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是什么景公子,更不是镇北王的门客谋士,而是当年的六王之一宸王殿下,我说的对不对?”
邹大说的每一个字如同一记重锤死死地打击在明景宸身上,他忽然有些无地自容,恨不能冲进外头的雷霆风暴中,任由那自然伟力将自己毁灭。
然而邹大要吐露的真相不止于此,他忽然撤去了那股子阴鸷,语调变得柔软了许多,“您可知道明琬琰是何许人?”
他自然清楚面前的人回答不上来,也料定了任伯绝不会将那样不堪的实情告诉给对方。
他桀桀怪笑了几声,像只不见天日的恶鬼,“您是否知道您尚有一血亲在世,他是您兄长的嫡孙,因为您的缘故,他被折去羽翼,掉入泥淖,被人肆意折辱亵玩,不生不死,备受煎熬?”
“您又是否知道,您那皇帝侄儿是个有着何等丑恶心思的昏君!他竟对您这个死了几十年的皇叔心存背/德之情不说,又因琬琰与您有五六分相似,他便兽、性/大发,罔顾人伦,逼、奸/远房子侄,将其囚为娈,宠!”
“琬琰在被昏君狭亵欺辱的时候,殿下您在做什么?”
窗外又是几道雷鸣,炸响在明景宸心间,短时间内接收到如此多的讯息,他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当初任伯说的话和当下邹大的言语交错着在他脑海里交战盘桓。
【朝廷对阮夫人和小公子他们通缉了一阵,不过后来又突然赦免了,只把他们贬为庶民……他二人都已经先后离世……不曾留下后人……】
【您尚有一血亲……因为您的缘故……心存背/德之情……逼、奸/远房子侄……不生不死……】
【兄弟几个为了谋生,便不得不寻了个捷径讨生活……替帝京中的达官显贵做些见不得人的暗活……恕属下不能说,这是行当内的规矩,万不可破……】
【雇主?什么雇主……他为了你不惜违抗帝命,就是刑具加身也始终不愿……】
又思及当年在毓华宫中与太子一道读书时的种种,以及太子登基后,每每用一种清澈又惶恐的眼神望着自己,缺少安全感地拉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地说:“小皇叔,兕奴只有你了,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兕奴。兕奴只信任小皇叔一人,永远永远不会变……”
过去只当是少年赤诚,于举步维艰中抱团求生,哪知竟是孽情深重,万劫不复。
明景宸只觉得心口剧痛,他揪住衣襟,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第172章 色令智昏
一夜风雨打得满院狼藉。
明景宸在鸟雀啁啾中醒来,推窗去看,只见侍女仆从们正在梅姑的指挥下打扫庭院。
枯枝败叶积了一地,花圃里的花很多被连根拔起,更有两三棵树伏倒在地,几个亲卫正合力将其抱起来意图恢复原状。
梅姑见他起身,跑过来福了福身子,道:“您起啦,昨夜动静大,您没怎么睡好,面色看着不大好,需要奴婢传大夫来给您瞧瞧么?”
明景宸摇摇头,转而问起了涣涣,“小郡主呢?昨夜吓到了没有?”
梅姑道:“有乳母陪着倒没怎么哭闹,一大早就醒了,说要看鱼,正在池塘那边玩呢。”说完这个,梅姑又瞧了遍他的脸色,不无担忧地道:“奴婢还是去请大夫来瞧瞧,您这气色看着不单是没睡好,别是又病了。”
明景宸扯唇笑出了声,倒让梅姑颇有些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心道景公子今日心情很好么?可似乎又不大像。只听对方说道:“自此以后我不会再生病了。”
这话听着就更奇怪了。
“您这是怎么了?”
明景宸笑道:“刚做了个梦,这会儿胡言乱语罢了。传早膳罢,把小郡主叫过来一道吃。”
梅姑见他似乎又恢复了常态,便也没再多想,径自去传话不提。
用完早膳,涣涣念了两行《千字文》就坐不住了,拉着明景宸嚷嚷着要画鱼,画了两笔又突发奇想出去放纸鸢。别看她小小的一个人,却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和数不尽的奇思妙想,在听雪堂里咋呼来去,如同一只穿梭在花草中无忧无虑的小蝴蝶。
明景宸任她疯玩了一上午,等吃完午膳,小丫头就扛不住睡意脑袋一点一点地开始打起盹来了。乳母抱她去歇午觉,人一走,四周立马安静了,却像是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让人只觉得如同待在冰雪铸的屋子里。
梅姑正要给他铺床,“您也赶紧歇一歇,把昨晚缺的觉好好补一补。”
谁知明景宸却说今日不想小憩,要出去走一走。
梅姑闻言就去取了披风,虽是初春,但这两日的气候并不如何温暖,风仍有些料峭刺骨。
明景宸穿戴好后,拒绝了梅姑陪同的提议,只说自己就在王府内走走,顺带去看看高炎定在做什么,对方也就让他一个人去了。
他闲庭信步走着,王府中的花木造景也如听雪堂里的一般经过昨夜的风摧雨侵零落在各处,王府中的管事也正带人忙着拾掇整理。
明景宸刻意避着人走,绕了老大一圈才来到平日里高炎定议事处理公务的正堂。
屋子外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守得格外森严。不过亲卫们一看到是他,脸上立马挂上笑容,主动行礼道:“景公子,您是来找王爷的?”
