟是何时对上的心思?
老妖怪沉默着抿一口茶。
茶香留唇齿,记起那方才扭捏的两人。
对了,斐守岁差点忘记顾扁舟是他“旧友”,想是仙官旧友嘱托,谢义山不得不从。
那嘱托的又是什么?
斐守岁慢悠悠地把盏中的茶吃完,身侧人儿的声音闯入他的耳识。
“好像很晚了……”
“嗯。”
这下子,斐守岁知道了,顾扁舟想是怕麻烦,才将陆观道推给了他。只不过开口之事,又何须来上这么一处。
老妖怪也就当这一出闹剧不复存在,起身回了陆观道:“用着温水洗一把脸,睡吧。”
“好。”
陆观道却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做甚?”斐守岁回头,“不去擦一擦你的……”
看陆观道脸上沾着的茶水沫子。
眉眼微弯:“怎的,见素仙君点的茶就这般好吃?”
“唔!”陆观道立马捂嘴舔唇。
斐守岁叹一气,施法暖了一旁木盆中的冷水,已然忘了陆观道是孩子还是成人。
撩起木盆中的手巾,用力拧干,递给人儿。
“喏。”
陆观道接过,打眼看斐守岁没管他,已去屏风后脱衣,他才稀里糊涂地擦了把脸。
屋内重新点了小烛,火光暖成微红,落在屏风上头。
微红摇晃,将屏风剪成一格格的画册子,唯有人影不曾断绝。
额前碎发被水沾湿,陆观道抹了把,也不知做什么的好,就看着斐守岁宽衣解带,自己愣愣地也跟着动作脱下衣裳。
衣裳是先前顾扁舟为两人所换。
陆观道从未见过这样的扣子,一边呆呆地折腾一边撕扯束发发冠。那发冠便也是顾扁舟的手笔,不知是何用意,顾扁舟单独给人儿买的玉冠格外难解。
人儿又从未束发正常长大,什么加冠礼,什么书斋识字是一窍不通。
咿呀呀地咬牙硬扯。
等着斐守岁换好衣衫,临时披了袍子进来,看到一个比他高的人正龇牙咧嘴,衣袖乱塞。
斐守岁:“……”
有点不想上前。
算了。
捏了捏眉心:“你在作甚?”
话刚出口,陆观道倏地停下手,眼巴巴地说:“陆姨从来没给我穿过这样的衣裳,解不开!”
倒是难怪,尤其是陆观道的那件,想是寻常农家一生都未见过。
老妖怪一时也看不出顾扁舟的用意,只得:“你别乱动了,早些解开扣子,好安眠。”
“呜……”
“我替你解。”
“好!”摇尾巴般开心。
斐守岁看到一只大狗乐呵呵地冲他笑,身上还绑了“繁衣缛结”四字,有些无奈,坐于狗狗身旁。
“看好了,这衣裳虽麻烦,但得了巧劲就不难,下一回就要自己穿。”
是了,这几月里,都是斐守岁紧巴巴地给陆观道换衣裳,擦脸面。有时斐守岁嫌麻烦不愿时,陆观道也会搬起木盆子,可怜兮兮看着他。
微凉的手碰到温热。
陆观道打了个哆嗦:“手好冷!”
“嗯。”
解开腰间的扣子。
斐守岁低着头:“看着,绳子先反绕一圈,再去解开,不然打一个死结,只能用剪子剪了。”
“我看着。”
又是一个结。
斐守岁的手慢慢挪到胸口:“高原地冷,这儿的富商为了暖和,刻意在衣裳里多塞棉花,不过他们吃得大腹便便,又因衣厚,一坐下就开了扣子,才至如此。”
指节无意识地蹭过,一口热气喷在上头。
老妖怪皱眉:“看会了吗?最后一个自己解。”
说着,他撩了下半垂长发,弓直了腰。
墨发如瀑,夺人心魄。
斐守岁的目光缓缓从身上落在人儿的脸,见一副欲言又止,脸颊桃红的面容,眼尾是才哭过,带着些委屈。
马车里昏暗,斐守岁不曾仔细观摩陆观道,就连平时那小小人儿,也不过一个脑袋凑在他身边。
愣了神,想起陆观道是何时长得这般高,心儿却被丢在了后头。
斐守岁解开避寒的袍子,当作心中无杂念:“解开看看。”
“好!我试试。”
陆观道挪着身子,靠近斐守岁。
“做什么?”斐守岁蓦地起身,顺手将袍子挂在衣架上。
“唔,解给你看!”
“哦。”
老妖怪这才坐回去。
两人靠得很近,陆观道便是小心翼翼翻弄衣扣。
“先绕一圈,再解开……”
斐守岁颔首,视线放在陆观道的手背上,他心里比画了一下,若手掌撑开,应该比他大些,至于大多少,无从记忆。
那骨节分明的手就这般开了扣子,手的主人声音上翘,把脱下的衣裳递给斐守岁看。
“解开了!”
