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没有半分波动,他盯着程云锦的双眼,毫不犹豫地道了声“好”。
和往常一样,出使一事并不需要使节多费心思,一切事宜皆有专人打理都,而在出发前最后一天的傍晚,柳清尘终于赶到了长安。
“你身边的麻烦真是不少。”被人拎着赶了几天的路,柳清尘一脸憔悴疲惫,语气也全是怨气。
谢樽笑着将手搭在软枕上,任由柳清尘将手搭了上来:“你答应那天就该做好觉悟才是。”
“自然,我只是嘴上闲不住罢了,你早该习惯。”
“回京以后,你是不是就没好好用过药?”柳清尘皱眉探着脉象,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谢樽的身体绝对说不上好,这几年更是每况愈下。他自小就思虑过重,少年时几经生死底子被彻底败了个干净,这几年又夙兴夜寐,少有闲暇……虽说从表面上看尚且无虞,但其实已然是败絮其中。
若非多年来谢樽衣食住行少有亏空,又自小习武,他怕是早就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了。
“啊……”谢樽讪讪摸了摸鼻子,“回来时忘了带,药方我也不记得了。”
“不可能,婉婉不会忘记。”他郑重交代过的事,婉婉向来都会竭力做到最好。
“一直没找到你的消息,所以忘了告诉你。”在柳清尘吃人的眼神下,谢樽缓缓道,“简铮想要婉婉去帮几个月忙,婉婉自己也愿意,我便放她去了。”
“那你身边的人是怎么做事的?难道连这种小事都要你亲自过问?”
谢樽觉得这天大的锅不该给沉玉他们背,于是立刻解释道:“好吧,其实还是带了,只是我总是忙忘了,没怎么准时喝过。”
“你……”柳清尘连骂都懒得骂了,“罢了,此事以后我怕亲自来管。”
谢樽苦着脸应了一声好,这下他算是跑不掉了。
天色渐晚,远处山峦处最后一丝红云退尽,晚膳已然放上了桌,谢樽与柳清尘目光相接,缓缓说道:“清尘,这几年恐怕要辛苦你了。”
“记住,韬光韫玉。”
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时,玄武门前便已人声鼎沸,六驾的车驾已然备好,谢樽轻轻抚过雕花鎏金的车驾,幽幽一叹。
这种规格的车驾五年前谢淳坐过,现在居然轮到他了,遥想五年前,谢淳也是自玄武门而出,自此处远赴赴阿勒泰,一去便是一年有余。
“你……当真是漂泊劳碌的命。”谢淳看着他,神色郁郁,满是谢樽熟悉的神色。
“人生只似风前絮。”谢樽唇边挂着淡笑,眸若秋水沁凉。
“我们一定会接你回家。”谢淳定定看着他,好像在立下什么永不违逆的誓约一般“一定。”
当年他与陆擎元渐行渐远,便是从陆擎元将谢樽视为弃子,弃之如敝履开始的,如今旧事重演,他依然会做下与从前一样的决定。
谢樽愣了一下,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垂眸避开了谢淳的目光,低声道:“哥哥不必为我做到这种程度。”
“你从不领情……有时连我都觉得,自己或许真有几分病态偏执。”谢淳自嘲一笑,却仍是振作精神道,
“但你是我的骨肉至亲,是我唯一的弟弟,明白吗?”
“那好。”谢樽笑了笑,“既然如此,诸位的许诺,我都一一记下了。”
谢樽环视四周,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心中也不由生出了离别之悲,悲莫悲兮生离别,况且此去经年,不慎便是死别。
“诸位,保重。”
谢樽登上车驾,目光划过前来送行的陆景潇应无忧等人,最后落在了沉默不语陆景渊身上。
“天长路远,武威侯一路珍重。”陆景渊抬头与他对视,随后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半块青白玉环上。
“秦王殿下亦然。”谢樽微笑颔首,躬身迈入车驾,随后车帘落下,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陆景渊掩在袖下的手轻轻蜷起,掌心似仍有眼前之人留下的余温,只是如今玄武门前,二人已是咫尺天涯。
但很快便不必如此了,他会扫清一切阻碍,引他归乡。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夏日温暖的风穿过车窗落在耳畔,好似情人的低声呢喃,谢樽倚靠在华丽的车辇之中,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环的缺口,恍惚间思绪又回到了昨夜。
“哥哥可还记得当年那对棠棣玉佩?”软烟罗帐之间,陆景渊将他拥在怀中轻声问道。
折腾了一两个时辰,谢樽正倦得厉害,听了这话也只是嘤咛一声,反应了半晌终于想起了陆景渊所说之物。
“你是说当年先皇后想交给我的那块?”
