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我就不送婆婆了,来,”顾扁舟笑道,“这是婆婆应得的。”
哦,昨夜的封口钱。
也是仿照他人的手笔。
斐守岁秉着随从之心,把元宝递给老妪。
与老鳖不同之处,老妪见到元宝时眼珠子都绿了,先前还藏在耷拉眼皮里的眸子,这会儿直勾勾杵着元宝。
等着那大元宝落在她的手中,她才有所察觉,立马放下食盒对着顾扁舟就是一个叩首。
咚咚两声。
“大人实在是客气了,我、我、我真是受之有愧,现在!马上!我这就去催那个懒皮子,叫他快些煮粥!哎哟哟,京城来的大人出手就是阔绰,真真的银元宝啊,哎哟哟。”
当着三人之面,老妪跪在地上,用残破的牙咬了下元宝一边。
洁白光亮洒在老妪脊背,她的身后暴露无遗。
这才叫斐守岁看清了东西,是微小到难以捉摸的丝线。
只窥见四根,一根连着后腰,两根顺在手腕处,至于那后脑……
后脑那儿也有一根,不过去处被灰发遮拦。
日光愈发刺眼,斐守岁用手背挡住,传音:“顾兄好眼力。”
“不过是成了仙,窥见得多罢了。”
“靠着四根线就能以假乱真?”斐守岁喝茶,“且不见施术者在何方。”
“施术者,”顾扁舟闷哼一声,“还能在哪里。”
见素拿起已经半枯的荼蘼花,花开处朝门口:“老婆婆还不快去?”
发黄有些凋零之花,掉下一片微卷失了水分的花瓣,正恐对准了百衣园。
老妪被一赶,立马拿起食盒,方才还迈着小脚走不快,现在的动作是又快又准。她连着福了福,还对那谢义山也做了礼。
“那老奴这就催去了。”
后退步,步子稳得像是个杂耍高手,她移到门槛前就停下,转身一溜烟,走远。
屋内独留三人。
伯茶耸耸肩,端起木盆子:“溜得真快。”
“有了钱自然走路欢快些。”
“话说,小娃娃起了没?”
“他?”顾扁舟言,“不知,我没去叫他。”
嗯?
斐守岁记着自己方才有落下话头,叫顾扁舟唤醒两人。
老妖怪:“那我去看看。”
“就是想让小娃娃再读出些东西。”说的是刚来的木盆子。
倒是有理。
斐守岁知谢伯茶意,站起掸掸衣袖:“该是醒了。”
在进屋子的时候,斐守岁是这般想的,但他看到从一头睡到另一头的陆观道,还是被噎住灭了话头。
里屋拉了厚重棉帘,昏黑间有些微光穿梭在床榻上。
床榻杂乱无章,褥子皱在一块儿,榻中人抱着斐守岁的枕头,墨发揉成一团一团的小圈,说着梦话。
“唔……不想吃这个……”
斐守岁:“……”
“喂我的话就吃!”
手脚健全还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不对,在梧桐镇与海棠镇里头,陆观道就是这般状态,而斐守岁便是喂饭之人。
老妖怪意识到此事,俯身一下夺走陆观道怀中方枕,大声言:“你再不醒,我们可要走了!”
没动静。
只有外屋顾扁舟的忍笑和书卷之声。
眉头抽了下。
斐守岁再开口:“丢下你,去别处,看你怎么寻!”
言毕。
此话像是个晴天霹雳,对半劈开陆观道的美梦。
人儿猛地坐起,眼皮子一半睁开,一半合上,哪管什么脸面笑话,精准抓住斐守岁就是大哭大闹:“哇哇哇,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不准走,不准走!”
“你!”
斐守岁被陆观道卡腰动弹不得,“松手!只是为叫醒你,唬人的话。”
“真的?”陆观道散乱长发,撒娇似的仰首看,“不骗我?”
