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和平的欲望,对掠夺的欲望……欲望似有善恶之分,但不论善恶,欲望注定会引来争斗。善恶者相互对立,然后一同被卷入混沌,善者为恶,恶者为善,直到不分敌我,不约而同地走向一个殊途同归的结局,最后又裹挟着所有人痛苦前进。
闻言陆景潇沉思良久,目光盯着炉上跳动的火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樽没有出言打断,只是自顾自地煎着茶,不过片刻便制出了一壶浓香清亮的茶汤,盛放着浅绿茶汤的琉璃盏被放在了冰碗里,看上去清凉怡人。
“祸乱吗,或许确实如此……但世间本就阴阳相和,有得有失,天下因欲而乱,亦因欲而进,不是吗?”
“殿下颖悟绝伦。”谢樽微微一笑,在冰好的茶水中投了几朵茉莉。
其实陆景潇极为聪慧,只是他的欲望和悲伤都太轻太薄,远远没有盖过他心中的温柔,他注定只能这般徘徊于世,七分逍遥三分癫。
谢樽觉得这样极好,若有来生,他也想如此淡然无为,逍遥一生。
“所以……三日之期将至,殿下想好要如何选择了吗?”谢樽突然开口问道。
听见这话,陆景潇刚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苦着一张脸悲伤道:“我觉得我们还算半个朋友来着,你们都要我儿子了,不至于还把我给杀了吧……”
“那可不好说。”谢樽笑了笑,又为他添了杯新茶,“即使不会要了殿下的命,殿下以后恐怕也踏不出这宫殿半步了。”
“笑面虎……你们都是。”陆景潇嘟囔了一句,却还是将冰茶一口饮下,“不,陆景渊那家伙是冷面虎。”
谢樽笑了笑,将其当做夸赞欣然应下:“其实殿下只要像从前那般,不偏不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便已足够。”
“我本以为你是来看孩子的,未曾想是来当说客的。”陆景潇叹了口气,“怎么,陆景渊也终于发现自己行事太过乖张霸道了?你们倒是红脸白脸地唱上了。”
“倒也不算,此番不过闲聊而已,况且我也并不知晓他做了什么。”不过听他这么一说,谢樽也来了兴趣,“他是如何与你商议的?”
说起这事,陆景潇立刻愤愤不平地将空杯扣在了桌案上,委屈道:“商议?他那叫命令,通知,他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死活!”
“昨天他急匆匆地跑来呆了一炷香的时间,自顾自地说什么,看在我儿子的份上勉为其难不要我的命了,让我要么拥立新君,当牛做马,要么去镇守皇陵,孤独终老!”
“呃……其实我觉得这不太像是他会说出口的话。”谢樽委婉道。
“我进行了一些适当的润色,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好吧,适当的润色。”谢樽点了点头算作妥协,“所以殿下怎么回应的?”
“当时他那么嚣张!我答应岂不是显得怕了他?”
“所以?”
“所以我说明天差人给他答复。”陆景潇说罢就泄了气,“其实我早就想好了,谁当皇帝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也不想去看皇陵,该干什么干什么呗,捞个闲散王爷当也好,那本就是我的毕生追求。”
“我连要什么封号都想好了。”陆景潇又补充道。
“……”怎么一个二个,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还是那么幼稚?
“殿下已有封号,就算封王,恐怕也只会从懿德二字中取。”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回事了,懿王,德王,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听?”陆景潇皱着眉,显然难以接受,“算了,规矩不都是人定的,我求求陆景渊,应当还是有希望的吧,他自己不也没封昭王?”
“这就与我无关了。”谢樽摊手道,“好了,殿下既已做好决定,此事我便也不再多言。”
“天色不早,今日我还有别的事,看看那孩子就走了。”
“哦对,你还没见过他。”陆景潇眉目间漫上温柔,他遣了侍从去将孩子带来,然后有几分急切地分享道,“他才三岁半,还是个胖汤圆呢。”
“我为他取名修逸,算是我对他的期许与祝愿,只是如今这个名字不再合适了。待到此事定下,你们为他取个新名吧。”
“并无必要。”感觉到陆景潇情绪有些低落,谢樽如此说道。
“不。”陆景潇摇了摇头,“若是作为储君,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样,身负重责,便没有任性的权力了。”
是这个道理,但谢樽心中仍有一缕恻隐之心:“说来……你们问过他的意见吗?”