那已经是他十岁那年的事了,久远得已然成为他记忆中褪色的一页。
当初在栖梧宫中谢樽拒绝了那块玉佩,但没过两年,陆景渊便亲手将它放在了他的手中,那一次他没再拒绝。
但是后来,随着他流放后跌落碧云谷,那块玉佩也不知所踪了。
“嗯。”陆景渊应道,“往事如沙,便无需再提,况且棠棣也早已不再适用于你我之间。”
“哦?那你提这事做什么?”谢樽瞬间来了精神,睁眼看着陆景渊眨了眨眼,“所以……你打算送我块新的?快拿出来看看,快快快!”
“……”陆景渊无奈地扶着他的肩将他放在了一遍,郑重地下榻拿起了桌案上的锦盒。
谢樽盘腿坐在榻上,看向陆景渊的眼神满是期待。
锦盒打开,一块雕刻精细的浅青色玉环映入眼中,顷刻间便夺走了谢樽所有的注意力。
“海棠缠枝纹?”谢樽挑了挑眉,轻轻抚摸着玉环温润的纹路。
“嗯,本想雕刻云纹鹊桥,但思及牛郎织女一年一相见,又觉得寓意不太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樽笑得开心,忍不住使坏道,“确实不合适,毕竟我们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
“……”陆景渊眸色一沉,倾身便要上前。
“诶,打住,我说了不要了。”谢樽捏住他的肩膀把人又按了回去,笑得眼角都带了泪痕,“好了,我不说了行吧。”
谢樽说着,伸手想将那玉环取出把玩,却只拿起了一半,另一半仍然躺在锦缎之上,他愣了愣,唇边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这是一对,合则为环,分则为璜,两者有缺,合而为一。”
昨夜的缠绵犹在眼前,离别却顷刻而至。谢樽将沁润的海棠玉环放在眉间,温和的凉意直如心底,谢樽闭着眼,喃喃道了一句“傻子”。
说好的三年,千万不要迟到。千万,千万别让他等太久,
第150章
入夏之后, 北方的草原日益丰美,放眼望去,满目盈绿, 起伏的绿野与澄澈的高天一如往昔。
这样美好的时节,十六部王庭本应随之迁徙, 四时转徙,本该如此,但这似乎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
“你说……十六部如今已然定都上京会宁府?”谢樽惊讶地看着又窜到自己车驾找食吃的完颜明洸, 全然没想到不过几年的功夫, 十六部便已定都。
完颜明洸白了他一眼, 将桌案上的点心扫了个干净。
“对啊,在你们南朝人眼里,我们到底是有多野蛮?二十部都定都阿勒泰了,我们又怎能落于人后。王兄在虞朝呆了那么些年, 多少也学了些有用的东西。”
“这个好吃,让他们再做些来。”完颜明洸扬了扬手里最后半块樱桃酥, 然后一把将它扔进了嘴里。
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 完颜明洸自觉和谢樽已然算是半个熟人了,不对, 不是半个,是一整个。
“行吧……”谢樽给了耷拉着眼万分不愿的沉玉一个眼神, 让他出去交代一番, “你该省着些吃,樱桃这个时节已经所剩无几了。”
如今仲夏将过,别说北境, 连虞朝都已经找不出多少了,他们还能吃上也只是因为前些日子费了大功夫冻了一些带在身边罢了。
完颜明洸奉行及时行乐, 完全不吃这套:“我慢点吃它又不会变多,早吃晚吃,总数不都是那么点吗?没区别。”
“……”谢樽噎了一下,发现完颜明洸说得似乎没什么问题,“公主殿下高见。”
“这个时辰了。”谢樽掀开帘子仰头看了一眼斜照的圆日,低声道,“你便在这儿休息片刻吧,我出去透透气。”
闻言完颜明洸一手托腮,看向谢樽的眼神似笑非笑:“可以,但你可千万别走远了。”
“在防备我?”谢樽也不与她虚与委蛇,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斜靠在软枕上的完颜明洸,眸中平若冷湖。
“显而易见。”完颜明洸摊手道,“要是你悄悄把北境的山川形胜记了个干净,我们怎么办?”