明景宸点了点头,“他在么?”
亲卫笑道:“在,就在里头。不过还要烦劳您先去侧厅坐一坐,碰巧刚来了几位大人正与王爷在议事。”边说边引着他进去。
金鼓收到消息亲自端了茶点过来,笑道:“里头还要些时候,您若有急事,小的现在就进去给王爷递个话。”
明景宸道:“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我闲得无聊出来走走,不必去惊动他。”
金鼓道:“那小的陪您去书房逛逛?王爷这儿倒是收着不少孤本珍本,很多都是咱们老太爷那会儿传下来的,您见了一准喜欢。”
明景宸抿了口茶,道:“改天再去观摩,今日就算了。”
金鼓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却略有些惊讶,只因景公子好书画典籍,王府内凡是近身伺候过的都知道。往日里王爷也不是没将这儿的书拿到听雪堂给景公子翻阅过。自己也是打着投其所好也好打发时间才这般提议,谁知竟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明景宸坐着饮茶,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才听到正堂那边有人走动的声音。
金鼓出去探了探,笑眯眯地回来道:“那边已经散了,您快进去罢。”
明景宸起身走进正屋,见高炎定坐在一张九尺长的黄花梨桌案后,案上堆着许多公文邸报,乱糟糟的让人没眼看。
高炎定见到他,颇为无赖地指了指自己的大腿,与他玩笑道:“坐这儿如何?”谁承想,对方非但没生气反而淡然地径自走过来,真坐在了他腿上。
高炎定惊得差点跳起来,只觉得温香暖玉抱了满怀,然而不止于此,那暖玉化成的人形竟又展臂搂住自己的颈项贴了上来,吐气如兰,“是这样坐么?”
高炎定环住他,默念了几句清心咒后笑问:“今日这是怎么了?想我了不成?”
明景宸微微一笑,手指在他大腿上点了两下,慢慢往前推去,“我没怎么,倒是你怎么了?莫非它又不听话了?”
高炎定倒吸了一口气,忍得额头青筋暴起,想就此不管不顾地吻他做一切想做的事,但奈何窗外树影摇曳,沙沙作响间将明亮的日光变作各种形状的光斑投在屋里。
白日宣/淫的事,高炎定也只敢想想罢了,况且婚期近在眼前,他私心里还是希望能有个隆重又合乎礼仪的洞房花烛之夜才不算轻慢了明景宸。
他吻了明景宸的唇,只是浅尝辄止一下,便轻推了推对方,笑道:“过几天你就知道它究竟是否听话了,乖,让我松散松散,不然我怕我真就……”他没把话说透,但灼热的呼吸喷吐在脸上,可想而知他内里正如何煎熬。
明景宸不适地撇过脸,露出一截细腻优美的颈项,看在高炎定眼里又是好一阵天雷勾动地火,只觉得自己仿佛真要原地飞升,成仙成圣了,否则这般挚爱姝丽在怀,怎么还能忍得住?自己又不是太监。
明景宸瞥了眼那处,起身站了起来。高炎定立马觉得空气里的火星子少了大半,凉丝丝的风从窗格里吹进来拂在脸上。
高炎定尤嫌不够,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大敞开,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才逐渐平息了下来,转头就见明景宸正把不知何时打翻的茶盏拿开,用干帕子一点点吸邸报上的水渍。
“不用管它,让金鼓进来收拾就好。”
明景宸将擦干净的邸报摊在一旁晾干,又指着乱七八糟的桌案道:“平时也这样堆着,不整理一下?”
“既识字又让我放心的人不多,偶尔让金鼓帮着收拾一下,他不是专职在这边当差的,我又随性惯了,改不掉这乱扔的毛病,也只能这样了。”
明景宸道:“也是,这儿机密太多,漏个一字半句的出去都是不得了的事。你忙罢,我先走了。”
“怎么就走了?”高炎定不依,拉住他笑道,“不会是为了避嫌罢?”
见他不说话,高炎定惊讶道:“还真是为了避嫌?”
