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不知道父皇对谢樽的忌惮,但在她看来,即使谢樽真有二心,父皇将其调回已经足够,如此行事,与上赶着让谢樽远嫁和亲有何区别?实在是太过荒唐,有失国威。
陆景昭用尽全力挺直了背脊,她的面容被汗浸湿,汇聚的汗珠顺着颌骨流下,好似一枝雨中的梨花。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现于人前,她静静与呼延烈对视,并不知晓众人汇聚而来的眼神带着怎样的惊叹,也并不知晓自此以后,她将真正如陆擎洲所期待的那样,走上一天与日月同光的大道。
呼延烈哑口无言,看向陆景昭的目光几经变换,在对方的目光下,他甚至凭空生出了几分畏惧。
“昭明公主所言,即为朕意。”见呼延烈半晌不答话,陆擎洲开口施压道。
“……”呼延烈呼了口气,最终哑声道了句,“是。”
即使如此,这庄生意北境都是稳赚不赔,至于谢樽到了北境还回不回得来,就不是一个高居长安城中的公主能左右的了。
此事几经跌宕,至此便已算是尘埃落定,而放眼望去,居于宴席高位之上的众人各怀心事,竟无一人眸中带笑。
今日之事,陆擎洲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众人都心知肚明,却仍然没有一点办法。
恭送陆擎洲离开时,陆景渊偏头向谢淳看去,果然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与他如出一辙的冰冷杀意。
而与陆擎洲错开一步离开的程云锦在此时骤然回头看向他们,唇角勾起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夜深露重,武威侯可否屈尊送本公主一程?”完颜明洸顶着众人不善的目光走到谢樽身边,好像方才被严词拒绝地并非是她一般。
“先别急着拒绝。”完颜明洸垫脚凑到谢樽耳畔耳语道,“你后头可有不少人盯着呢,若是不想多做解释,不如跟着本公主讨上一时半刻的清净。”
“……”谢樽瞥了一眼不远处看上去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自己给宰了的谢淳,目露担忧的王锦玉,还有眼神复杂到他难以洞察的陆景渊,觉得此时的完颜明洸看上去也没有那么令人厌烦了。
而且……他很想看看完颜明洸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好。”
于是,谢樽微微颔首,向脸比锅底还黑的众人示意,跟着完颜明洸离开了大殿。
因为谢樽始终拒绝和完颜明洸共乘一车,完颜明洸无奈之下,只好下了马车跟他一同往驿馆走去。
“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此行你不必有什么负担。”
所以完颜明洸单独叫他出来,就为了这点事吗?
“公主殿下既然无意,又为何要为难在下。”
“嗯?”完颜明洸闻言投去了一个略带古怪的眼神,“你都不知道?本公主该从哪里说起呢。”
完颜明洸思索片刻,终于想出了一个通俗的描述:“其一嘛,自然是你们皇帝看你不顺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所以给了我们不少好处,让我们想办法以正当名义把你带走,最好能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在北境。”
“……”这话说得当真直白。
“这一点你应该有所察觉才对,我就不多说了,你也别想着这边了,他们可不值得你效忠。”
“至于其二,就要说说本公主不远万里赶来这里的目的了。”完颜明洸说着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了一抹奇异的笑容。
“愿闻其详。”
“王兄倾心于你,日日南望思君,茶不思饭不想几年下来都饿瘦了,本公主自然要为王兄排忧解难。”
一阵骇人的静默蔓延,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的侍从守卫见他们骤然停步,也跟着疑惑地停了下来。
四年来,这是谢樽第一次如此失态,他看着完颜明洸笃定的表情,恍惚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国文修读欠佳,对“倾心”二字的理解出现了问题。
“公主殿下说笑。”谢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殿下定是误会了什么……”
“不可能,这是王兄亲口所说,王兄说他少年时客居长安,孤苦无依,只有侯爷对他施以援手,救他性命,自那时起他便倾心于你。”
“……”这件事荒诞到谢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如果说他带陆景渊去抓兔子,然后撞见了被追杀的完颜昼,被对方祸水东引后被迫应战挡下了那些杀手算是救命之恩的话,那他确实算是救了完颜昼一命。
“虽然来之前,王兄给本公主的任务只是靠联姻把你给绑回去而已。”完颜明洸叹息一声,心情颇好地点了点头,
“但今日之事这般解决了倒是更好,不然若是你真成了本公主的夫婿,王兄还得躲着人,多不好办?不过他可能就喜欢那样吧?”