“自然,虽然他还小,不懂道理,但我也希望他能自己选未来的路,所以,我就问他以后想像我,还是像陆景渊。”陆景潇笑着说道。
“他根本就没犹豫,直接选了陆景渊。”
陆景潇哭笑不得:“他像我却又不像,如今他才刚刚启蒙,你们来的正好,好好教他,他以后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谢樽沉吟了片刻,最终应下了此事:“自然,不过这些年我恐怕无力将他带在身边教导,交给景渊吧。”
“为何?”陆景潇愣了愣。“我其实更属意你些。”
“我明日便要启程前往武威,此去恐怕又是三年,甚至更久。”谢樽微微摇头,不等陆景渊再问便立即解释道,“北境即将发兵,濮部也不再安分,战事已然一触即发,我必须即刻赶回武威调度。”
“可……可你才回来了三日而已。”
“是啊,三日,弹指一瞬。”谢樽笑了笑,“只希望此番事了,这天下当真能海晏河清吧。”
时光飞逝如好似朝露,在谢樽离开长安后的第十五日,一封来自幽州的战报先于安西送入了长安,然而中正殿此时关门闭户,偌大殿中只有寥寥两人。
“按照约定,即使他们有朝一日他们背盟败约,我也不会要了他们的性命。”陆景渊合起战报,放在了陆擎洲案前。
陆擎洲翻看着那封战报,疲惫苍老的面庞也缓缓露出了一抹笑容:“如你所愿。”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算是不错的死法吧?自少年时第一次执剑出京,朕便在等这一天。”
“登基后,朕原以为这样的结局已然远去,未曾想兜兜转转却还是回来了。”
“如此……他们想必不会太难接受,也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
“其他人或许不会知晓,但圣旨一出,陆景昭定能猜到一切。”陆景渊淡淡道。
其实在宫变前夜,他便已经在这中正殿中悄然见过陆擎洲一面了,只是此事分外隐秘,除了谢樽和与他一道前来的亲卫之外,再也无人得知。
那时他静静凝望着孤身一人的陆擎洲,只一个简单的问题:结局已定,但仍有变数,所以……你想给那两对兄妹怎样的结局?
陆擎洲必须死,但若是他在宫变中斩杀陆擎洲,血海深仇便会将赵泽风等人彻底推向他的对立面,这些惊才艳艳之辈再无可用,而他也必然会将他们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杀了陆擎洲,再将与他有关的人尽数灭门,是个干净利落的好办法。况且他与旁人不同,如此行事只是正本清源而已,不会招致骂名。
但他仍有欲求,只能如此迂回,若是他们死了,幽冀便会彻底变成破旧的筛子,待到完颜昼按图南下……那里又会变成一座血腥的屠场。
他想要他们效忠,而陆擎洲想要他们活着,又是一场不需要思考的交易。
对于陆擎洲,他付出的只是自己已经枯萎的生命,却能保住自己的名,他们的命。
“昭儿最是聪慧明理,她能明白朕的意思,这就够了。”说罢,陆擎洲抬头看向面前沉默冷淡的青年,半晌笑道,“你算尽人心,终于走到今天。”
“陆家人……都生成一副心肝,想来你的结局定然不会比朕好上多少。”
“不劳陛下费心。”
中正殿前空无一人,天地沉默,唯有雁鸣。陆景渊握着已然盖下金印的圣旨,一步步走出中正殿,走下那汉白玉长阶,最终只留下一道灰黑的背影,如墨迹般点染在这副寂寞的画中。
武定十三年,六月初三,安车骨王完颜昼御驾亲征,领两万铁骑奇袭幽云十六洲,太行山以北的新洲,云州,朔州三州相继沦陷,雁门关危急,幽冀驻军死伤无数,无力抵抗,急报长安求援,一时间引得朝野震动。
六月初四,沉寂半月之久的武定皇帝陆擎洲召集群臣于中正殿议事,不过半日光景便已力排众议,拟定圣旨昭告天下。
这封惊世的圣旨言及陆擎洲将于十日后领兵亲征雁门,同时复秦王陆景渊为昭元太子,奉天法祖,统领万方,摄政监国。
第163章
武威车遥马慢, 即使百里加急,谢樽收到长安的来信也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他坐在武威侯府的偌大厅堂中,将手中阅尽的信函放在了一旁。
西线的战事还未开始, 东边却已经流血漂橹,完颜昼入境, 如砍瓜切菜般一路屠戮,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完颜昼很强,带兵也颇有章法, 他和乌兰图雅一样, 少年时都曾在虞朝生活过很长一段时日, 他们所学到的一切,几乎完全补足了北境千百年来行军无章的劣势。
况且完颜昼的武功……谢樽轻轻抚过手臂上已经长出新肉的伤,垂下了眼眸。一直以来倒是他低估完颜昼了。
“简铮有什么消息。”谢樽杵着额角,轻轻抚摸着躺在身后小憩的奉君, 目光落在厅堂中央的巨大沙盘上。
