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炎定许久没见到他了,虽没指望他能像对待小侄女一样对自己投怀送抱,但也没想到一上来对方就没有好脸色,心里头不由地涌上几分委屈。
金鼓送到湄州的几封信他都看了,方才来的路上他也将这些天发生的事细细和自己讲了一遍。
高炎定知道,秋家那些糟心亲戚干的混账事惹怒了明景宸,对方这是气狠了,就把气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可这能怪谁呢?秋家能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闹出这般大的烂摊子来,与自己的放纵不无干系,在这点上,自己真的一点不冤枉。
想到这儿,高炎定也有几分心虚,想着该如何才能挽回自己在心上人心目中的形象才好。
不经意间却看到,趴在肩头假哭的小侄女正悄悄朝他挤眼睛。
他不禁庆幸,亏得自己有主意,想到把涣涣接来缓和一下自己与明景宸的关系,否则,恐怕自己现在还和对方隔着道牢门大眼瞪小眼呢。
高炎定走上前伸手,“孩子虽小,抱久了也怪沉的,你身子弱,仔细手疼,我来抱罢。”边说边借着要接手侄女的空档,在明景宸肩膀上碰了碰。
衣衫单薄,底下肩胛骨鲜明,一共没几两肉。
高炎定又心疼又好笑,分明这人自己也做不到好好吃饭,刚才怎么还有底气教训涣涣不长肉的?
小郡主到现在还对高炎定这个叔叔有些发憷,她并不想离开“婶婶”香喷喷的怀抱,于是撅着嘴,眉眼耷拉,小手愈发用力地环住明景宸的脖子,作势又要撒娇。
明景宸对她的粘人很是受用,笑得眉目如画,哪还有对待高炎定时的横眉冷对,他拍拍涣涣的背,笑道:“小粘人精,粘豆包做的罢。”
涣涣又用脑袋瓜蹭了蹭,歪歪斜斜的玉蝴蝶划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红的痕迹。
高炎定忍下醋意,面孔一拉,对小侄女道:“涣涣,下来,小淘气鬼,你弄疼你婶婶了。”他说“婶婶”两个字的时候,故意顿了顿,不出所料,果然换来一记大大的白眼。
能在口舌上占到些许便宜,高炎定大为满意,他接过涣涣,目光在那道红痕上流连,火热得让明景宸下意识偏过了头去,心底只觉得这人多日不见竟然越发古怪了。
莫非是在记恨自己对秋家的不留情面,否则眼神怎会这般可怕,好像恨不得立刻要将自己拆吃入腹一样?
明景宸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见高炎定抱着涣涣正笑看着自己,他像是被刺扎了一下立刻将手背在身后,就怕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平白让对方看了耻笑。
高炎定不错眼地盯着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只觉得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够。他又顺道观察了一遍身处的这间牢房,阴冷破旧,在他眼里无一是处。
想到对方在这里受了三天的罪,高炎定对他的执拗更加感到无奈和恼恨。
景沉就这么信不过他,觉得等自己一回来就一定会为了秋家那帮不知所谓的亲戚而拿他兴师问罪么?
他难道一点就感受不到自己一颗心全系在他一人身上,怎么会帮着外头的人欺辱责怪与他?
况且错不在他,自己谢他全了自己在北地的颜面,为自己劳心费神、弥补过失、清扫烂摊子尤觉得不够,又怎么会怨他恨他呢?
高炎定心里酸楚,面上却笑道:“景沉,涣涣年幼,她又黏你,你如果坚持待在牢里不出去,她也定会赖在你身边不肯离开。这里连个炭盆都没有,冷得很,你也不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挨苦受冻,是不是?”
明景宸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这分明是故意用亲侄女来裹挟着自己向他妥协。
涣涣是他高家人,是他高炎定的侄女儿,与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凭什么要受他这份胁迫?
明景宸越想越气,若不是涣涣正扑闪着大眼睛对着自己笑,露出编贝似的牙齿,腮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让他心头一软,他真想把高炎定这家伙一脚踹出去,省得继续在自己跟前碍眼。
高炎定见对方意志似有动摇,连忙暗示性地在自家侄女儿背上拍了拍。
涣涣晃了晃脚,摸摸肚皮,软绵绵地做有气无力状,“婶婶,饿饿~”
这下明景宸彻底败在这对不要脸、无所不用其极的叔侄手下。
可这牢是他自己要进来的,现下要他真乖乖随高炎定出去脸面上一时抹不开,他恼羞成怒地轻哼了一声,侧过身去不说话了。
高炎定再了解他不过,立马打蛇随棍上地握着涣涣的小手去碰了碰明景宸微红的脸颊,“来,涣涣,快求求你婶婶,再不走,叔叔在这间破牢里就要冻成冰渣了。”说着还故意发出冷得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装模作样的样子格外滑稽,涣涣见了玩心大起,也跟着学牙齿打颤,边学还边咯咯地笑。
明景宸转身,给他们一人头上一记毛栗子,眼睛一瞪,凶巴巴地说:“想待着过年不成?还不快走!”