“……”谢樽缓缓瞪大了眼睛,这又是个什么话?
“这下本公主的任务完成了,荣华富贵也算是保住了。”完颜明洸恶劣地笑着,眼中满是欢愉的光,她一身邪气,深蓝色的双瞳映照这灯笼的红光显得分外诡谲。
“长安城门前本公主便提醒过你们了,不过这十几日的时间太短,你们显然没找到解决之法,无聊,实在是让本公主失望。”
“哎,谁让本公主心善呢?看你可怜,如今又千辛万苦地来提醒你几句,你可记得小心王兄,千万别那么容易便被拿捏住了。”
“那样……本公主可是会少了不少乐子。”
为了这荣华富贵她可以任人摆布,但她那倨傲的王兄合该知道,蚂蚁生气了也是会咬人的,虽然不痛,但也能给人找点不痛快。
“公主殿下百面千相,着实令人刮目相看。”谢樽定定看着她,不再像先前那样,只将她当做一个没有脑子的纨绔公主,
“十六部在下还并未踏足,这一路上还请公主殿下多多照拂。”
将完颜明洸送回后,谢樽独自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几乎被黑暗完全吞没。
其实他该好好感谢为他做下此局的所有人,陆擎洲,完颜昼,或许还有乌兰图雅?
在骤然知晓此事时,众人都觉得他命运坎坷,心中满是惊怒与担忧,为他不平为他奔走。
但他心中却满是平静,他不觉不公,也并不怨愤,或许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陆擎洲和赵家,一辈子也难以偿还。
甚至在平静之下,他还隐有喜悦。
他终于能离开长安,离开侯府了,不必再受此围困。
北境天高地远,在那片满是绿野与山林的土地上,他有太多可以做的事。他想亲眼看看那片土地,想知道战争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若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么他在北境见证的一草一木,也足矣让他在兵戎相见之时,赢面增加上那么一点,或者更多。
至于完颜昼的玩笑……他并非怀春的少年,自然不会相信,对方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便等他亲自前去揭晓吧。
当谢樽慢慢走到自家府门前,看见站在门口的沉玉时,不由地心头重重一跳,所有复杂的思绪瞬间烟消云散。
他悄声上前,丢给了沉玉一个询问的眼神。
“殿下来了。”沉玉低声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谢樽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要是本侯今日英年早逝,千万记得进来收尸。”
“……”沉玉沉默了一瞬,让开了道路,“侯爷还是快点去吧,人已经在里头坐了好一会了。”
第149章
平日里在院中随侍的众人早已被遣散干净, 谢樽刚一踏入院中,便感受到了让人悚然的寂静。
他挠了挠头,轻轻推开了房门, 但还未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什么,他便被人抓着手腕给拖了进去。
随着一声巨响, 房门被“砰”地砸了起来,惊地院外的众暗卫作鸟兽散,相视一眼又跑远了些, 生怕听到点什么不该听的, 惹来杀身之祸。
“等……”刚刚反应过来的谢樽才吐出一个音节, 便被人抓着双手按在了门上动弹不得,他借着月光仰头看去,只看到陆景渊如星的眼眸中如有烈火燃烧,下一刻, 温热的双唇覆了上来,封住了他剩下的音节。
这个吻满是欲望与凶狠, 与以往的每一次都截然不同。谢樽感到四周的空气被一点点掠夺殆尽, 醉酒一般的麻痹感蔓延到四肢百骸,拖着他坠入深渊, 让他的理智于风暴中一点点破溃。
这般失控的感觉让谢樽忍不住想要逃避,但当他睁眼与陆景渊对视时, 却又立刻被拖入了旋涡之中, 他闭上眼,竭力作出回应。
玉冠隔着衣衫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陆景渊埋在谢樽颈侧,呼吸间尽是清冷的松香, 还有一些温暖的,独属于谢樽的气息。
“哥哥。”
“你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了。”谢樽低笑一声,骤然翻身将陆景渊压在了身下。
他双手撑在陆景渊耳侧,如墨的长发随着动作垂下,拂过陆景渊的脸颊又落在了他的耳畔,带起一阵直入心底的痒意。
“这个时候……未免太犯规了吧?”