那是谢星辰和武威一众能工巧匠四年努力的结果,囊括了虞朝北方一线以及北境大半土地的沙盘, 足够为他深入北境的谋划奠基。
“安西全面战备, 简将军五月末便已自请前往玉门镇守。”傅苕站在一边立刻答道。
“是吗?”谢樽嘴角虽挂着淡笑,目光却冷凝如冰, 不知在想些什么,“玉门原先由萧云楼驻防, 十几年未曾变过, 如今临到战前倒是换起人了……罢了。”
“传我号令,传召驻防各地的四方军回城,于武威城郊建营, 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傅苕闻言愣了愣, 脸上的惊愕显而易见,但她仍是没有犹豫,立刻传令让候在殿外的传令官快马加鞭去往了自己的辖区。
“侯爷,若是将四方军尽数召回,武威各地仅凭地方驻军,恐怕挡不住乌兰图雅……”传令回来的傅苕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
北境各族本就骁勇善战,全民皆兵,连十岁出头的小儿都能执刀砍杀,刀刃饮血,这在边地是人尽皆知的事。
早些年北境虽然麻烦,但却始终各自为战,不成气候。但即使如此,虞朝的边疆也不堪其扰,边民将北境的虎狼之师视为灾难的代名词,朝廷也在其侵扰下屡屡失地。
原本关外数百里的土地,在百年前皆属虞朝,却因为偏远荒芜不受重视而日渐失落,被划入了北境的领地。
这是从前的状况,而今这让历代虞朝皇帝如鲠在喉的边患问题又有了新的变化。
自乌兰图雅称帝后,北境的情况已然大有不同了,重整后的北境军队究竟会是何种模样,如今根本无人得知。
“在过去的年月里,那些有名无实的土地确实算不上重要,不必伤怀。”谢樽起身走到沙盘前淡淡道,“至少比起收复失地,关内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亟待解决,虞朝少有余力。”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你很奇怪我为何要将他们召回。”谢樽从一旁拿起了一柄青蓝色的小旗,然后越过山川盆地,轻轻插在了阿勒泰的土墙之内。
“因为四方军本就不止为守土而生。”
七年时间,已经足够他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了,它将会作为一柄利剑插入北境的心脏,纵横万里,开疆拓土,成就万世功名。
偌大的厅堂之中空旷而寂静,只有谢樽和傅苕两人而已,谢樽掸去指尖的尘土,转身凝望着傅苕颤动地瞳孔轻声问道:“你害怕了吗?”
“不。”傅苕霎时回过神来,立刻斩钉截铁道,“自七年前,属下便立誓誓死追随侯爷,必将竭忠尽智,肝脑涂地!”
即使谢樽的锐意隐藏极深,但仍有不少人察觉了一二,自他开始组建那支先遣队,又将其喂养地如同恶狼一般时,她就已然有所预感。
“用不着你肝脑涂地,不过四方军的粮草辎重,后方战备都要仰赖你和薛温阳了,这可不是个轻松活。”谢樽望着她,神情不再似先前那样严肃冷漠,眼底却不知何时聚满了哀伤:
“武威是你的家乡,我知晓你心中担忧,但不必担心,没有了四方军,这里很快就会有新人进驻。”
将作为弃子的并非武威,而是……其他。
于此同时,玉门关古旧的城墙之上,简铮静静眺望着远方的白河青草,目光干净得恍如天风。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转身倚靠在城墙边,笑着看向一直在自己身后静候的萧云停:“云停,这些年来你一直监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不过嘛……你传给陆景渊的那些信里,内容几乎都是‘没有异常’,说吧,想要什么奖赏?”简铮揪住萧云停的脸颊,将那下撇的嘴角往上扯了扯,然后噗地笑出了声,
“拉着脸做什么?你不是早就有所准备了吗?还是说你将一切异常瞒着陆景渊,自己却没有任何打算?”
萧云停抓住了简铮的手腕一点点下扯,目光复杂得几乎将简铮灼伤:“曾经我为你据理力争,觉得殿下疑心过重,屡屡维护于你。”
“我自然知道,一直以来你为我掩饰良多。”简铮无所谓地将萧云停的手甩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那现在呢?”
“即使时至今日,我也相信你,相信你会选择虞朝,而非乌兰图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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