明景宸挣了挣要走,高炎定将人又拽回来亲了亲他眼睛,然后指着桌案道:“何必如此,我俩马上就是彼此之间最亲密的人了,我疑心谁都不会疑心你的。这会儿你若无事,便留在这儿帮我整理整理。”
明景宸冷笑道:“高炎定,你别色令智昏。”
“这不叫色令智昏,这是任人唯贤。”高炎定搬了张椅子过来给他坐,自己则捡了份公文开始看起来。
他批阅了几本后正要伸手去拿,却摸了个空,抬眼发现原先乱糟糟的桌案已经被清理了大半,那些公文、邸报被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三摞。
再瞧明景宸,只见他翻开一份文书飞快地瞟了两眼就将它放在中间那一摞的从上往下数第五的位置,接着又翻开下一本继续依法炮制,速度之快真叫人咂舌。
高炎定狐疑地将三摞文书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发现对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准地将这些繁复琐碎的东西按照轻重缓急并分门别类地整理妥当。
这就极度考验一个人的眼见学识以及对政务精通的程度。
就是他自己来做也不一定能有对方这样的效率。
他不过是看了两眼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即便高炎定早就知道他聪慧能干,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让人叹为观止的能耐。
“景沉真乃我的贤内助。”高炎定由衷地赞许道。
明景宸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微微一笑,仿若是在一片名利喧嚣中开出的妍丽花朵,摄人心魄。
高炎定不禁心神一荡,忽见他对着一份邸报皱眉,也不见先前整理文书时的高效,似是遇到了什么为难困惑的事,许久不见他动作。
“怎么了?”高炎定探头问道。
明景宸把邸报推到他面前,指着上头某个称谓问他:“这‘宸王’是何人?据我了解我朝最后一个世袭此爵位名号的宗室已于五十年前的‘六王之乱’中被当今陛下赐死,这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宸王?”
高炎定听到“宸王”这个名号时脸色一黯,眼神颇为复杂,没等明景宸进一步探究,对方又露出几分鄙夷之色来,“他呀——不提也罢。”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景沉,你在帝京做过官,你就不曾听说过他?”
明景宸望着自己的手指喃喃,“我不曾在帝京做过官。”
“没做过官?”高炎定一愣,想起之前对方分明说过自己是“被鸩杀的罪臣”,怎么又说不曾在帝京做过官,他思量片刻后,才试探地问道,“那你是在地方上任职咯?”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73章 宸王薨逝
明景宸含笑不语,高炎定便当他是默认了,遂笑道:“是我糊涂了,关于宸王的事就是京官也不定知道内幕实情,更别说是地方官了。他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也不参与朝政大事,知道内情的人因为顾虑甚少提及,你没听说过倒也正常。”
明景宸没想到高炎定竟然还自说自话帮自己圆了过去,可他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像是被一根绳索勒住了脖子,随着绳子的不断收紧感到呼吸愈发困难。
高炎定见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略不自在地搔了搔鼻子,道:“如今的这个宸王是当年那个宸王的子侄辈。当初‘六王之乱’后,宸王被皇帝赐死,他们那一脉也自此凋零。据说只剩一双孤儿寡母存活于世,当时朝廷本要赶尽杀绝,后来我祖父向天授帝求情,让他看在同为太、祖血脉的份上饶过他们,天授帝便同意了。不过或许他们也担心仍会被朝廷清算,一直在民间东躲西藏了许多年。不成想天授四十七年,朝廷开科取士,这一届的二甲之中有个叫卓逸川的进士相貌不凡,名次也还算不错,更难得的是那年他还未及冠。又因他门第不显,毫无根基,倒是让帝京中的几家人有了要招他为赘婿的打算。”
“后来呢?”
高炎定冷笑出声,“据说他当时都已经在和韦秋思韦阁老家的曾孙女议亲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有个同窗突然跑出来揭发他是逆贼宸王的后人,冒用他人身份骗取功名,这事很快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时朝堂上分作三种人,一种觉得宸王罪大恶极,祸乱天下,他那一支就该斩草除根,满门尽灭才是。一种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并不发表任何言论。至于最后一种则觉得罪不及孥,无累后人,事情已过去将近五十年,当年的反王皆已伏诛,况且此人并非宸王的直系血亲,不该受此株连。”
“为了如何处置此人,朝堂上吵了大半个月,后来老皇帝一锤定音,不仅赦免了他的罪过,竟还出人意料地要破例让他承袭宸王的爵位。有人说皇帝是糊涂了,也有人说是皇帝年老心软了,总之不管支持还是反对,老皇帝心意已决,谁都无法改变。他不仅给了王爵,还把帝京的宸王府一并赐还给了对方,除此之外,又给他赐了个新名字叫明琬琰,开了太庙让他认祖归宗,可谓荣宠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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