高炎定哈哈一笑,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大氅解下来披在他身上,然后亲了亲侄女儿的小脸,率先走出了大牢。
大氅上沾着对方滚烫的体温,明景宸本身就冷得四肢发麻,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搞得浑身一抖,耳根后像是燎起了一簇小火苗,在那边文火似的烘烤,不知不觉间,他浑身上下如同一只被烤熟了的虾子,露出的皮肤都带了淡淡的桃花粉来。
高炎定浑然未觉,见他没跟上来,住了脚转身问他:“怎么了?”
明景宸慌乱地摇摇头,忍下那股子异样情绪跟了上去。
谁知,没走几步,就听到一道喜不自禁的声音喊道:“炎定!炎定!是不是你来了!快让外祖母好生瞧瞧你!”
第131章 祖孙之情
两人脚步一顿,转头发现旁边的一间牢房内探出半张苍老憔悴的面容,赫然就是被明景宸下令关起来的秋老太君本人。
高炎定面色凝结,显然在这个场合下看到正在坐大牢的外祖母感到些微妙的尴尬,他将涣涣塞到明景宸怀里,装作没看到对方脸上嘲讽的冷笑,走到了牢门边。
他低低唤了声“外祖母”,然后被老太太枯枝般的手一把牢牢抓住,秋老太君眼里噙着泪,在看清他身后站着的人后,立刻怒目而视,愤恨难当地指控道:“炎定,这人打着你的旗号来荣陵作威作福,仗势欺人,可把你舅舅他们害苦了。你外祖母我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怠慢羞辱。你莫要被这等奸佞之徒蒙骗了,铸下大错,到时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明景宸见这老太太被关了几日,非但不思己过,还一通颠倒黑白反述于人,委实可恶。他嗤笑出声,既不替自己狡辩,也不开口怒骂,只冷着脸抱着涣涣站在那儿等着看高炎定作何打算。
高炎定被他不信任的目光刺得坐立难安,他表面上胡乱安抚了秋老太君几句,目光却朝她身后望过去。
只见不甚宽敞的牢房地面上铺着名贵的暗八仙纹样耗牛尾毛地毯,灯盏、熏炉、炭盆、帘帐、寝具等物什应有尽有,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娇俏的侍女垂手侍立一旁。
如果不是刚从明景宸那间灰扑扑的阴暗牢房里出来,高炎定都以为自己是到了某处达官显贵家的别院。
不过是隔了几道墙,竟然会如此天差地别。
高炎定眸底盘旋着漩涡,对秋家豪奢出格的做派愈发不喜。
不过看在对方是自己的外祖母份上,他倒并未当面申斥,只疏离地对秋老太君道:“您年事已高,本该在家惜福荣养,如今为了小辈犯下的事出面受罪,如何使得。本王看这些年舅舅表兄他们行事是愈发荒唐了,这回再不治一治他们的臭毛病,来日恐怕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见自己的话似乎吓到了老太太,高炎定又露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您老不用担心,万事有本王在,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本王也绝不会教人冤枉了舅舅他们,令他们多受一丁点委屈。”
秋老太君见他并无怒色,似乎仍旧看重秋家这个母族,话里话外也像要偏帮着自家人,便稍稍安下了心。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自己这个外孙,今日一见竟比印象中的模样更加健硕刚毅,威势也比从前更盛,让她这个亲外祖母瞧着都感到心底有些发毛。
秋老太君瞟了一眼站在后面从头至尾不发一言的明景宸,想到那天他当众给自己难堪,越发恨之入骨,瞬间忘了那点忐忑,“你也许多年没来过荣陵了,这些年来,你舅舅表兄他们和外祖母是一样的心情,时时刻刻牵挂着你哪。换做平时,听到你来,早在家中置办了席面,一家子骨肉至亲热热闹闹地聚一聚。可惜如今咱们秋家的顶梁柱全部为小人所害,锒铛入狱,受尽苦楚。”边说边用帕子拭泪。
然而高炎定像是全然没有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敷衍道:“您上了年纪,怎可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稍后本王就派人送您回去,再遣个稳妥的大夫去给您看看。”
听到这儿,秋老太君可算是熨帖了,觉得这外孙果然是向着自家人的,便壮了些胆量旁敲侧击道:“那你舅舅表兄他们……”
高炎定笑道:“自然不会委屈了他们,您安心先回去,这里有本王在,出不了大事的。”
“好好好!”秋老太君立刻收了眼泪,快慰地连连点头,并不无得意地斜睨了明景宸一眼,暗含挑衅。
明景宸只管转头逗弄涣涣,全当没看见。
高炎定高声将人喊了进来。
金鼓低着头并不敢直视明景宸。
高炎定吩咐他先送老太太回去,他立马寻了狱卒过来开了锁,亲自搀着人走了。
等四下安静下来,高炎定才走到明景宸面前,认真道:“我心中绝无一分偏私,此次定会公事公办,绝不再教这帮子混账好过。”他似乎很担心自己方才哄秋老太君的话被对方当了真,导致明景宸真把自己和秋家看作是一丘之貉。
明景宸无所谓地道:“北地你说了算,你想放人还不容易,你有没有偏私与我何干?”