说罢,谢樽呼了口气,他看着静静凝视着自己的陆景渊,有些不忿地低头咬了一口对方的下唇,随即又好像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突然坐了起来。
他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拉开床下的木匣不知在捞些什么。
“找到了!”捞了半天,谢樽将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榻上,木盒打开,一个装着浅色脂膏的瓷盒露了出来。
“放了两月了,不知道还能用吗……”谢樽伸手戳了戳柔软的膏体,没发现什么问题。
他回来没多久就悄悄让沉玉去弄来了,只是一直没什么用的机会,瞧着今日风光正好,要不就今日吧?以后似乎也没什么机会了,也不知道陆景渊会同意吗?要不先问问?毕竟按照书上所说,可能会有点疼,陆景渊似乎没吃过什么苦?会不会哭?哭了怎么办?
忙着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谢樽全然没有发现陆景渊已然撑着床榻坐了起来,看向他的眼眸里满是汹涌的情潮。
“这种事情……不必哥哥操心。”
嗯?谢樽还没来得及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便感到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拖入了怀中,身上最后一件衣袍也彻底敞了开来。
……
“我说……步骤是不是有点不对?”谢樽睫羽低垂,眼前只余下一片片破碎的虚影,他按住了陆景渊的手腕昏昏沉沉地问道。
陆景渊轻轻吻过他的耳垂,哑声应道:“怎么会?我从未骗过哥哥。”
“真的吗?好吧……”他看起来有那么好骗吗?罢了,随他吧。
……
“你果然是骗我的!嗯……”谢樽瞳孔猛然一缩,啪地一下就打在了陆景渊手背上,却反而让对方的动作更深。
“乖,别乱动……”
……
月明三更窗纱,风动一庭花影。春水流波绽海棠,中宵露冷红墙。
不知过了多久,谢樽的视线已经被泪水彻底模糊,连帐顶都看不清楚了。他感觉自己好像飓风中被不断撕扯的旧纸,破碎、混乱、崩毁、疯狂,最后化作如尘屑的碎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他们将渴望、思念、离别、悲伤、无力与愤怒融为一体,随着不歇的风暴倾泻而出。
借着所剩无几的清明,谢樽泄愤般地使劲砸了几下陆景渊的后背,虽说早就打算哄哄他来着,但也不是这么个哄法吧?
实在太过了,不是说循序渐进吗……
他有点后悔了,他今晚还不如去城外找个树杈子躺下,非挑这种时候回来做什么……
到了最后谢樽已经懒得挣扎了,不过他其实也没怎么正经挣扎过,若是真的动手,十个陆景渊也未必打得过他一个,这一生他也算是跑不掉了。
谢樽将陆景渊汗湿的长发绕在指间,轻轻抚着对方细碎的额发。
“怎么还这么委屈?好像是我上当了吧?”结果最后他学的东西一样都没用上,全给陆景渊用了去。
陆景渊微微摇头,仍是不说话。
“人间离恨久,千里风月同,况且飞雁自有归时,我总会回来的。”谢樽眼中满是温柔和无奈,就像两人年幼相互依偎时那样。
“不过这一次,我们已退无可退。”
若是陆景渊不能改朝换代,他将再无归期。
“但无论如何,切莫让无名的愤怒吞噬灵魂,切莫忘了你我当日誓言。”
谢樽启程前三日,立夏,栖梧宫
入夏之后,镜湖岸绿意渐浓,湖中莲叶如玉,上盛粉黛,随着雨水倾落,这满池荷花想必不日便会绽放。
“时至今日,你终于想明白要继承程家了?”程云锦靠在榻上,一手闲闲搭出,由着桃夭为她染甲。
她看着陆景渊冰冷无情的眉眼轻笑一声:“不必忧虑,本宫早就说过,程家永远只属姐姐一人,姐姐去后自然由你继承,先前你不要,本宫也只是行代理之权罢了。”
“姨母多虑,景渊从无担忧。”
从今以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即使一无所有,他也定会将一切握在手中。
程云锦望着他,眼中满是偏执的愉悦。那么多年过去,她终于看到了陆景渊长成了自己期待的模样,很好,很好。如此一来,姐姐的血脉终于可以问鼎天下……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程云锦微微阖眼,再睁眼时,其中的疯狂已然消弭无踪。
“姨母请讲。”
“景昭有经国之才,为君之志,但她年纪太小,寿数太短,无命承此国祚。”提起陆景昭,程云锦目光中闪过了一道异色,却又很快归于沉寂。
“你们必将走向对立,本宫不会过问你如何对付她。”
“但无论如何……你都要留她一命,就当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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