谢樽闻言低笑一声,也没做回应,掀开车帘便离开了。
草原之上的黄昏谢樽从未仔细描摹过,如今看来,这里确实如北境人所言,是一片澄澈之境。
这里干净得只有山与草,天与云,白河与红日。
“牵马来。”谢樽遥望着远处好似朱丸的红日,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大口吮吸着这里带着青草香气的风。
他不能跑太远,否则就会被呼延烈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劝回,但若只是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随意地跑跑马,无人有资格说他半句。
完颜明洸掀开车帘望去,只见天地一色,满目橙红,那道纵马而去的身影很快在夕阳下化作一道漆黑的剪影,远处草似浪涌,层云如山,她恍惚看见了刻于石壁上的某段英雄传说。
在这段短暂的休憩过后,车队很快再次启程。
而一个时辰后,这段他们停驻过的绿野,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我自然知道是这边,你别着急,我们还有事要做。”谢星辰借着明亮的月光,在手中的羊皮卷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碳痕。
月光下,陈旧的羊皮卷好似天上玉书,清透得不似人间凡物。
还差好多……谢星辰轻轻抚过羊皮卷的边缘,眉头紧锁。
他制图的速度与师父相比还是差了太多,虽说师父说过他不必紧跟着车队,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但他还是不想离师父太远,出了什么事也好及时赶到。
奉君显然对他迟缓的动作分外不满,它趴伏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威胁的咕噜声。
“……”谢星辰面无表情地卷起羊皮卷,立刻翻身上马,无视了奉君的不满,“就不该带你来,跟带了个小孩没什么区别。”
奉君闻言狼眼一瞪,霎时就要跳起来咬他,却见人已经跑出了好远,它嚎叫一声,在原地转了两圈还是嗖地跟了上去。
前往上京的两个月里,谢樽没有半点异常举动,他只是时常四处转悠,再授民以识,就好像他来到北境当真是为了与人为师一般。
谢樽平易近人又博学多才,问询者不论高低贵贱皆以礼相待,倾囊相授,于是很快这车队之中的虞朝人和北境人,都已对他心悦诚服,就像当初在武威时一样。
“当真是生了一副温柔心肠。”完颜明洸坐在远处看着他十指翻飞,赋予绿草新的生命,然后将一只只可爱的草编小动物赠与他人。
谢樽的神态与平时全然不同,他的目光不再冷淡不再一片寂静,而每当在这种时候窥见那双温柔坚定,不带一丝杂念的眼睛时,完颜明洸都会忍不住心头一颤。
她好像能明白那么多人都对谢樽念念不忘了,这个人的灵魂好似山莽雪原间孕育的精灵,干净美丽得足矣吸引所有目光。
“王兄,我能跟你抢吗?”完颜明洸突然笑道。
“完颜明洸。”一直跟在完颜明洸身后的一个高大的侍从压低了声音警告道,“我警告过你。”
“好吧,当我没说。”完颜明洸嬉笑着摊了摊手,好像完全不在意一般,“所以王兄打算什么时候现身呢?还是王兄就喜欢像现在这样在暗处窥伺。”
是的,自车队离开长安,一直潜伏在京畿地区的完颜昼就已经悄然混入了车队,乔装成了完颜明洸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随从。
“……”完颜昼抬眼看向谢樽,骤然发现对方居然也在看他,两人一时目光相接,但还未等他作出什么反应,谢樽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忽然,一个扎着辫子,一身侍从装扮的北境少女小跑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公主殿下。”
侍女将草编的小鸟放在了完颜明洸手中,笑着说道:“武威侯说殿下在这瞧了半天也不过去,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完颜明洸看着掌中展开双翼的的小鸟,长舒了一口气,“嗯,你回去吧。”
半月后,车队终于到达了兴安岭的最南端,葱绿绵延的山脉之间,一条亘古绵长的河流自沟谷间流出,如白绸般铺展于草原之上,映照着白云蓝天。
“神圣的西拉木伦河日夜流淌,将苦痛带离故土,留下幸福与快乐。”完颜明洸闭上眼将双手浸入河水,又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白绸,将其在水中浸透。
她身着一身缀着朱璎琉璃的纯白的短襟,捧着白绸转身看向了谢樽:“在十六部中,白色代表着神圣与纯洁,如今我将这美好的祝福赠与你。”
谢樽垂眸看着这条湿润的绸带,缓缓伸出了右手,任由完颜明洸将其系在了手腕上。
见他接受,周围的屏息以待的北境人霎时欢呼起来,他们口中唱着小调,掬起河水洒向周围,追着那些紧张躲开的虞朝人猛泼,生怕有人没沾上一样。
而完颜明洸擦净手上的河水,接过一封信件看罢后突然笑着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就在此扎营吧,正巧今日三伏,便让你见识见识我十六部的庆典,恐怕能给你不小的惊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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