“不骗你。”
吃软不吃硬。
斐守岁宽慰道:“要走早走了。”
人儿不愿松开,还蹭了蹭。
“陆澹。”
“唔。”
一双好看的眼睛卖着乖。
斐守岁伸手捏了下陆观道的脸,有些黑脸:“昨夜与你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话……”
澄澈似天湖之水,那眼瞳从不避开斐守岁的注视。
“记得。”
终是松了手。
人儿小声言:“忘不了。”
到底地记着了什么。
斐守岁拍拍衣袖,不管:“好了,收拾一下。”
看那高高个子开始听话地收拾被褥,颇有些说不出的违和感。
老妖怪的位置能见外屋谢义山穿衣整巾,里屋的陆观道脱袍换靴,只有顾扁舟不知何时吃完茶,拿出了一本书卷在看。
老妖怪笑道:“顾兄雅致。”
“只是个话本子,闲来无事读一读,倒是有趣。”
“话本?”余光看着陆观道梳头戴冠,斐守岁续道,“道的是人间闺中语,还是江湖侠客行?”
顾扁舟翻一页:“江湖恩怨,爱恨交织。”
陆观道昨夜习得了扣子的系发,现在穿得十分之利索。
“话本里头里的角儿与我同姓。”
绑靴拍袖。
“顾姓?”
“然,”顾扁舟笑道,“不过这位仁兄抛妻弃子,后来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
第105章 泥土
“抛妻弃子?”谢义山整好衣襟,“何以至此?”
“书中言,是他得了高官厚禄,才抛下糟糠之妻,”阖上书卷,顾扁舟起身,“俗套。”
谢义山与斐守岁面面相觑。
“书中故事罢了,顾兄不必放于心间。”
谢义山一气喝下冷茶,乐呵呵,“不是要清点农收吗?顾兄还不快与我们三个随从说说,该怎么个清点法,也好装模作样不被发现啊。”
“今日农收怕是点不上了,”顾扁舟抓起自己的山茶红长袍,随手一系,“收了元宝,早该通风报信去。”
“报信?”
“然,报给殷县令,让他带着我这个冤大头好好在城中游玩。说不准去的就是隔壁百衣园,若有可能还能在哪儿遇到几个美娇娘。娇娘定是一见如故,缠着诸位皮酥肉软,洒银元如豆粒。”
“这……”
谢义山挠挠头,看到陆观道与斐守岁一块儿走出屋子,不免煞了话头,换作他言,“顾兄大可摆出架子,殷县令拦着你,我们也是能逃的。”
“要是他压着百姓,压着历年粮仓的册子,一日一日拖下去,你当如何?逃与抢都不可行,”顾扁舟走至门槛前,见雪停天明,冷然刺骨,“走罢诸位,陪我一块儿‘喝酒看美人’去!”
“喝酒?!”
陆观道在斐守岁身后猛地顿下脚,“喝不得!”
“为何?”顾扁舟笑着伸手做出饮酒之姿,“天寒地冻,就是要热酒才来得痛快。”
“一定要喝?”人儿想起马车内老妖怪对他所作所为,“不喝不成吗?”
看着陆观道十分之不自在,顾扁舟放下调侃之言,作罢:“等会儿叫着店家上些糖水给你。”
“好!”
四人这才出了屋子,合门上一层护法结界。
走至雪景山水画中。
目见小园撩开黑夜的遮蔽,在蓝天合抱下抖擞荒草。园子不算太大,游廊幽竹,松柏腊梅。寒风吹斑驳竹帘,与定风铎一块儿响过鸟雀鸣叫。
三两肥鸟震翅。
天空还是静着不说话。
顾扁舟走在最前头,红山茶的衣袍很是显眼。
“好景啊……”谢义山欣赏柏树积雪,他道,“我从未见过大雪纷飞,一夜就埋了小路。”
“此事了结,谢兄去极北之地寻江姑娘,那儿的绵延雪原,极光游龙于此地不分上下,”斐守岁言,“若可以,替我向着姑娘问声好。”
老妖怪想是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一次萍水相逢者,又因昨夜提起的老妪,心中落寞增了不少,他再道:“江姑娘侠肝义胆,是个不可多见的豪杰。”
夸了人。
谢伯茶愣愣眼:“斐兄何时这般忧愁了?”
“呵,是怕着今后再也见不得江姑娘与你,说些好话安一安良心。”开了真言,颇有些说得不顺嘴
谢义山却大大咧咧地揽上斐守岁的肩:“怎会见不到!虽然我们四个就我一个凡人,但我这不好好站在斐兄身侧?斐兄一生绵长,而我与江幸像个炮仗一样,响了最好,不响作罢!大不了第二天早上多喝一口茶,给我与江幸迁个好一点的坟头,上炷长香!”