一听这熟悉的阴阳怪气腔调,高炎定就知道对方心里不舒坦,连忙涎着脸道:“秋老太君人老糊涂了,但她好歹是我外祖母,生养我母亲一遭,我母亲又早逝,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好太过为难她老人家。在外头干恶事的是我舅舅表兄,对他们我保证绝不心慈手软,会还那些军匠、百姓一个公道。景沉,看在我的面子上,别为那老太太生气了可好?”
明景宸抱紧了涣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与你外祖母非亲非故,我做什么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
现在非亲非故,将来总会沾亲带故,高炎定暗搓搓地想,嘴上哄道:“好,你没生气,咱们快走罢。”
明景宸斜眼打量他,眉梢间带了一股他自个儿未察觉的流媚,明晃晃地耀了人眼,唇边似笑非笑,透着点焉坏的狡黠,“你的舅舅表兄骨肉至亲都不管了?要是把人关坏了,你外祖母心疼起来可如何是好?”
高炎定:“……”这秋家是绕不过去了是吧!
“他们罪有应得,既然进来了,就别想轻易出去,明早天一亮我就下令处置。”
明景宸哼了一声,脸上不辨喜怒。
但高炎定听出来了,这道坎算是跨过去了半只脚。他赶忙朝自己的“盟友”暗地里挤挤眼,涣涣立刻十分上道地在明景宸脸颊上香了一口,奶声奶气道:“婶婶~”
明景宸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指尖亮晶晶地蹭下些许鼻涕,他黑了脸卷了高炎定的袖子来给涣涣擦鼻涕,然后脚下生风地朝外走去。
高炎定嫌弃地看了看自己一塌糊涂的衣袖,脸上几经变化。
这时,远处另一边的牢房那头丝竹声越发高亢,女子的唱曲声开始荒腔走板,间或掺杂着一干男子的嬉笑和打着酒嗝的淫声浪语。
第132章 鹿狗老鼠
高炎定冷下脸,招来心腹道:“好好的一间大牢成了秦楼楚馆,简直胡闹。秋家人享了这么些年的福恐怕连酸甜苦辣都未尝全。把无关人等赶出去,然后上点刑具让他们尝尝鲜。”
交代完后,他走到大牢门口,又见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被自己手下的亲卫扣在地上,身后还跪着两个穿着斗篷挡着脸的人。
“什么事?”高炎定很不满,对闲杂人等跑来大牢很是窝火,不用多想,这一定又是秋家的纨绔搞出来的事端。
果不其然,亲卫道:“禀告王爷,这人自称是秋家的仆从,后面这两人则说是南风馆的小倌。”
“小倌?”高炎定瞅着那两个瑟瑟发抖不敢露脸的人狐疑道。
“就是这两个人。”亲卫命他俩揭开斗篷。
两个小倌不敢违抗,只好依言照办,露出斗篷下的真容来。
长得倒是颇为清秀,又敷粉、描眉、涂了口脂,妆容与女子无异,行止说话间自有一股媚态,瞧着有些不伦不类。
高炎定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只问他俩为何而来。
两人不敢有所隐瞒,全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他俩是城里南风馆的头牌,今夜秋家二房大少爷身边的人给了老鸨五百两,要他俩来一趟牢房陪秋家的几位爷喝酒寻欢。
秋大少爷原就是他们南风馆的老主顾了,外加秋家势大,他们不敢得罪,所以只好答应前来。
两个小倌边说边哭,又说自己身世可怜,沦落风尘,在权贵面前只能伏低做小,万事由不得自个儿做主,私闯牢狱绝非自己本意,求高炎定开恩不要治他俩的罪。
高炎定自然不会和两个小倌过不去,只命人将两人原路送回去,至于那仆从,索性一并关了起来,容后再行发落。
此时身后的牢房内传来一阵嘈杂声以及乐伶恐慌的惊叫声和呜咽声,但很快止住了。
四五个拿着笙、瑟、琵琶的女子仓皇地从里头跑出来,一个个发髻歪斜,衣衫不整。
把人赶走后,牢房那边响起沉闷的鞭挞声和惊惧痛苦的叫骂。
高炎定听了两声就厌倦了,也不管那帮子纨绔受不受得住,兀自抬脚出了大门来个眼不见为净。
外面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远近高低都被覆上了一层银装。
高炎定呼出一口白气,暂且将身后那些乌糟的事摆脱了个干净,他走到停在树下的马车旁,见车窗边紧挨着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视线却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而是望向不远处一辆低调的车驾。
他认出正在登车的人正是先前被秋家纨绔招到狱中陪酒的小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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