“嗯。”
斐守岁没笑也不夸赞,就要整理褥子躺下,陆观道又拉住了他的手。
人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歪头:“这个东西,绕住了。”
“……”
斐守岁不得不从被窝里出来:“我看看。”
陆观道低下头。
可惜人长高了,斐守岁驼背坐着有些望不到。
遂开口:“在弯腰。”
“嗯……”又弯了些。
斐守岁一手握住陆观道的肩,看到发丝乱糟糟地打结,这可比衣服难解。
打趣道:“拿剪子来!”
“什么!?”
陆观道猛地抬起头,正正好撞上斐守岁的下巴,两人撞了个人仰马翻。一个正正巧躺在床榻中央,捂嘴皱眉,一个连忙起身去扶。
嘴巴里还念叨:“头发剪不得,剪不得!”
手却老老实实拉住斐守岁。
“剪了娘亲要心疼……”
话没说尽,四目相视。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凝望着他,虽未了然什么,但嘴里像是藏了伤人的东西,又被咽了下去。
外面屋子渐渐安静下来,偶然传来窸窸窣窣地交谈声。
里屋独留斐守岁与陆观道,一时哑了话头。
第103章 好眠
“我知道,”陆观道咽了咽,“前日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陆姨死了。”
斐守岁坐起身,一声不吭地给陆观道披上褥子。
“奇怪。”
人儿低头,眼前是斐守岁的腰肢,隔着一层亵衣,仿佛能看到腰有多细,肤有多白。
“怪什么?”
是斐守岁的手,正慢慢用梳子梳顺墨发。
“‘死’的意思,没有人教过我,我却已在心中明了。”
墨发穿梭在缝隙间,火烛越燃越少,蜡油积在烛台,厚如大雪。
陆观道又说:“就像有的话,有的词,莫名其妙地蹦出我的嘴巴,什么意思我好像早知道了。”
这回,陆观道不再鲁莽,他是慢慢地抬眼,一路从腰看到了脖颈。
“先前的你,是这样的吗?”
话落,斐守岁的手一滞。
“不是?”
“总觉着不对劲,大梦睡醒,你好似都变了,”陆观道伸手又不敢摸,“变得……”
斐守岁耐心替人儿解玉冠,倒没注意人儿的手,停在空中上也不得,下也去不了。
百无聊赖,老妖怪打发一句:“变在哪儿?许是三月不动身,胖了。”
“不是,”陆观道笃定,“好像是我从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你长这样!”
这话是盯着斐守岁身躯说的,说的不三不四,老妖怪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只顾着早些解开,早些安眠。
“我应该认识你的,从一开始,”陆观道微微仰首,“在棺材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见过你,或许我们还牵过手,同饮一杯……”
酒。
话了,斐守岁拿下玉冠。
那冠儿精致,正好手掌大小。
老妖怪笑说:“许是你见过样貌相似的人。”
“不!”
斐守岁看到一双笃定的眼睛。
“记忆里,梦里,只有你长这样,别人都是模糊的……”
“陆姨呢?陆姨也是模糊的?”老妖怪起身说着,玉冠置于一边,“你的一生要见过多少人,相熟的,擦肩的,你何必言之凿凿。”
“我……”
“与你有大恩的该是陆家,不是吗?”斐守岁俯身,吹灭火烛。
发丝偏落,未灭的火星子与香料混在一块儿,驾着烛烟躲在黑夜之中,它们绕着斐守岁的发,一下子呼散,散成了外头盈亮之雪。
昏沉沉。
斐守岁不披长袍,赤脚无靴,墨发随着动作一动一动,走回榻前,他俯瞰陆观道。
“你岂能忘了他们。”好似是在与自己说,心里头记起了给他取名的老妪。
老妖怪又道:“年纪尚小时能记住,到老了定忘不了,可别想我一样,后悔莫及。”
“后悔?”
颔首。
斐守岁难得提起自己的事情:“和你一样,我也曾被人收养。收养我的是个老婆婆,年纪近花甲时,死了家中唯一的孩子。”
落寞的眼睛,说起故事来显得更加寂寥。
“于是她‘捡’到我,给我穿衣,喂我饭菜,她说她一见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儿子,说他要是活着,定能生个与我一样大的小娃娃。但,天有不测风云,她的大儿先离她而去了。”目光放在窗格子上,“她是寻死的时候遇到了我,陆澹,你猜猜那会子我在作甚?”
“唔……”陆观道抱着被褥,“不晓得。”
“那会儿,我也在寻死。”
“什么?”陆观道连忙去掀斐守岁的衣裳。
掀开了衣摆,看到细腰,没有伤疤。
“唔,没事。”
斐守岁轻笑一声,接着说:“我从死海里出来,一身腌臜,又被鸟雀追着啄。本以为人间是暖和的,可我在此遇到的所有人,不是骗我,便是对我的身世窥探不止。我狼狈地逃,失了活下去的心,想洗净身子,就跳崖自杀。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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