谢伯茶总是对好坟与香火执着。
“只是可惜了,我不能给斐兄烧纸钱。”
倒也是斐守岁第一回听到有人要给他上香点蜡。
老妖怪没有推开谢义山,手边还拉着陆观道:“谢兄日后斩妖除魔,必是桃李满天下者。”
“日后之事日后谈!”
谢伯茶松了手,唤一声一直装作听不到的顾扁舟,“顾兄!”
“何事?”顾扁舟立马回头,视线与斐守岁撞上,看到还有陆观道沉默的眼神。
“没甚事情,叫一叫得道飞仙的顾大人,让我蹭一蹭仙途!”
“哼。”闷哼。
走得零零散散。
斐守岁的手自始至终牵着陆观道,也不知何时牵上的,好似习惯一般,就这样顺手,顺其自然。
他略一眼。
眼前是咋咋呼呼的凡人小辈,身旁与他一同走的又是摸不着根底的野草,斐守岁心叹,倒是一场别样路途。
且听风声萧萧。
在走近小园木门时,听到马匹低鸣之声。
陆观道小声道:“有昨夜遇见的人。”
这番话与顾扁舟先前之言,四人想到了一块儿去。
谢伯茶传音:“不会真是美酒佳肴吧……”
“说不准。”斐守岁。
默然。
移开门闩者乃顾扁舟是也,见他甩手用力一推,大门轰然往两侧一翻。
入目是一条冻上薄冰的石板路,路边堆着厚雪,有明显笤帚痕迹,是被人扫开,但时间久了,也就留下冰碴。而一旁昨夜喊着幺儿的老鳖正毕恭毕敬站在门口,与马车一起,想是等候已久。
顾扁舟冷冷地看了眼,语气却是上扬:“老伯怎得一大早上牵起马车,可是殷县令的吩咐?”
“是……”口中混白热气扑腾,老鳖的声音还是那么难听,“是殷老爷让小的接着大人去百衣园听戏。”
嚯。
顾扁舟勾唇:“昨夜不曾听殷县令提及。”
“大人有所不知,是今日起百衣园不收门票钱,百姓与富贵人家一同免费游玩,殷老爷说,借此让大人看看梅花镇的民风……”
“哦?小斐,”故意道,“今日初几?”
斐守岁抽了下眉:“回大人,腊月廿七。”
“好啊,腊月尾,正是好时节,”顾扁舟转身朝三人使了眼色,“只恐殷大人还要照顾我这些个随从,实在是麻烦他了。”
这是允诺之意。
老鳖听得一清二楚,赶紧拉开马车棉帘,卑微道:“大人请,里头暖炉椅垫都是早早预备好的。”
顾扁舟颔首,率先踏上马车。
扶着他的谢义山也冲老鳖笑笑,心里传音:“这个老伯不大会说恭维话,他好似还忘了昨夜之事,不知他家幺儿有没有回家。”
“幺儿?”
斐守岁在最后头,推了把陆观道。
他上下打量老鳖,见老鳖双手红肿,鼻尖子露在冷风中也是通红,两颊干裂,黝黑皮肤像是一首地母的悲歌。
“我看是没有。”
“为何?”谢义山坐好,替陆观道撑着帘子。
“看他样子,要是昨夜回去就安眠了,不会今早冻干脸面。他牵马的手虽戴了棉套,但露出一只手指,指甲里卡了不少泥土。”
“挖土?”
“是。”斐守岁进了马车,顺手一个隔音屏障。
开口。
“挖了什么不可知,但黑土地,又能在冰天雪地挖得动的地方不算难寻。”
“考究他作甚。”顾扁舟言。
“顾兄不觉得老伯可疑?他昨夜的言语……”谢义山撩起棉帘小角,“很是荒唐啊。”
“荒唐是一出,但他的小命由他不由我。”顾扁舟淡漠眼神,在谢义山脸上捕捉到一丝不可置信。
轻笑:“所以得道成仙了,也并非全是好事,失了良心,算不得全人。”
“是顾兄不能干涉他人之命数吧,”谢义山是在座唯一有血有肉之凡胎肉.体,“不然以昨夜斐兄的慷慨激昂,不致如此。”
“……是吗。”
又说了些老鳖之事,但都是猜测,道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就灭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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